午时刚过,寺人阿元疾步迈进小室,打量问:“贵女呢?”

奴侍金子指了指外面:“又去大门边等人了。”

阿元放下怀中的皮裹袋,到外面打水喝了一壶,解完渴坐下歇了会,盯着门外的方向看,闷声道:“都等了一年,也不见赵家来人,还去等什么?”

金子瞪他,阿元不以为然,抬腿往外去:“我去寻她。”

金子继续补衣服:“贵女说,若你回来,不必寻她,将早上新采的葵和芹洗了,早些生火架锅,切块油膏,中午做白羹。她饿得慌,回来就要吃。”

阿元只得停下外出的脚步,转身往小室后置柴木的南墙去,刚站定,眼帘中蹿出一人。

“阿元!”少女扑到他面前。

阿元吓一跳,看清眼前黑污覆面的人,不由尖叫一声跌坐地上:“啊!”

赵枝枝擦擦脸,露出一双水亮的眼睛:“阿元,是我。”

阿元早认出是她,急急从地上撑起,伸长手臂虚虚捧拢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这是怎么了?”

金子听见尖叫声,已从屋里赶来,瞧见赵枝枝脸上的黑污,咬牙切齿:“定又是越女所为!”

小室,赵枝枝正坐席上,阿元和金子为她擦拭面庞。

两人动作轻柔,生怕弄疼她,一左一右,颤着手小心翼翼。

赵枝枝知道他们心疼自己,细声道:“不要紧,只是一些泥污而已。”

室内静悄悄没有一丝声音,阿元与金子两张脸皱巴巴,嘴里虽没有一句话,但对那越女的咒骂之言全然写在脸上。

赵枝枝使出软乎乎的笑容:“我真没事,你们笑笑嘛。”

阿元与金子对视,笑不出来。

赵枝枝掰开案上的饼,递到他们两人嘴边,阿元先败下阵来,咬住一口:“下次她再这样,我豁出命也要让她吃苦头。”

金子也叼住饼,狼吞虎咽吃完,意犹未尽盯住阿元手里没吃完的饼:“就你这小身板,能让谁吃苦头?”

阿元今年刚十岁,但人小气性大:“你比我年长高壮,又生得一身膘肉,怎地不见你替贵女出气?”

金子气得圆滚滚鼓起来。

两人左一句又一句拌嘴,赵枝枝并不阻拦,笑嘻嘻吃饼。只要不打起来,吵几句反倒热闹。毕竟这座荒芜的宫室,最缺的便是热闹。

阿元金子吵着吵着忽地开始同仇敌忾。

“越女善妒之心着实可恶!”

“不仅是她,上次捉弄贵女的孙氏女也同样可恶!”

“云泽台这些女人,没几个好的!”

两人气喘吁吁放下话头,又像往日那般为赵枝枝忧心。

在这云泽台中,论容貌,赵姬当属第一。各公卿诸侯送入云泽台的美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那些美人也并非不美,只是同赵姬比起来,就显得不够看了。

两人仍记得第一眼见赵姬的惊艳,话都说不出,还以为是见了神仙,真诚地跪在地上磕头行祭大礼。

哪有男子不爱美,赵姬得势,是迟早的事。他们当初留下来伺候,看中的也是赵姬这身皮相。两人笃定,只要云泽台的新主人见到赵姬,必会为她所迷。

可谁能想到,一年过去,云泽台的新主人竟未踏足此地一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派不上用场的美貌除了招惹是非外,再无好处。有时候,还会害它的主人深陷险地。

上次越女在人前推搡赵枝枝并放下恶言,阿元和金子几天几夜没合眼,屋前屋后整宿守着,寸步不离赵姬,阿元还为此着凉生寒大病一场。

当初的投诚早已变成相依为命的恩情,他们一个寺人,一个奴侍,既认了赵姬做主人,自是要用心伺候。

还好赵姬性子温和,从不与人起争执。可就是太过温和了,才会三番两次被人捉弄。

“下次不能再由着她们了。”阿元道。

“就是,得想个法子制住她们。”金子也道。

话说归说,又可有什么法子呢?

云泽台不缺公卿大宗之女,虽说大家都是当做礼物被送进来的,但是礼物也有高贵低贱之分,如越女、孙氏女之流,赵姬是招惹不起的。

“是该想个法子了。”赵枝枝也这样说。

阿元金子看过去。

赵枝枝眨眨眼:“下次我换条道走,不从第一阙那边走。万一被她们逮住,我就爬树上去。”

阿元和金子笑出声,再说下去就成不识好歹的刁奴了,换别的主人,打死他们都是应该的,哪里还能让主人细声宽慰他们?

于是两人收起义愤填膺的模样,顺着赵姬的话往下说。

万一从树上摔下来怎么办?轻则断手断脚,重则折掉性命。

赵枝枝不住点头,做出听劝绝不爬树的样子。

不一会,锅里的白羹熟了,浓稠煮烂的羹呼呼翻滚往外冒气,松软的秋葵和肉末浮在羹面上,香气一阵阵地往人鼻间钻。

金子与阿元跪坐两旁,先盛一陶碗拿给赵枝枝吃,肉末全搁赵枝枝碗里。

赵枝枝特意将碗里的肉末用勺分成三份,匀到他二人碗中。

金子与阿云很是激动,餐食难得见肉,得尽快吃到肚里才好。

赵枝枝悄悄往阿元碗里添菜肉。阿元为守她病了一场,险些被丢出云泽台。该多吃些。

这样的吃食算不得什么珍馐,但总比吃不饱好。

云泽台的主人放她们在此地自生自灭,连粮食都不给,除了守大门的两个小卒外,这里没有半点皇室宫宇的气象。

真是寒碜。

赵枝枝想起去年的今天,她正坐在府里吃樱桃酥呢。

她爱吃樱桃酥,平时也没少馋嘴,但爹送给她的樱桃酥,她却是第一次吃。

白日吃完那碗樱桃酥,夜里她便被送入了云泽台。

爹说:“乖儿,入了云泽台,你才算是真正的赵氏女。”

赵枝枝很想问问他,到底怎样才算是真正的赵氏女?

她现在这样,算吗?

“东边住的那个跑了。”餐后阿元忽然悄声说,“那里屋子大,砌得严实,不漏风不漏雨,也许我们可以搬过去住。”

“那里好是好,就是离越女的居所太近。”金子欢喜过后叹道。

两人看向赵枝枝,赵枝枝回过神,小声说:“我怕她,还是不搬。这里挺好,我住惯了。”

两人立刻附和:“那就不搬。”

静默半晌,赵枝枝问:“那个不是才送来几天吗?怎么就跑了?”

阿元:“无非是家里人心疼了。”

金子朝阿元使眼色,阿元自知说错话,脑袋低下去。

一入云泽台,从此再不是自由身了。

好在公卿送女讲究审时度势,外面好一阵,云泽台的人就多起来,外面歹一阵,云泽台的人就会“病死”好几个,这样的全是家里人使了手段接出去的。

起初是一个人,后来是好些个。

这些等着接女儿的人家里,从来都没有赵家的身影。

莫说接赵姬出云泽台,就连遣人见一面都不曾。

赵枝枝弯弯眼轻声道:“我去外面晒会太阳。”

太阳晒着晒着,晒到了宫室大门前。

早上没等来赵家的人,兴许午后能等到。

赵枝枝并不泄气,黑亮澄澈的眼充满期待望着南边赵家所在的方向。

她相信爹和阿姊一定会派人来和她相见的。

她不会做出令赵家为难的举动,她会乖乖待在云泽台,做好一个赵氏女该做的事。

爹答应过她,待她生辰那日,会遣人送来樱桃酥为她贺生。

今日便是她的生辰,她想吃那碗樱桃酥。

宫室大门边的小童聚集,见有人走来,连忙出声阻止:“快回去!”

守门的卫卒不在,大门紧闭,平时并不这样。

赵枝枝问:“怎么了?”

其中一个小童认得赵枝枝,拉过她:“外面闹起来了!”

赵枝枝还想等着赵家的人,并不马上走开,问:“为何闹?是谁人起头?”

小童摇头:“不知道,都说是城中贵人不服新帝,所以要闹。”

赵枝枝犹豫不定,不知是否继续等下去。

小童以为她是害怕,出言抚慰:“再怎么闹,也闹不到咱们这里来,谁都知道这里没住殷人。”

殷人,大夏王朝新的主宰。从北边来的殷君占了帝台主位,殷人的国君成了帝天子,殷人的太子成了帝太子,王宫被殷君享用,而象征着东宫之属的云泽台却被殷太子视如敝屣。

没有殷人居住的云泽台,自然不会被城中旧贵围攻。

谁会找一群弱女子的麻烦?那才是自找没趣,丢人现眼呢。

赵枝枝还是惦记那碗樱桃酥,但又无法在大门边等下去。

她身上值钱的物件早已拿去变卖换粮食,只剩兜里一小罐麦糖,恋恋不舍拿出去贿赂小童:“若有赵家人敲门捎物,务必来找我,我在南藤楼东墙脚下。”

小童满嘴是糖:“知道了!”

赵枝枝从日中等到日落,大门那边还是没有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赵枝枝僵硬伸长的脖颈再也受不起,顷刻,她双肩缓缓塌下去,捂住发红的眼睛一下下揉起来。

不是爹忘记她。

定是外面闹得凶,赵家的人被半路绊住了。

一定是这样。

赵枝枝不敢沮丧更不敢怨恨,南墙甬道边有道会回声的墙,她左顾四盼,像个做坏事的稚童般,小心翼翼朝墙里抱怨:“我想吃樱桃酥。”

——“我想吃樱桃酥。”

——“想吃樱桃酥。”

——“吃樱桃酥。”

声音一波波涌回来。轻轻地,悄悄地,谁都听不见,只有风和她能听见。

赵枝枝心里轻快了些。

然而旋音落定的瞬间,忽地风里又多了一个年轻的声音。

——“吃个屁。”

——“个屁。”

——“屁。”

赵枝枝惊愣。

甬道光影中一双年轻黑曜的眼落下来。

眼睛的主人冷冷地打量她,她心跳漏一拍,回应的声音都格外虚浮细小:“你是谁?”

太子姬稷深呼一口气。

重重将脸别开。

鼻音浓厚,甚是别扭:“要你管,别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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