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稷一愣,没想到她突然问出这句话。

他笑容未改,盯着她的眼神却瞬间变得凶狠起来。

似逗一只毫无威胁的猎物,姬稷口吻轻松,凝进她眼中:“你觉得我会吗?”

小室静悄悄,只有风的耳语声缓缓流淌。

阴白的日光将草席一分为二,少女端坐阴影中,半晌,她如雪的面庞绽放纯真笑颜,灼灼其华:“你当然不会呀!我同你玩笑而已,瞧你生得这般娇柔,只怕连斧头都拿不起,哪杀得了人呢。”

姬稷:“我……娇柔?”

少女认真点头:“娇柔。”

姬稷深呼一口气。

他不生气。一点都不生气。

他认识的人里,只有季衡和姬一一对他说这种该死的话。他们一个疯里疯癫,一个幼小无知,他听过也就算了。如今又多了一个,是个小蠢货。

堂堂帝太子,怎能和一个小蠢货计较?

所以他原谅她眼瞎又蠢笨。

“你……”姬稷话未出口,少女已经跑了。

“我要回去吃饭了。”

她鞋都来不及穿好,趿鞋往外走。姬稷从小室出来一看,小东西早已跑到南藤楼外面了。

赵枝枝跑得气喘吁吁,确认身后无人追来才缓下来。

她若有所思回头看一眼南藤楼的方向,胸膛里咚咚跳个不停。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觉得,她可能真的会被杀掉。

两次了,她两次见面,都抑制不住地想要逃跑。为什么会这样,是错觉吗?

不远处阿元找来:“原来在这!羹都冷了!”

赵枝枝迎上去:“我正要回去呢。”

接下来好几天,赵枝枝惴惴不安。

她总是想起南藤楼的美人。

云泽台大门一直关着,她也不能去门边等人了。她没有其他好想的,只能悄悄回去南藤楼。

云泽台的日子是一滩死水。大门一关,谁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她们只是送给人消遣的礼物,没有人会对礼物交待外面正发生着什么。更何况她们还是被人冷落的礼物。

赵枝枝在南藤楼外流连好几天,这天她问阿元有没有骨刀。

阿元摇头说没有,疑惑不解:“要那东西作甚?”

赵枝枝抓紧衣袖,不敢将南藤楼的事说出来:“我就是想要一把。”

阿元还要再问,金子拍开他,胖乎乎的身体蹲在赵枝枝面前,黑粗的眉挤着小小的眼,没有多问,只是说:“没有骨刀,竹刀要吗?”

赵枝枝点点头。

只要是刀,能刺人,都行。

金子擦掉手上洗衣的污渍:“等着我,我去去就来。”

傍晚金子回来,手里多了把竹刀。半旧不新,刀尖都快磨没了。上面还有发黑的旧血渍,金子擦了很多遍擦不掉。

“虽然烂了点,但还能用。”金子将竹刀塞进赵枝枝手里,气没喘匀,额头全是汗。

阿元尖叫让金子把衣服穿好。

金子往墙角一躺,四平八稳岔开腿,阿元脸全红了。

“没出息,活该你做不成男人!”金子指着阿元大笑。

阿元躲到赵枝枝身后,“贵女,你管管她。”

赵枝枝没见过金子在男人面前的样子,可她听别的美人说过。

云泽宫留下来的女奴里,金子生得最壮,直到现在,金子还会时常指着自己黑黑胖胖的身体骄傲地说:“他们都喜欢我,所以我才能有这身肉。”

她没问过金子以前是怎么在云泽台活下来的,在她被送进云泽台之前,这里的奴隶已经很久没分到过食物了。

没有食物吃,有些奴隶会跑到街上,希望遇到胆大的商人将她们卖掉,有了新主人,她们就有吃的了。有人愿意被卖掉,就有人不愿被卖掉。反正都是当奴隶,云泽台好歹能有间遮风避雨的屋子住,而且还没人管,不用挨打。

金子就是不愿离开云泽台的奴隶之一。

云泽台外面树林后有条河,河挨着王宫,偶尔会有侍卫经过。

金子靠这条河养活自己。跟了赵枝枝以后,很少再去河边了。

今天她又去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金子双手捂住脸,她生得黑,脸红也看不出,但声音娇羞一听便知:“我……我早就想讨那个人的东西了。他和别人不一样,他很温柔。”

阿元立刻踮起脚捂住赵枝枝耳朵,赵枝枝掰开他的手。

阿元说:“不要听。”

赵枝枝低声说:“没关系的。”

阿元做寺人前是公卿家的小公子,家里犯了事全族都没了,他年纪小所以才捡回一条命被贬做寺人。他念过书,他曾经受过的训导见识让他无法认同金子的做法。

所以他宁愿啃两年树皮,也不会去做娈童。

金子提及河边的事,阿元很生气,他觉得金子不该在赵姬面前说这些污秽之事。

赵姬那么美丽那么善良,她的心像天池水一样干净纯洁。她是他见过最美好的人。要不是她,他早就因为偷庞姬的一口麦饭被庞姬打死了!虽然,庞姬死在了他前头,尸体还喂狗吃。

但那不关他的事。他只知道,没有赵姬,就没有他阿元。

赵姬救了他,还收留他。她分给他食物却从不要求他做什么,她不打不骂他,她还准许他睡在屋子里!有时候他做噩梦梦见家里人被处刑的事,赵姬从未嫌他怪叫惊醒她,她只会拍着他的背安慰他,替他擦眼泪,让他不要害怕。

云泽台的美人中,再没有比赵姬更好的主人了。

就算云泽台的主人再也不回来,赵姬永远都只是一个无名无分的小小贵女,他也愿意永远待在她身边。只要她不嫌弃他。

阿元摸摸脑袋,他头发又长出来一寸。他该剔头了。

剃成以前那样的光头,兴许赵姬就不会发现他年岁渐长。

年纪越大的寺人,越不受主人的待见。可他想伺候赵姬一辈子。

阿元本来是为了金子的事恼怒,如今想到自己的事开始为自己担忧,再无心思管金子说她那些思春之语。

金子说得眉飞色舞羞笑不停,赵枝枝是个很好的听众,她时不时摸摸金子红烫烫的脸,用温柔的眼神回应金子的小女儿心思。

金子紧张地看着赵枝枝:“其实……其实我偷偷去了好几回,一直不敢说,贵女你会怪我吗?”

赵枝枝当然不会怪她。

她为她高兴。

她自己在云泽台没有盼头,别人有盼头也是好的。

金子充满期待地问:“那我下次还能去吗?”

赵枝枝:“你想去,就能去。”

金子低羞着脑袋抠手掌:“其实我明天就想去,可最近外面乱,他让我不要乱跑,等能见到他时,我再去。”

“外面还没消停吗?”

“还在闹,听说好多人都逃出城了,街上到处都是尸体。”

“真吓人。”

“贵女别怕,外面的事和我们没关系,都是他们那些大人们喊打喊杀,杀够了闹够了,也就没事了。”

赵枝枝还是怕,但她没有说出来。

她不知道外面闹事的人家中有没有赵家的私卒,也许有,也许没有,总归她是不会知道的。

兔有三窟,公卿大人们一面给人送礼物一面公然对付那人的事不是没有过。她们这些送进云泽台的人,何尝不是主家留的一条后路?那人收不收礼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卿大人们送过礼,明面上敬畏过讨好过,也就够了。

黄昏暮色中,赵枝枝倚在小室门边,单手支着下巴,浓密纤长的睫毛如扇般在眼下投下阴影。她轻轻叹口气,黛眉微蹙,乌亮双眸沾了忧愁,更像是一汪温柔多情的秋水。

金子忍不住大着胆子低下身,贴着赵枝枝的鞋面亲了亲讨好她:“我的情郎很好,我希望贵女的情郎也尽早到来。即便那是天下最尊贵的男人,他也会折服在贵女的脚边,如奴这般,卑微地吻你的脚。”

赵枝枝红了脸缩回脚。

第二天一早,赵枝枝又去了南藤楼。她带了金子拿回来的那把竹刀,藏在袖子里,一只手紧握,生怕弄丢了。

赵枝枝从小就知道自己很笨。

自她记事起,她就知道,自己必须笨,至少得比夫人生的女儿们笨。

她因为自己的笨拙和怯生,被很多人嘲笑过戏弄过,可是她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她虽然笨,可她留了下来。她不用像其他人那样,被爹丢到外面。

爹有很多很多女人,像其他权贵家的男人一样,他也有很多很多孩子。这些孩子大多不配称为赵家人,他们会因为生母的出身而有不同的命运,有些甚至没有机会来到世上就随母亲死去。因为就算奴隶怀了孩子,也是可以随便打死的。

她的生母是乐奴,生下她就跑掉了。

她有好几个姐姐也是乐奴所生,她们的母亲还在府中,但这并没有什么不同,那几个姐姐最后也成了乐奴。

可她没有。她因为自己的相貌和笨拙,被爹留在了阿姐身边。

阿姐是夫人所出的长女,是真正高贵的赵氏女。

她很喜欢阿姐,虽然阿姐从未喊过她妹妹,但是她总会将她带在身边,偶尔还会带她出府玩。

南藤楼的新美人,有些像她的阿姐。

虽然凶,但是意外得不会骗人呢。

赵枝枝出现在门边时,姬稷正好在看季衡托昭明送来的书简。

他穿着及地的华丽大袖袍,泼墨般的乌发随意散在脑后,面容俊美,神情慵懒,一派清贵倨傲之姿。

换做任何人见到此时此刻的他,都不会将他与传说中殷国来的暴戾储君联系在一起。

来帝台一年,姬稷很少出现人前。

他有张极为漂亮的脸,这种漂亮并非女气的清秀,而是雌雄莫辨的英气。他想晒黑点,可帝台的水养人,他又养回以前尚未从军时白壁如玉的面庞。

不怪赵枝枝错认。姬稷小时候就是被当做女孩养的。他身体强健,确认能活下来了之后,才换回男童的装扮。

他和他的几个哥哥都是这么过来的。

赵枝枝在南藤楼徘徊几天,姬稷心知肚明。

他还知道,此刻她袖中藏了把破竹刀。

小东西总算回过劲,开始怀疑他了。这样看来,她还不算太笨。

姬稷没有亲手杀过女人,他想自己等会应该会温柔点。

赵枝枝在南藤楼徘徊好几日,她今天终于鼓起勇气进门而入。

她虽然笨,但这不代表她愿意被人当做傻子。将她当傻子捉弄的人已经很多了,她不希望再多一个。所以她来找姬稷。

赵枝枝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瞪圆,恼怒的气势端出来,然后她开始了。

“别装了。”

“我知道你骗我。”

“你一直住在南藤楼,没有人寻过你。”

“你根本不是新送来的美人。”

姬稷掰了掰手指,舒展筋骨。

他没有打过几次仗,杀过的人也就不算多。可是每一次,他都是看着对方的眼睛,确认对方死透,再用刀割下对方的头颅。

可是这会,他竟然不忍心看她。他不准备用刀了,他打算掐死她,这样她能少受点罪。

赵枝枝见对方漫不经心,毫无半分慌乱,她越发笃定,她是正确的,她没有猜错!

于是她更气了:“我早就识破你的真面目了!”

姬稷伸个懒腰。

开始动手吧。

少女轻软的声音十分愤慨:“你是哪家逃难的氏女吗?就算你有苦衷,也不能往云泽台里逃啊!”

姬稷:嗯?

“这几日街上都在闹,听说好多人都逃出城了,你和你的家人失散了吗?”

“要是被人发现,兴许你会没命的。”

“难怪你躲在这里不敢出去,你是不是怕被丢出去?”

“或许,或许你可以相信我,我会帮你的。”

风吹起少女的长发,鬓边的两缕乌发拂过她柔软的眼,那双眼像水葡萄似的,干净明亮。

她小心翼翼坐到他身边,拿出竹刀捧给他:“你独自待在南藤楼肯定很害怕吧,这个给你,夜里能够拿来防身。”

姬稷脊背一僵。

他的手被人握起,小小的一双手,不及他半掌大。他的这双手本该掐在她的脖子上,此时却被她白嫩的柔荑如珠似宝般攥住。

她将他望进纯情天真的黑眸里:“别怕,别怕。”

姬稷眨眨眼,呼吸微凝。

她怎么这么蠢。

怕的该是她,她到底知不知道?

少女仍在自顾自地说话,那些话在他听来愚蠢万分,他讨厌听人说蠢话,可此时却莫名其妙定住不动。

那些话安然地从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竟然还没有抬手掐死她。

因为她生得美吗?

可他最不喜欢美人。

漂亮的女人,像毒蛇,他们姬家有过一个祸害。不需要第二个了。

“……你住这里总要吃东西,就算你藏了干粮,干粮也有吃尽的一天。”

姬稷压根没听她说话,他迅速扫过少女精致细白的脸蛋,心里有了计较。

大概是因为她生得还不够美,所以他才没有厌恶她。

他一点都不觉得她好看。

姬稷狠狠瞪着赵枝枝,直到赵枝枝说完话,他都没有移开眼。

“从明天起,我来养你吧。虽然我不能白养你。”

姬稷从她掌中抽出手,声音几不可闻:“随便你。”

赵枝枝满足地松口气。

这一次,脑海中逃跑的声音没再出现。

赵枝枝不动声色抚过身边人美丽的黑发,绕一缕藏在指尖悄悄摩挲。取代逃跑冲动的,是小时候第一次得到玩具时的激动和欢喜。

越女有庞桃。

孙氏女有翡姬。

她们那么要好。她一直都很羡慕。

她也想要一个美人。现在她可以如愿以偿了。

赵枝枝闪着发亮的眼盯住姬稷,心中坚定而自信,轻轻说——

你会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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