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稷停至赵枝枝跟前,眼睛自她身上掠过,目光越发冰冷。

她的衣裙破了,头发乱了,脸上沾满污渍,瘦弱的双手捧着一个空陶碗。那双水灵的眼睛如今高高肿起,大概是哭肿的,不知哭了多久,连嗓子都哑了。

她看到他,吓一跳,下意识躲开,胡乱擦去脸上的污泥和眼泪,两腮白一团黑一团,巴掌大的脸蛋更为狼狈不堪。

姬稷弯腰捧起她的脸,深深地望着她,像是要在她脸上看出一个洞来。

赵枝枝窘迫避开姬稷的目光。

丢人,好丢人。此刻她一定很丑。

姬稷捕捉到她的神情,唇抿得更紧。

两个人默契地腾出静默氛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姬稷将赵枝枝带回南藤楼小室。

水袋里的水是拿来喝的,姬稷全部倒出来,用来擦赵枝枝的脸。

少女乖巧极了,安静地坐在他对面,哪怕他动作重了些,弄疼了她,她也只是轻轻地吸口气。

姬稷察觉到心中不小心带出来的怒意,他及时放柔指间动作,像擦拭名贵的瓷器,一点点擦净少女的脸。

“疼吗?”

“不疼。”

沉默的氛围打破,她软乎乎的脸挨着他的掌心蹭了蹭,重新将眼珠子转过来望他。少女的眼神又恢复往日的清澈透亮,红肿的双眸渐渐浮起光彩。

她回过劲了,不觉得伤心了,慢吞吞地和他说话。不用人安慰,她自己就已痊愈。

她说了很多很多话,就是没一句提到她今日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破开几道口子而已,补补还能穿,你送给我的新衣,我一定会穿着它过冬。”

“今天没能让你尝到我做的黄羊肉,等下次好啦。我做的黄羊肉很好吃,等你吃了,一定喜欢。”

“以后我会及时出现,你这样出来多危险呀!”

她一直一直在说,有多喜欢他送的新衣,有多想要和他一起吃肉,她感慨了很多很多遍,言语间全是可惜。

看得出来,她真的很在意那件新衣,很在意没能和他一起吃肉,她只是为新衣和肉可惜,丝毫没有为她自己生气。

“真可惜啊!”她再一次叹道。

姬稷“嗯”一声。

天很快就要黑了。路上没有火把没有灯,黑漆漆的夜会让人找不到回去的路。

赵枝枝不让姬稷送。

“今天只能委屈你吃你自己的干粮了。”赵枝枝最后说一句。

姬稷望着赵枝枝往外走,她走出两步远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问。

“是谁?”

赵枝枝回头,“什么?”

“今日来南藤楼之前,你遇见了谁?”

赵枝枝一愣,随即弯弯眼睛笑起来。

美人在关心她被人欺负的事。

“不要紧的。”赵枝枝跑回去,牵起姬稷的手,“你别为我担心,也不必为自己担心。我不会让你遇到那样的事,我会保护好你,不会让你被人丢出去。”

“我没问这个。”

姬稷倨傲的眼盯牢她,只一个眼神,气势如山,迫得人喘不过气。

赵枝枝在这逼人的气势下,最终还是怯怯地说出了两位美人的名字,“是芈姬与月姬。”

姬稷将这两个名字压在唇间。

芈姬,月姬。

夜里昭明翻墙而来,照常为姬稷打水洗身。

水从河里打来,两个木桶藏在云泽台外的树林里。两桶凉飕飕的水,没有一点温度。

姬稷在月光下坐定,光洁的身体仿佛天造之物,虽然偏瘦,但健硕有力,浑身上下没有一块赘肉,历经几次的战事,却不见任何伤疤。

与同样好战的赵国人不同,殷人不以刀疤箭伤为傲。

受伤,就说明实力不够,才会被敌人趁虚而入。

真正的战神,身上不该有任何敌人留下的痕迹。

殷人的男儿,只会为心爱的女子留伤。床笫间的欢爱,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被伤。

昭明将水浸到姬稷身上。

殷人从春到冬都洗冷水澡,河水虽凉,彻骨寒冷,姬稷眼都未眨一下。

姬稷一边洗身一边听昭明说城中各处公卿的举动。

帝台周边几座城池的城主也掺和进来了,网里的鱼越聚越多。

“季大夫有话让奴传给殿下。”

“他说什么了?”

“季大夫说,他一人做戏做得好无趣,要是殿下此刻在就好了,可惜殿下藏身秘处,不露人前,辛苦他呜呼哀哉。”

姬稷冷笑,“你去问他,我二哥的密信,是否他所为?”

“季大夫还特意让奴记得和殿下说,二王子收到的密信不是他所递,殿下要是不信,随便查好了。”

姬稷半信半疑。

季衡狡诈,非他所能掌控。

季衡真正效命的,还是王父。至少目前是。

洗完澡,昭明掌灯伺候姬稷看书。这次送来的竹简里,有姬阿光和姬一一的功课。

姬阿光和姬一一是姬稷的两个弟弟,同父异母,大名是姬冬冬、姬泰山,阿光与一一是乳名。

姬家上了族谱的儿子有十几个,在天灾病痛中活下来的只有五个。

姬稷在族谱排第二,年纪却排第四。他与已逝的大哥姬满是殷君第一任王后所出,比他年纪大的有御妇所出的姬小白与姬阿黄,两个弟弟姬冬冬姬泰山,则是殷君继后鲁国公主所出。

姬冬冬与姬泰山今年五岁,乃是双生子。

来了帝台后,殷君将督促两位小王子学习的重任交到了姬小白肩上,姬小白领军走后,本该由姬阿黄接任,但姬阿黄自己看到书就晕,哪里管得了弟弟们的功课。是以,任务又交到了姬稷手里。

姬稷耐着性子看完两位弟弟的功课,让昭明在竹简上刻下他的口述。

“让他们从明日起,每天都刻一百个字来。堂堂王子,怎能连雅字都刻不好?”姬稷一句话,决定了姬冬冬和姬泰山未来数日的悲惨生活。

“刻这么多字,小王子们会累坏的。”昭明忍不住为两位小王子求情。

“当初我每日刻两百个字,刻完字后还能投一百石,蹴鞠两场。”姬稷丝毫不动摇。

昭明笑着将竹简收好,“几位王子中,殿下向来是最有天赋的那位,学什么都快,做什么都不觉得累。”

“那倒也是。”姬稷意味深长看一眼昭明,想到什么:“可你也不比我差。”

昭明诚惶诚恐伏首:“奴怎能和殿下相比?折煞奴也。”

姬稷阖动薄唇,心中话语万千,到了嘴边又全都咽回去。

许久,他褪去外衣上榻仰躺。

月光缓缓从他眼睛上淌过。

昭明跪在他榻前,似一尊石像,忠贞不二地守着他。他已卑微地守了他很多年。

从姬稷七岁起,昭明就在他身边了。

昭明原本不叫昭明,叫小狗。他原本有姓,该姓姬。

若是不问生母出身,现在的姬二王子,不是姬小白。

可惜,就只差了一个出身高贵的母亲而已。

姬稷一只手覆在额上,轻轻问:“昭明,你委屈吗?”

昭明笑道:“殿下怎会问这话?奴为何委屈,奴能陪在殿下身边,已是幸运。”

姬稷没再往下问。

昭明小心翼翼为姬稷掖好被角,只有在姬稷闭上眼睛的时候,他才敢露出兄长疼惜弟弟的眼神。

昭明放低声音,悄声问:“殿下今日愁思更甚以往,是为何?”

姬稷:“并没有。”

“是奴错觉,如此甚好。”

半晌。

姬稷轻启唇齿,面色寻常:“昭明,今日有个人让我想到了你,你们有点像。”

昭明好奇:“是何人?”

“一个女子。”

昭明心下明了。今日能出现在殿下身边的女子只有一个,此女是谁,一目了然。

“像吗?”昭明疑惑,“她生得比奴好看百倍,说是世间最好看的女子也不为过,她怎会与奴相像?”

“原来你仔细看过她了。”姬稷睁开眼。

昭明赶忙解释:“奴担心她对殿下不轨,所以才会多看几眼,并无它意。”

“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你不能看她。”姬稷笑了笑,道:“她与你相貌毫无相似之处,但性子却有几分像。她像以前的你。”

昭明受宠若惊:“殿下还记得奴以前的样子?”

“记得。”姬稷忽然觉得有些心酸,“挨了打只会受着,别人再如何欺负你,你也不会还手,只是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但那时你尚会怨恨,她不同,她眼中并无怨恨,一丝一毫的怒意都没有,好似她天生就该受欺负。”

“奴跟了殿下以后,就不再怨恨了。”昭明想了想,问:“她受欺负了吗?”

“嗯,今天她哭了。”姬稷叹气,“真是没用的东西。”

昭明噤声。

姬稷:“昭明,今夜我要你杀两个人。”

昭明毫不犹豫:“但凭殿下吩咐。”

“此二人就在这云泽台中。一个叫芈姬,一个叫月姬。”

“奴记下了。”

“杀完人后,去寻一箱女子新衣,一筐黄羊肉。”

昭明应下:“喏。”

翌日,云泽台少了两个美人。

赵姬的小室前,多了两件物什——

一箱新衣,一筐黄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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