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锥腿实在太麻,站不起来,又不想让赵姝撞见他的不雅坐姿,只好继续用那块描着地图的绢帛挡住□□,一边伸直腿捶腿,一边冲屋外说:“乖儿,你站在外面不要进来,咱父女俩隔着墙说话就行。”

赵姝刚才走得太快,此时在墙根脚下站定,气还没喘匀,捂着胸口将话又问一遍:“爹快告诉我,小老鼠是不是要回府了?”

赵锥并不着急答,而是慢吞吞问:“你不想她回来啊?”

赵姝急忙道:“没有!”

赵锥笑道:“原来我儿是想她了。”

赵姝手抓衣袖,声音放轻:“我只是想她的舞而已,府里那些舞伎的舞根本没法看,也就小老鼠的舞稍稍能够入眼,要是她回来,我就又能有舞可看了。”

赵锥感慨:“你妹妹的舞确实跳得好,尤其是《绿袖》,帝台无人能及。别人想看舞千金难求,从前家中来贵客,我才让她出来跳一支,也就你最有眼福,想看就看了。”

他笑一声,问:“看了这么久,还没看腻啊?”

赵姝:“看腻了,所以等她回来,让她再学几支新舞。”

赵锥哈哈笑,“我儿若是想看新舞,派人去外面再买些舞伎便是,家里那些卖掉不要了,连我儿的欢心都讨不了,留她们作甚。”

赵姝没有被买新舞伎的事吸引,此刻她脑中想的全是另一件事:“爹,这次小老鼠回来,您还会将她送人吗?”

赵锥收起笑容。

赵姝许久没有等到回应,她自知说错话,可她并不想弥补,反正话都说了,那就再多说几句。

她似下定很大的决心,小心翼翼道:“爹,小老鼠在云泽台一年,也没起到多大的作用。她又笨又胆小,就算送到别处,不见得能为赵家做什么,要么接回来以后还是留下她吧?”

半刻的沉默后,赵锥声音低沉:“赵家的事,何时轮到你指手画脚?”

赵姝一吓,脸色发白,“爹,女儿不敢。”

赵锥从屋里走出来,视线冷冷扫向赵姝:“能为赵家出力,是她的荣幸。就算是你母亲所出的孩子,若能对赵家有利,爹亦能毫不犹豫地送出去,更何况她一个乐奴所出所弃,被挑出来留在你身边伺候的人?”

赵姝鲜少见赵锥对自己发怒,此时见赵锥生气,她吓得腰都直不起,脑袋压在脖子上,盯着地砖大气不敢出。

她后悔了。

是她魔怔,一听母亲说爹可能打算接回小老鼠,被喜悦冲昏脑袋,所以才会在爹面前说出那样的话。

都怪小老鼠,要不是为了小老鼠,她怎会惹爹生气。

那是贱奴所出的孩子,她为何总是忘记,小老鼠永远都不会是真正的赵氏女。她们不一样的,这辈子都不会一样。

只是被送出去当礼物而已。

赵姝告诉自己,比起府里其他几个乐奴所生的孩子,小老鼠已经足够幸运。那几个人连冠姓的资格都没有,一生下来注定是家奴,就算赵氏家族嫡系旁系的孩子都死绝了,他们也不可能成为赵家人。要是有出息,最多以后买个其他姓氏捞个庶人的身份。可小老鼠什么都不用做,就冠了赵姓。

单为了这份姓,小老鼠就该报答赵家报答爹。

只是当礼物而已。赵姝闭了眼,只要小老鼠还活着,只要收下她的主家没了,她就会一直被送出去。

云泽台只是第一次,将来也许还会有很多很多次,小老鼠会习惯的。

“爹训你几句,怎么还掉眼泪了?”赵锥面容松动,拿衣袖擦擦赵姝的眼,叹气:“好了,别哭了,被你母亲看到,又要心疼了。”

赵姝声音嘶哑:“是我糊涂,以后再也不敢了。”

赵锥拍拍她的背,“你心地善良,但也得有分寸,你妹妹那边,我自有打算。”

赵锥准备等局势明朗一些后再去云泽台接人。

要是公卿旧贵真把殷君杀了到时候诸侯国角逐帝台,帝台就不能再待了。

没有人能在生灵涂炭的战场平安活着,帝台会成为一片荒地,一片昂贵的荒地。

赵家离开帝台容易,重新扎根难,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和大量的财物。

在赵家的财物中,他那个美丽的小女儿是件不可多得的珍品。

她生得漂亮雪白,甜甜的眉眼如湖水般清澄,两瓣樱桃小嘴如鲜花瓣柔美,乌黑的长发细软如瀑,是赵氏一族所有孩子中最美的一个。初见他还以为是哪个诸侯国的公主被人藏在他家后院。

也不知她现在在云泽台怎样?这一年来,城中各处明争暗斗的事令他心烦不已焦急难安,自然没工夫关心他的这些孩子们。反正她在云泽台住着,不会丢就行。

如今云泽台的主人生死未定,是时候为她另寻去处了。

往哪送好呢?楚国齐国?听说赵国国君正在求美,兴许赵国也能试试。

唉。赵锥长长叹息,去哪都不如帝台,诸侯国国都再好,和帝台一比也都成了乡下地方。这里可是夏天子统治几百年的帝都啊,赵家百年家业都在此地。

要是帝台不乱帝太子还活着殷君继续做新帝就好了。赵锥在心中小小地祈祷了一下。

南藤楼。

昭明将王宫送来的信呈上,铜管里一卷羊皮,写着王宫被围,王宫前自发聚集义愤填膺谴责公卿的诸子寒士被杀,杀人者,夏宗室旧贵。

姬稷放下羊皮卷,“是时候了。”

昭明道:“季大夫说,陛下也说是时候了,让殿下做好救驾的准备。”

姬稷若有所思:“等了这么多天,他们终于杀对人了,只是可惜了那些诸子寒士。”

过去姬稷很烦这群所谓的诸子寒士。他们动不动就跑到王宫外面请求面见王父,请求王父为这个做主为那个做主,一群人聚在一起跟鹅叫似的,从早到晚,嚷个没停。

王父初登帝位,不能像从前的夏天子那般直接将人赶走,礼贤下士是每位新君必须做的事,更何况是做帝天子。是以只能由着他们在王宫外席地而坐,怕他们饿着,还给他们吃的喝的,有时候他们还会打地铺过夜,还得派人分发棉被,怕他们冻坏。这要真饿着冻着,只怕一回头嚷得全天下都知道,新帝苛待贤士。

姬稷觉得他们不是贤士,是地痞无赖,比殷地的悍匪还要缠人。悍匪抢了东西尚且知道收手,他们不,他们从不知道知趣二字何写。除非他们人人都被封卿大夫,得赐紫袍金带,否则他们是不会放弃的。

而如今,姬稷再也不嫌他们烦了。

不管他们过去如何,是浑水摸鱼也好,投机取巧也好,他们嘴里曾响彻全王宫的“者乎者也”,最终成了他们的绝响。

被杀时,他们大概也没想到,身为正义的使者,礼乐的维护者,那群旧贵竟真的敢动手杀他们。

他们只是动动嘴皮子,想做新帝王室与公卿旧贵的周旋者,怎么就招惹杀身之祸了?

姬稷问:“都死了吗?”要是没死,兴许能挑选一二可用之人。

昭明:“各家私卒举刀时,有几个人反应快,及时逃走了。”

“没逃走的呢?”

“只剩下两三个重伤的尚未死透,但已缺胳膊少腿。”

“悄悄命人去探望,务必救活。至于逃走的那几个,保他们周全,但不要让他们留在帝台,让他们到外面去,将王宫前的血案传出去。”

“后面这件事,季大夫已经派人去做了。”昭明道。

姬稷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打开第二个铜管,里面放的半截兵符。

“怎么只有半截?”

昭明讶然,捧起铜管翻来覆去地看,“奴不曾打开过。”

姬稷很快想到另外半截在谁手里,要是没猜错,应该由姬阿黄拿着。

两截兵符合二为一,方能调动城外潜伏的二十万大军。

“别找了。”姬稷把玩掌心的兵符,“不是你弄丢了,是本来就只有半截。”

昭明擦了擦额面急出的汗,“没丢就好,吓死奴了。”

姬稷盯着兵符,半天不说话。

昭明见姬稷薄唇紧抿,似乎不太高兴,他连忙转移话题:“真是太好了,殿下总算不用再藏身于此。最迟三日内,季大夫定会派人送殿下出城与大军会合。”

姬稷扯着嘴角笑了笑:“闹了半个月,总算要结束了。”

昭明:“待殿下重现人前时,帝台便不再是夏宗室的帝台,而是殷人的帝台,是真真正正属于殿下与陛下的帝台,再也不会有人敢对殷王室指手画脚。”

姬稷听了这话,心情舒朗起来。

他走出小室,凭栏而立,头上星空闪烁,银河璀璨。

放眼望去,被笼罩在黑夜中的帝台已被搅得水深火热。这是它必须承受的一步。

生灵涂炭又如何,会有一个崭新的帝台。

姬稷脑海中已经勾勒出新帝台的图景,在这片恢弘的图景中,忽然有一张少女娇面窜出来,盈盈浅笑,笨拙害羞。

姬稷看向东边的夜空,那是她每□□他奔来的方向。

“昭明,你报过恩吗?”

“奴一直在报恩。”

“如何报?”

“时时刻刻守着那人,一心等候他的吩咐。”

姬稷淡笑,年轻俊美的面庞浮出少年青涩:“昭明可以,但我不可以,我怎能守在一个女子的身边随时等候她的吩咐?简直荒谬。”

昭明立刻明白过来,道:“殿下若想答谢赵姬,可以直接问她想要什么。”

“直接问就行了吗?”

“对,直接问。”

姬稷从未向一个女人问过她想要什么。

这样的事,他做起来,十分别扭。

“我想要什么?”翌日,赵枝枝疑惑不解地看着对面的人,美人脸上仍是冷冰冰的没有什么变化,听她将话重复一遍,于是重新换了说辞:“我只是好奇,平时许愿,你会许什么?”

“你为何问我这个?”赵枝枝怕羹冷了,赶忙舀一勺喂到姬稷唇边,“快吃,吃完白羹就吃肉。”

姬稷听她逗小孩一般的语气,心中又气又笑,推开羹食,“你先说,说了我就吃。”

赵枝枝眨着眼问:“你是想要报恩吗?”

姬稷猛不丁被戳穿心思,下意识否认:“不是。”

赵枝枝贴近,“如果我说了,你就会为我实现心愿吗?”

姬稷转开眸子,躲过她明亮的乌眸:“你可以说说看。”

“全部的心愿都要听吗?”赵枝枝笑道:“可是有些心愿只能说给女娲娘娘听。”

姬稷好奇:“是什么?”

赵枝枝:“生老病死之事。”

姬稷不得不赞同:“确实如此。”停顿,问:“除了那些,剩下的呢?有能说给人听的吗?”

赵枝枝想了想:“有倒是有。”

姬稷竖起耳朵。

赵枝枝半开玩笑:“你会识字吗?我一直很想识字。”

姬稷一愣,“你不识字吗?”

赵枝枝瞪大眼:“你识字?”

姬稷:“当然。”

赵枝枝惊讶极了,眸中盛满羡慕:“你竟然识字,你家里人定十分看重你。”

姬稷同样惊讶,她竟然不识字。

但他只是讶异了那么一下下,然后就很自然地接受了。

雅字,是士大夫及贵胄们用以欣赏雅言之美的大雅之物。偶尔也有人会让家中的女孩子学字,他以为她也学过。

“我会跳舞会唱歌,我还会弹琴。”羡慕过后,赵枝枝有些自卑,她很是难为情,脸都憋红,像是被人戳中脊梁骨,极其小声地说:“除了识字以外,我什么都会的。”

男人们喜欢的事。

她都会。

她从小就是学这些的。

其实她更想要学阿姐学的那些。她也想识字念书,骑马射箭。但爹不让她学。

她悄悄藏过阿姐的书,想要找家中奴仆中唯一一个会识字的随人教她。爹发现了,没有说要罚她,他只是将那个随人的头颅放在那本书上,一并送进她的房中。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说要学识字。

“我会写自己的名字。”赵枝枝像是要证明自己,在姬稷掌中用手指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她写——吱吱。

写完又赶紧划掉,说不算,写错了,应该是——枝枝。

“到底叫哪个?”姬稷问。

“起先叫吱吱,后来要入云泽台,爹说吱吱不好,胆小如鼠,就改成枝枝了。”

姬稷在掌心将她的名字写一遍。

“你叫什么名字?”赵枝枝发现自己竟然还不知道美人的名字,真是太粗心了。

姬稷沉默半天,“我没名字。”

“会识字的人不可能没有名字。”

赵枝枝充满期盼地看着姬稷,她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将闪亮的眸光刷到他眼里,姬稷呼吸一短,低下视线拽过她的手,迅速在她手里写下两个字。

——啾啾。

这是他的乳名。

长大后就不准人再唤的乳名。谁唤他就瞪谁。王父也被他瞪过。

赵枝枝为难地看着自己手掌心,他写的什么,她根本不认识。

“你再写一遍,慢点写,好不好?”

姬稷放慢动作,重写一遍。

一遍之后又是一遍,因为赵枝枝又让他写,直到她记住所有的笔画。

赵枝枝高兴地看着掌心无形的两个字。

虽然不认识,但她想记住。

这是美人的名字,是她除了自己的名字外,第一次认识的字。

“怎么念?”

姬稷羞耻地张开嘴,声音细得像挤出来似的:“啾啾。”

赵枝枝学他:“啾——啾。”

姬稷一张脸爆红,轻轻应下:“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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