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回到南藤楼,赵枝枝紧攥的心才稍稍放松。

她雄心万丈决定迎难而上,为自己创造机会接近帝太子,所以才去建章宫碰碰运气。

出发时,赵枝枝已经想好,为避免刻意讨好招致灾祸,她就在建章宫门口等着。万一运气好,帝太子出来见到她,那她会面临两种情况——

若他有兴致,事情自然水到渠成。她对自己的美色尚有几分自信,自荐枕席的事,她学过无数次,该如何笑得让男人动心,如何低眉顺眼令男人怜惜,又如何温言软语叫男人亲近。她得心应手。

可若是帝太子没有兴致,一切就另当别论了。这种情况下,留命更重要。她会以轺车木轮轱辘破裂不得不留步建章宫为由,为自己辩解。

赵枝枝想好了一切,唯独低估了自己对男人的恐惧。尤其是对高位者的畏惧。她所谓的勾引,需克服自己的恐惧才能发挥作用。一到建章宫门口,看见庄严肃穆的宫殿,几乎是下意识地,赵枝枝腿软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哪里还记得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待不到两刻钟,她便灰溜溜地逃跑了。

还是下次再试吧。逃跑的时候,赵枝枝这样安慰自己,就当这次是来探探风。

轺车已经被弄坏,所以只能徒步而行,走回南藤楼时,赵枝枝两只脚又酸又涨,躺下就不想再起来。

赵枝枝躺在榻上拿枕头捂住脸,为自己临阵脱逃的行为感到羞耻。

真是没用。

明明都已经抱着壮士割腕的决心,到头来却还是畏缩了。

赵枝枝闷闷地捶了捶榻,决心下次定要一鼓作气,至少要见到帝太子的面,不能再像今天这样,连人影都没瞧见就跑掉。

她自言自语:“要是下次还逃跑,就罚你两天不许吃肉。”

觉得轻了,她添上一句:“三年不许吃樱桃酥。”

说完又觉得三年太久,毕竟帝太子一个不高兴就能随时取她性命,她不一定有命在云泽台活三年。

“那就一年不许吃樱桃酥。”赵枝枝吸了下鼻子,轻声说。

因着中午见了孙氏女为宫人的事,下午跑去建章宫又半途而废,赵枝枝这一天过得胆战心惊。

夜里用过饭沐浴更衣后,赵枝枝早早地躺下。

躺得早,却睡得比平时还晚。怎么都睡不着。

赵枝枝睡的小室没有点灯,今晚没有月亮,黑漆漆一片。她躺在榻上,阖着眼,一动不动,试图让自己尽快睡着。

木楼梯传来浅浅脚步声,很轻的响动,但她还是听见了。

是阿元吗?

她明明已经说过不用他巡夜,屋里有小童伴她,他不必担心她夜起时无人伺候。

脚步声越来越近,踏过廊道,直至迈进她屋里。

赵枝枝打算装睡。要是让阿元发现她睡不着,定会大惊小怪,连夜熬下安神药。

她故意呼出浅浅的鼾声,四肢放松,静候阿元离开。

那道脚步在她榻前停下。与她想象中不同,“阿元”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在她榻边坐了下来。

赵枝枝瞬时僵硬。

这人不是阿元。

阿元绝不会无礼地坐在她的榻边。

赵枝枝惊慌失色之际,听见屋里夜起的小童唤:“殿下。”

赵枝枝呼吸停住。

“嘘——”男人的声音轻轻落下,简单一句气音,连字都算不上,赵枝枝甚至辩不出他的声线是沙哑还是清亮,便听到屋内小童们惊慌起床后快步离开的动静。

姬稷静静盯着榻上的人,黑暗中他不能完全看清她的脸,只能依稀用视线描出她的五官轮廓。

要不是她今天突然来建章宫,他本想晚几天再来看她。

他一睁眼就要从早忙到晚,他要处理近来城外私盐贩卖的事,要和季衡共商诸侯国进贡的事,要随三位德高望重的帝师继续学习为君之道,还要偶尔督促两个弟弟的功课。

就连今日接见季玉,也是百忙之中腾出时间,才有功夫听季玉一叙天下之事。

听到赵姬来建章宫时,姬稷着实吓一跳。但仅仅一瞬,他很快平静下来,因为比起惊讶,他心中更多的是犹豫。

他还没有想好如何待赵姬。

他留下赵姬,是不想让她到别处受苦。她又美又笨,还有个那样的主家,若出了云泽台,只怕到时候是个男人就能将她欺负得死去活来。

除云泽台外,再没有第二个地方更适合她。

他不缺粮食,没有变态的嗜好,身份高贵,也不介意她愚笨的性子,将她养在身边,就当是做善事了。

夜色茫茫中,少女的心跳声越来越大,姬稷耳朵微动,目光越凝越近,缓缓俯下身。

赵枝枝感受到迎面而来的滚烫气息,男人的呼吸几乎贴着她鼻尖。

她的心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张饱满雪嫩的小脸涨得通红,被子下的手紧紧攥住衣袖。

怎么办,要起身迎接吗?迎接之后,又该做什么?

抱住他,求他宠幸?

赵枝枝紧张得快要哭了,在她的设想中,该是她想尽千方百计勾引太子,她从未想过,太子竟会主动探望她。

此刻他就在她身边,离她毫米之距,她将他粗沉的气息吸进去,细软地呼出去,隔着薄薄一层眼皮,她想象着他的模样。

他会有双怎样的眼睛?是圆圆的,还是细细的?

他的嘴唇红吗?他的下巴宽厚吗?

她已经知道他是个年轻男子,她也见过他穿的靴子,不胖,很窄很长。所以他肯定是个清瘦的人。

赵枝枝喜欢清瘦的男人,她学过床笫之事,知道清瘦的男人能让她欢好时能少受点罪。至少不用被压成肉饼。听说有些贵族男人又胖又肥,能将人骨头都压扁。

赵枝枝犹豫是否该睁开眼起身迎接时,忽然一只手抚上她脸。

他的动作温柔而缓慢,指尖贴着她的肌肤摩挲,未曾流留,轻轻掐了掐她的脸蛋。

赵枝枝又害怕又委屈,殿下作甚掐她脸?

姬稷换赵枝枝另一边脸蛋捏了捏。

少女躺着毫无动静,没有任何要睁眼的迹象,明明醒着,却呼出了鼾声继续装睡。

姬稷歇下捉弄之心,替赵枝枝掖好被角。

等赵枝枝再次睁开眼时,屋里已空无一人。

她从被里伸出手,捧住被男人抚过的脸,一时呆愣,久久未曾回过神。

自这夜起,赵枝枝整宿整宿睡不着。

她一沾榻,就想到那日太子夜探南藤楼,坐在她的榻边,掐她的脸。

她为自己没有趁势将太子拽上榻而后悔莫及,更为自己被太子掐了脸蛋的事忧心忡忡。

太子来看她,就只是为了掐她脸吗?

为何是掐脸?

太子是有什么癖好吗?

他亲亲她也好啊。

不知不觉中,赵枝枝已经将掐脸的含义延伸至掐全身,她想象自己在床上被掐得体无完肤的样子,每想一次,心中的恐惧就增一分,连美食都不能消愁。

姬稷得到消息时,已是半个月之后了。

家令来报,说赵姬夜不能寐,人憔悴了一圈。

“为何不早些来报?”

家令噗通跪下去:“殿下明察,臣是男子,哪能日日出入南藤楼,是以未能及时察觉赵姬的异样,并非有意懈怠。况且殿下这些日子事务繁忙,每日天未亮就出去夜深时才归来,即便臣想回禀,也找不到机会啊。”

姬稷挥挥手让他出去,召了昭明:“寻两个细心的宫使,年岁大些,会照顾人的那种,过几日给赵姬送去。”

昭明:“找来的人,要在家令那边登册吗?”

“不必。”姬稷吩咐,“她们直接向你报禀即可。”

昭明应下:“喏。”

姬稷丢开双生子的功课:“这写的都是些什么鬼东西,逻辑不通,错字连篇,让他们重新写一篇交上来。”

昭明看出姬稷心中烦闷,犹豫许久,终是开口:“殿下要去看看赵姬吗?”

姬稷瞥他一眼,语气虚浮:“孤今日还有许多事要做。”

“深夜探访,赵姬难免生畏,不如现在就去。”昭明熟稔地替姬稷找理由,道:“现在时辰尚早,寅时出发去见三位大家也来得及,殿下近来辛劳,让赵姬陪殿下说说话解闷,殿下也能松松气。”

不等他话说完,姬稷已经朝里迈去:“那就不等到夜晚了。”

去南藤楼的路上,姬稷不自觉焦虑起来。

他隐约猜到赵姬夜不能寐的原因或许跟他上次夜访有关。

是他一时疏忽,忘了她害怕陌生男人。他突然出现她榻边,她大概是吓到了。

真是个麻烦的小东西。

前几日不是还主动来了建章宫想要自荐枕席吗,他好心去探她,她反倒害怕。

早知养女人这么麻烦,他就……

姬稷整好衣袖上的褶皱,长长叹口气。

罢,其实也不算太麻烦,赵姬也就是胆子小而已。

既然决定将她养在身边,那就得将她养好,虽然他没养过女人,但凡事都有第一次,慢慢摸索就行。

路上已经清理过,没人能够撞见云泽台主人探望自己的姬妾竟需做女子打扮。

姬稷从轺车下来,半边扇子遮面,悄悄进了南藤楼。

南藤楼见过姬稷的人全都被调走了,楼里就只剩阿元和金子,在庭院蹲着玩蚂蚁。

姬稷直接上楼进了赵枝枝的寝屋。

少女趴在榻上,手里一根刀笔,正一笔一划地往空白的竹简上刻字。

刻字的姿势很笨拙,字也很丑,双生子刻的字都比她好。

竹简上反反复复就是那么几个字,是他以前教她的那些。

姬稷立在她身后看了会,没有出声打断。

直至她将竹简都刻满,她自己满足地收起来,回头看他,大吃一惊。

“我以为是哪个寺人进了屋,原来是你。”赵枝枝从榻上爬起,高兴地朝姬稷扑去:“啾啾,怎么你来了也不叫我,早知是你,我就不刻字了。”

姬稷将她从怀中扶正,仔细端详她的脸。

少女眼下两道黑圈,雪色肌肤透出虚弱的惨白,怏怏倚着他的胳膊站好,见他看自己,巴掌大的小脸蹭过去,贴着他的衣袍,双手搂住他。

她依恋地靠着他:“啾啾,如今你住在哪?听说你们殷国贵族之女都被留了下来,没有充作宫人,你现在住的地方可好?我求过家令大人,请他让你和我住一起,可是家令大人不敢做主,他说得太子殿下做主。”

姬稷轻柔抚摸她的乌发:“我的住处很好,你无需替我担忧。”

少女露出笑容:“那就好。”

姬稷低下眉眼:“我听人说,你夜不能寐?”

少女两腮微鼓:“谁传的话,我才没有。”

姬稷指了指她眼下的黑圈:“那这是什么?”

少女无奈,话像含在嘴里缓缓吐出来:“好啦,告诉你便是,我确实睡不着。”

“为何?”

“因为我一闭上眼,就想到太子殿下。”

姬稷面上薄红。

原来是他误会了,她不是害怕他,而是夜夜惦记他,想他想得睡不着。

这可如何是好。

他该如何宽慰思春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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