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姬袅袅婷婷立在人群中央, 不知是她的华服太过绚烂,还是她的容貌太过美丽,她往那一站, 稀薄的寒冬日光映在她身上, 她仿佛会发光一般,浑身上下光彩照人。

她前来迎客,举手抬足间, 皆是恰到好处的优雅热情。有那一瞬间, 季衡仿佛在她身上看到太子的影子。

季衡去别人家做客,皆是家主相迎, 即便是去诸侯国出使, 亦是国君亲自相迎。唯有来这云泽台,是一个赵姬相迎。

季衡看了看赵枝枝身后,太子的家令与随人皆在她身后垂首侍立。

他们侍奉她, 就像侍奉太子。

季衡笑了笑,大步流星迈进去。

赵枝枝选在南藤楼一楼大室招待季衡。关于这个待客居所, 她慎重考虑了许久。季大夫和一般的臣子不一样, 他是殷王室最重要的大臣,是天下人皆知的名臣。他的身份地位, 非同凡响,她不敢有半点马虎。

更何况,她还向他收了钱。这样一位大人物,付了五万刀币向她学舞,她更要好好待客了!

季玉抬回五万刀币向太子报备那天, 赵枝枝写了三大卷竹简。她现在开始用自己的枝字写文章了,但凡有重要的事,她就记下来。太子睡觉偶尔会流口水的事她也记了下来。她给自己的这些竹简起名为《枝记》,每写完一卷就放进她的大宝箱里。

原本赵枝枝想在建章宫招待季衡,最好太子也在建章宫。一个身份贵重的客人,要迎他入门做客,必定是这个家的家主亲自相迎,迎客人入主屋,方不失礼数。以前在赵家时,父亲招待那些所谓的贵客,便是如此。

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太子,太子却说,这是她的客人,该由她去迎接,用她自己的居所待客。

云泽台中,两辆轺车并排而行,雪很大,风很小,风刮不起来,也就不怎么冷了。

飘雪满天飞,赵枝枝站在轺车上,悄悄地看另一辆轺车上的季衡。

季衡正在欣赏风景。

云泽台翻修以后,季衡第一次来。他站在轺车上,视野中尽是恢弘的宫殿。

此前太子从未邀过他,他初进云泽台,看什么都新鲜。

“再绕一圈。”车在南藤楼停下来的时候,季衡这样要求。

赵枝枝不明所以,生怕哪里怠慢了他,小心翼翼问:“季公不想入内喝杯暖酒吗?”

季衡:“待会再喝,吾第一次来,想多看看这云泽台的风光。”

赵枝枝听他说想看风景,她十分高兴:“云泽台确实好看。”

轺车围着云泽台绕一圈,赵枝枝很是热情地介绍云泽台各处宫宇与周围的花花草草。

“再也没有比云泽台更华丽漂亮的地方了。”赵枝枝骄傲地说。

季衡捋捋胡子:“这地方,确实衬得起殿下的身份。”

当初他为季玉讨差事时,纯粹是为季玉找个机会在帝台亮相。若不是他今日来云泽台,他还不知道,季玉翻修屋宅的本事如此之高。

季府最近也要翻修,或许可以将季玉骗回来干干活。

季衡收好心中的打算,回眸看向赵枝枝。

赵姬笑得很甜,像小孩子一样,打开话匣子后,说个不停。刚开始待他尚有几分拘谨,现在已全无拘谨之态,只剩好客的热忱。除了学舞,季衡对太子的枕边事也很有兴趣。

在集宴上一舞动天下,被太子捧在手心的宠姬,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身为宠姬,为何要拆字改字?她是否藏着其他野心?

抱着这些小小的疑惑,季衡来到了云泽台,和赵枝枝绕云泽台一圈看风景后,他心中的疑问全都有了答案。

赵姬的简单,写在脸上,他甚至不用一刻钟,就能将她这个人看透。

——是他多虑。毫无疑问,这是个小傻子,一无心机二无野心的那种。

虽然傻,但傻得可爱。像赵姬这种毫无心眼的小傻子,世上已经不多了。不怪太子喜欢,他也喜欢,他若有这样一个女儿,他定将她当公主一样供着养着,时时疼爱,有求必应。

季衡从轺车跳下,见赵枝枝没有踩着奴随的背下车,而是缓缓弯下腰,尽可能接近地面自己下车。

他皱眉看向车旁的奴随,她们没有跪下用自己的后背供赵姬踩踏,而是站在一旁,等着赵姬自己下车。她们似乎已经习惯赵姬这样做了。

季衡看不过眼,大步上前,双手扶住赵枝枝,好让她从车上跳下时不至于摔跤。

他瞪向奴随们,斥道:“你们怎敢如此轻视赵姬!”

赵枝枝连忙道:“季公莫要动怒,她们并非轻视我,是我自己不习惯踩着人下车,和她们无关。”

季衡仍是眉头紧皱,扫视人群:“当真?”

奴随们纷纷跪下:“奴们是赵姬的奴,奴们怎敢轻慢赵姬。”

季衡半信半疑,但这是太子的地盘,他并非这里的主人,多加过问,会有越俎代庖之嫌。

季衡只好将话都吞回去,后宅争宠之事,大有学问,太子虽然心眼多,但在男女之事刚开窍没几年,又怎会懂得这诸多细小门道?等他下次见了太子,定要将今日之事告诉太子,让太子自己处置,方是上策。

赵枝枝完全不知道季衡的心思,她见他皱着脸,不停捋胡子,以为怎么了,心中惴惴不安。直到她用越酒招待季衡,季衡喝了越酒眼睛亮起来,眉头不皱了,胡子不捋了,大呼“好酒”,她才松口气。

看来她今天的招待还是很周到的!

趁着酒兴,赵枝枝摊开自己的好奇心:“季公,五万刀币学一支《绿袖》,鲜少有人这样做。”

季衡眯眼:“嫌少?”

赵枝枝:“不少不少,多谢季公慷慨解囊,我替安城的百姓谢过季公。”

光说一个谢字,没有诚意,赵枝枝向季衡行大礼,以此表达自己的感激。

她一边行礼一边道:“季公想学的《绿袖》,我一定会好好教的。”

季衡坐着受了大礼:“原来是为安城筹钱,太子殿下可要乐坏了。丑话说在前头,你先别急着谢,这钱不能白给,若是你教不好,五万刀币就得退回来。”

赵枝枝僵住,她可没有五万刀币退回去,她只有殿下给的珍宝,殿下的珍宝不能抵债,她必须教会季大夫跳《绿袖》!

危机感满满的赵枝枝火速开始了自己的教舞生涯,酒不喝了,话也不说了,拉起季衡一言不合就开跳。

赵枝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成为一位严师。

“再来一次。”赵枝枝第五十六次纠正季衡的动作。

季衡累得不行,气喘吁吁,矮胖的身体艰难地在地板上滑动:“明天再学,明天再学。”

明日复明日,一连五日,季衡学到一半就撑不下去,每次都是这句话收场。

赵枝枝很是苦恼,要怎样才能让季大夫坚持下去?

她不想退钱啊。

“要是再这样下去,就永远都学不会了。”赵枝枝看着赖在地上不肯爬起来的季衡,郁闷地劝导他。

太子殿下没说错,季大夫就是个老顽童,而且是没脸没皮的那种老顽童。嘴上说着要学舞,稍微累一点,就趴在地上装死不起来了。

他都快将她的越酒喝光了!

赵枝枝悄悄示意人将越酒收起,还没来得及收,季衡从地上抬起脑袋:“吾入云泽台请教《绿袖》前,太子殿下曾交待,说赵姬鲜少与生人往来,若有得罪之处,望吾多多包涵。吾当时还想,赵姬温柔可人,怎会得罪人?来了才知道,原来赵姬连酒都舍不得拿出来给人喝。”

赵枝枝被说得脸红,只好捧着酒回去:“给你好了,可你喝完酒,不能再偷懒,今天必须学完《绿袖》。”

季衡拿过酒,慢吞吞道:“天下敢这样对吾说话的人,除了陛下殿下,就只赵姬一个。”

赵枝枝脸更红,小声道:“是季公自己说要学舞的,实话告诉季公,舞可以慢慢学,但五万刀币绝对不会退回去。”

季衡:“绝对不退?”

赵枝枝:“不退。”

季衡哼一声:“那吾学不会怎么办。”

赵枝枝鼓舞他:“总能学会的。季公聪慧过人,天底下没有什么事能难倒季公。”

季衡将酒放在身侧,双手套进袖子里:“你也会说,吾聪慧过人,那为何吾学不会你教的《绿袖》呢?你是否故意为难吾,所以吾才学不会?”

赵枝枝莫名背上罪名,很是委屈:“我没有,我对天发誓,我若有为难季公之意,就叫雷劈死我。”

季衡将话兜回来:“好了好了,吾相信你。”

赵枝枝不敢放松,水亮的眼望他:“季公休憩好了吗?现在可以继续学《绿袖》了吗?”

季衡:“再歇歇。”

赵枝枝闷闷不乐盯着他。

季衡转开眼珠子,假装没看见她的目光:“赵姬可知道,《绿袖》是谁作出来的吗?”

赵枝枝抚裙端坐下去:“知道,是周南子作的。”

季衡:“那你可知道,他为何要作《绿袖》?”

这个赵枝枝就不知道了:“为何?”

季衡怔怔道:“此舞,是他为了一个少年所作。那个少年,因为天生缺陷,终日受人嘲弄郁郁寡欢,他为了让这个人知道,世间还有另一番风景,脚下还有另一条路,所以编出此舞,以此鼓舞人心。”

赵枝枝第一次听说《绿袖》的由来,她不由震惊:“竟是这样。”

季衡从遥远的记忆回过神,扯着嘴角苦笑:“吾怎会与你说这些,当真是累糊涂了。”

赵枝枝:“多谢季公与我说这些,下次我跳《绿袖》时,便能多出另一份感悟。”

说罢,她搀扶季衡:“季公,您贵人事忙,莫要耽误时间,现在继续作舞,可好?”

季衡叹口气:“罢,不学了,学不会的。”

赵枝枝紧张:“季公莫要气馁!”

季衡转眸看她:“五万刀币不用你退,只要你答应吾一件事。”

赵枝枝:“……什么事?”

季衡努力张开真诚的小眼睛:“只要你愿意到周南子的坟头跳一支《绿袖》,五万刀币一笔勾销。”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我依旧又晚又短小,不配开麦,我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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