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房间,把空掉的纸箱摊平叠好后,就再也无事可做。像是以惨不忍睹的成绩结束锦标赛的中继投手的下一季,什么都没了。

我再次着手微调画面模糊不清的电视,神经质地擦拭遥控器上的灰尘,不知不觉外头天色暗了下来。现在几点了?我想看时钟,却遍寻不着,又是一阵翻箱倒柜,总算找到之后一看,已经晚上七点半了。透过玻璃窗看不到外面的景色,反而是倒映出我自己的身影。我拉上窗帘。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也该去向河崎以外的住户打声招呼吧。我马上站了起身。“趁心意还没改变之前,快点行动。”这是小时候阿姨常对我说的话,“最好趁着烦了、厌了、怕了之前,赶快完成想做的事。”

父母说的话总是左耳进右耳出,阿姨的忠告我却不能置若罔闻。我穿上运动服,照镜子确认过自己的服装仪容,没考虑太多便出门去。

很偶然地就在楼梯前,我遇到了河崎。

“嗨。”他高兴地露齿微笑。

“啊。”我毫无来由地觉得尴尬。

“我正要去找你。”河崎宽阔的嘴唇两端缓缓扬起。

“呃,我正想去向其他住户打招呼……”

“打招呼?”

河崎斜着身子,打算伸手指向楼梯,可能是碰巧吧,我看见有个人正往公寓走来。

那名青年从公寓前方平缓的坡道上小跑步下来,年纪与我相仿,身材精瘦,手里提着超市的袋子,脸上表情很阴沉。他只是瞥了我和河崎一眼,似乎对我们完全没兴趣,就这么缩着肩膀匆匆走进最角落的自己的房间了。

“那个人,是住一〇一号室的?”

“嗯。”河崎生硬地点头。不知是否多心,我觉得他似乎不想和那名住户碰头。

“是外国人吗?”老实说,我觉得他看起来完全就是个日本人。

“他来自一个小国家。”感觉河崎也不知道是哪里。

“哦?”

“像那样穿着一般的打扮,看起来就跟我们没什么两样吧?”不知道哪里好笑,河崎莞尔说道:“可是只要一开口,马上就露馅了。”

“我去打声招呼好了。”

河崎的脸瞬间板了起来,“跟他?”河崎说:“劝你不要比较好。”

“啊?”

“我之前也说过了吧?他非常沮丧,一直关在自己的壳里。”

这么一说,刚才的男子脸上表情确实欠缺明朗。“因为失去了女朋友?”

“失去?”河崎垂下头去,露出阴郁的表情,“没错,他失去了女友。很可怜。”

当时的我,因为河崎口中的“很可怜”三个字实在充满感情,我忍不住猜测那名青年或许是在不寻常的状况下与女友分手的;同时我也怀疑河崎或许与那件“可怜”的事件有所关连。“河崎你和那个外国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

“我和他没什么关系。”

“但你却想送《广辞苑》给他?”

“因为我是个好人。”河崎眼角挤出可爱的皱纹。

我没再追问下去。与其说是临阵脱逃,其实只是单纯地嫌麻烦。

“来我房间吧。”河崎说。

我找不到理由拒绝,点了点头。跟其他住户打招呼的计划又延宕了,违背阿姨教诲的内疚感残留在心中。

河崎的房间还是老样子,井然有序,充满无机质的印象,甚至令人感到冰冷。

河崎这次端出来的不是红酒,而是红茶。我啜着红茶,与河崎面对面。

“如何?你去街上看过了吗?”

“嗯。”我轻轻点头,“虽然还不习惯。”我目击了色狼,发现了自己的懦弱。这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改变心意了吗?”河崎微笑。

“你说书店的事?”

“才一天而已,不可能改变的吧。”他抢了我的回答。

“是啊。”

“我的心意也没有变唷。”

这段对话毫无脉络、支离破碎,我却发现自己因为睽违好几个小时总算能够与他人说到话而感到喜悦。虽然曾和荞麦面店的男子聊了两三句,除此之外我没和任何人说上话。我不知道独居生活竟然会孤单到这种地步。

我别开视线,映入眼帘的是堆积如山的CD。

“你听巴布·狄伦啊?”

我一边伸手拿起CD盒一边问道。收录了我国中时期豁出一切拼命学会的那首歌的专辑,也在CD堆当中。

“我很喜欢巴布·狄伦啊。”河崎笑也不笑地说。

“仔细一看,河崎你跟巴布·狄伦还满像的耶。”

我把其他CD的封面照片与河崎拉到一起比较。河崎跟蹲着的巴布·狄伦看上去非常像,两方都像狡黠的恶魔,绝非善类,就是那副德性。虽知性,却不优雅;虽冷酷,却不可怕。

“像吗?”河崎有点困惑,似乎也有些沾沾自喜。

“是不至于如出一辙啦,不过氛围很像。”

“啊?”

“我说氛围。”

“椎名你是声音像。”

“声音?”我头一次被人家这么说。

“一开始听的时候没注意到,后来才发现的。”

“会像吗?”

“嗯。”河崎说。

“可是这样的话,为什么那个女生没听出来呢?”我脱口而出。我单恋的那个女生为什么没有被我的歌声感动呢?

“女生?”

后来我们两个聊了一阵子巴布·狄伦的歌。河崎一下子兴奋地滔滔不绝,一下子又突地沉默不语只管点头。我们听了几张CD ,曲子仿佛融入河崎的房间,一定是因为墙壁太杀风景之故。

“我呢,”河崎忽然指着自己说:“我后天要去抢书店。”

如果他说要参选下次选举,我还不会觉得这么沉重。

“我明天就开学了。”我说道,期待这能成为拒绝的理由。

“大学刚开始都很闲的吧?”

“会吗?”我完全不晓得大学生活会是什么状况。不过我也有种预感,觉得学生生活的每一天,可能无论何时都闲闲无事。

“反正晚上才要去书店。”他好像完全认定我会参加了。我慌了手脚说:“你好像误会了,我是不会去的。”

“还有时间,明天晚上我再去你房间找你。”

然而我却无法明白地拒绝他。总之明天晚上不要待在房里就没事了。我天真地想。

我走出河崎房间,转头望向一〇一号室,想起刚才看到的青年。那个驼背、一脸阴郁的亚洲人。还是去打声招呼好了。我的脚都转向那边了,但前往拜访的气势已被削弱,我终究打消了念头。

翌日,我转乘公车前往市内的活动中心。大学的入学典礼比我期待的要简朴,却比想像中还要满溢奇妙的紧张感。

年轻人穿着不习惯的西装,一边压抑着警戒心面露笑容,不甚自然地彼此寒暄。

每个人应该都知道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吧,我也非常明白这一点。所以每个人在自我介绍之余,也进行一些无关紧要的对话,一边观察情势。就是这样的感觉。

“你住哪里?”

“老家在哪?”

“找到打工了吗?”

虽然还不至于到彼此刺探这种阴险的地步,但很像在篮球比赛中,对手投进球之后,选手们四处移动确保自己位置的状态。

我明白了自己与河崎的邂逅有多么地异常。“尾端圆滚滚来过了吧?”“要不要去抢书店?”

实在不是一个想要结交朋友的人跟初见面的对象所说的话。

一点也没错,那是异常的。接下来才是正常的学生生活。——我高兴了起来。

入学典礼结束后,我直接前往大学书店,买了几本需要的教科书,然后和两名男同学一道去了镇上。一个是叫山田的关西人,还有一个叫佐藤,喜欢车子。和这两人也不是特别意气投合,只是因为坐附近,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了。

我们才刚认识,感觉就像与不明白兴趣和嗜好的对象探索着彼此的手牌,虽然表面看上去轻松自然,其实是战战兢兢地避免出糗或自曝其短。说新鲜也是新鲜,说愉快也算愉快,说累人也的确累人。投篮后的卡位行动持续着。

山田不断地挑剔这块土地与故乡的差异。他那种把“我们那边”当成开头语、连珠炮而滔滔不绝的说话方式充满了攻击性。若是听信他的话,他的故乡关西简直就是人间天堂了,总之我只是听听,持保留态度。

另一位佐藤是当地人,他似乎很希望别人把他视为一个花花公子,频频想把话题扯到“女人”、“酒吧”和“车子”上头。

“是哦?”我应和着两人的话,却有种被抛下的感觉。“是哦?好厉害唷。”

个性并非勇往直前的我,光要聆听对方的话就已经筋疲力尽了,宛如在客场出赛的足球队般采取保守姿态。后退、再后退,能得分就很不错了。

我们三人搭上地下铁,发现车厢内坐着一名外国人,一身类似民族服装的打扮,我猜想他大概来自印度一带吧。

“老外实在满讨厌的。”山田在我耳边说。

“啊,我也这么觉得耶。”佐藤说。

“会吗?”我反射性地发出像在反对的话语,可能是因为想到自己公寓里也住着外国人吧。再者,我至今置身的环境,从不需要去意识到对方的国籍,所以老实说,我对他人的外表和想法都不怎么关心。

“搞不懂他们在想什么嘛。”山田噘起嘴。

要这么说,日本人不也一样。——虽然我这么想,却没说出口。很想问他:这位如果是美国人,你也会讲一样的话吗?同样没说出口。

不过,我换了个说法试着问道:“那如果我是外国人的话,你们会怎样?”

“咦?真的假的?”佐藤一脸嫌恶无比的表情。

看到他的反应,我也感到嫌恶,“不是啦,我只是假设。”

他把我从头到脚仔细观察了一遍说:“哦,大概不会想跟你说话吧。”

“为什么?”

“也不是瞧不起外国人啦,总觉得很麻烦不是吗?日本人的话,有一种不用说也明白的默契,可是外国人不懂这些,还得一一跟他们说明,麻烦死了。”

虽然觉得哪里不大对劲,这个意见也还差强人意。

“总而言之,”佐藤又说:“我觉得跟外国人不管再怎么要好,也没办法完全了解彼此的。”

我也觉得或许如此吧。一边和山田及佐藤聊着,我心想,这总比孤单一个人要来得强。

和他们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的时候,碰到了河崎。是碰巧的。我们走在以天桥连接车站的百货公司附近,河崎人就在数公尺前方。或许正确来说,不算碰到,而是看到。

我们站在行道树夹道的人行道上,旁边是有中央分隔岛的大马路,行人号志灯催促般的声响与柏青哥店的音乐喧嚣刺耳。我从发面纸的男子手中接过了一包。

我并没叫住河崎,一方面我们相距的距离就算出声喊也听不到,再者我身边有刚认识的朋友,不能就这么跑过去。

因为我还满确定,要是这两个刚交到的新朋友知道那名奇妙的男子是我认识的人,一定会对我白眼相向。

而且最主要的原因是,河崎正一面走一面踢倒停放在人行道上的脚踏车。就算我想叫住他也不敢出声。

一辆脚踏车发出“锵!”的巨响倒下。人行道与马路之间设有脚踏车停车格,那辆脚踏车就直直倒进停车格里。

我完全无法理解他在干什么,一迳眨着眼睛。眼看河崎又伸出腿,用脚底推也似地踢倒一辆登山越野单车。

那辆单车并不是停在人行道正中央,只是超出了停车格,路上往来的行人也不至于完全无法通过。

然而河崎却接二连三地踢倒脚踏车,“锵!”“锵!”地,脚踏车发出巨响倒了下去,相邻的脚踏车则一辆、两辆地呈骨牌效应倾倒。

“那家伙干嘛啊?”山田说:“脑袋有问题吗?想踢脚踏车症候群吗?”无聊的笑话,我只是礼貌性地笑笑。

“看样子那人相当火大吧。”佐藤接口说。

“我们那边就没有这种人。”山田连这种事都要拿来跟故乡比。

我脑子一片茫然,完全无法开口。光看着眼前的情景都很勉强了,我不敢承认山田说的“这种人”是自己认识的人。

又传来脚踏车倒下的声音。

或许河崎这个人有突发性胡来的毛病。我不禁怀疑了起来。好比抢书店偷《广辞苑》;好比一辆一辆踢倒停在路边的脚踏车。或许他有一种病,驱使他老是做出违反常识的事。

忽地,我的眼角

瞄到一名男子。

男子拄着拐杖,走过停在原地的我们身旁。

拐杖是白色的,接着我看到男子脸上戴着墨镜,我想,这个人或许眼睛是看不见的。

男子身形削瘦,拐杖有节奏地左右摆动,一边敲击地面一边前进。我看得战战兢兢,但他的动作很熟练。

男子笔直前进。

我望向拐杖男子的脚边,心里不禁“啊!”了一声。

拐杖男子走在人行道边边,因为只有那一带的地面有颜色,上头有凹凸,那叫做导盲砖,是用来引导视觉障碍者的砖块,而撑拐杖的男子正探寻着导盲砖,在上头行走。

我浑身上下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爽快感,仿佛发现了谜题解法般的痛快。

河崎踹开的每一辆脚踏车,原本都停放在导盲砖上。

搞不好,他是发现路上有盲人撑着拐杖行走,才把挡路的脚踏车给踢开。我在内心拍膝大叫:“河崎是在给撑拐杖的男子开路啊!”但同时也心想:“这也太胡来了。”

脚踏车挡了路的话,用不着粗鲁地踢开,把车子抬起来移开就行了。再不然直接出声叫住白色拐杖的男子,为他引路也行,根本没必要像是踢开女友仇人似地踹倒脚踏车呀。

我的视线回到河崎身上。他仍继续踢倒前方的其他脚踏车,“锵!”的声音响起,他的身影逐渐远去。

“那人到底在干嘛啊?”佐藤低声嘟囔。

至于我,依然处在一种揉合爽快与讶异的不可思议心情当中,同时心想,这下子得重新考虑今后该如何与这位邻居相处了。

然而,我根本没有考虑的时间,因为那天晚上,河崎跑来我房间找我。

他站在打开的房门前,说了声:“嗨。”露齿微笑。房间门前的日光灯发出微弱的光线,看起来也像是他背负着另一边夜晚的黑暗。

“等等,我现在正在慎重地思考该如何与你相处下去啊。”——不能拿这种理由把他赶回去。

看到眼前快活地向我打招呼的河崎,我也没办法说出:“今天我看到你在踹脚踏车耶。”

河崎毫不理会手足无措的我,开口说:“喏,走吧。”

“若走八?”

“去书店。去抢书店。”河崎面露微笑,从黑色外套内侧取出模型枪挥了挥,“车停在外面了。出发吧。”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我惊讶不已,“可是,抢书店不是明天吗?”今天不是只要确认我参不参加而已吗?

“要活得快乐只有两个诀窍。”河崎轻快地说:“一是不要按喇叭,二是不要计较小事。”

“乱七八糟。”

“这世上本来就是乱七八糟。”河崎的表情也像是打从心底悲叹,“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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