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者会重回现场。果不其然正是如此。前人的说法一定有它的根据,统计学上的、或是科学上的根据。

尾端圆滚滚带来的彩券,以及从房间消失的教科书,两者都不是大事件,却已经足以让我陷入混乱了。

当我回过神的时候,河崎已经出门去了。我独自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这里明明是我自己的房间,我却感到不自在与不安,如坐针毡。

如果现在这个瞬间,有个手持诡异水晶球的女人出现在玄关,告诉我:“这个房间被诅咒了,才会老是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我或许会二话不说,全盘相信了,不管是神壶还是符咒,只要价钱付得起,搞不好我都会买下来。

我想,再继续待在房里发呆也不可能得到解答的,而且现在是下午三点,要睡觉又太早。

我开始在意起书店的事。想到昨天自己的行动,我害怕得要命。外头还很明亮,但不算晴朗,头顶上方是一片乳白色的天空。

那家书店现在怎么了?我们的事被查出了多少?喂喂喂,你该不会在想重回现场吧?——心中的另一个我讶异地忠告自己。再次回到昨天犯案的地方?你该不是疯了吧?而且,书店可能已经挤满了制服警察和刑警,根本进不去店里呀。

可是……。——我驳回自己的说法。昨天我只是待在书店外面而已啊。只要装成一般客人走进去,不会有问题吧?要是警察已经封锁现场,我就站在远处看看情况,顺便问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就得了。

而且,我们昨晚做的事充其量只是比较夸张的偷窃罢了,就算最糟糕状况被警察盘问,我只要说明自己是被河崎拖下水的,我实际上什么都没做,就没事了吧。

我想得很天真。或许大部分的犯罪者都有这种天真的心态,才会再次造访现场。

我怕再拖下去自己的决心会动摇,没换衣服就这么跑出房间,直奔公车站。

平缓延续的上坡道,长得足够让我的意志力顿挫。公车恰好在这个时机到站,我奋力抵抗似地冲上前,跳进公车里。

可能是碰上高中生放学的时间,车内很挤,我被聊着流行乐团新歌的制服男学生们包挟着,在车上摇晃了将近二十分钟。

我在可能是最接近书店的公车站下车后,徘徊五分钟左右,找到了书店。公车站旁边就有地图,我是靠着它找到书店的。

和我的预测相反,书店正开门营业中。既没有警察巡逻,也没有拉起禁止进入的封锁线。

我穿过自动门,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感窜过全身,然而门的内侧并没有警察埋伏蹲着。

店内很安静,广播漫不经心地播放着。

我有种被耍了的感觉。没有书架倒下,也没有灯管破掉,我忍不住怀疑我和河崎真的抢了这家店吗?

正面是收银台。

店的四个角落设有几个防盗用的圆镜,却没装监视录影机。昨晚河崎的身影就映在这些镜子里吗?我想像着。

店里卖的大部分是漫画或杂志,也有文库本区,但显然称不上书目齐全。我在店里溜达了十分钟左右,接着竟然胆子大到想和店员攀谈,一定是因为店里太过和平的状况让我放心下来。收银台的店员是一名头发染成褐色的女孩子,大约高中生年纪。或许她看上去满好说话也有关系吧。

我拿着根本就不想买的县内兜风地图走到收银台,明明连车子跟驾照都没有,什么不好选偏偏选了这种东西。我就是错乱到这种地步。

“欢迎光临。”她抬起头来,一边合上原本一脸严肃地阅读的书,翻过背面遮住封面。她以熟悉的动作结账,把地图装进袋子里。

“请问……”

“嗯?”她的脸上浮现警戒的神色,“请问有什么事吗?”表情像是在说付了钱东西拿好快快回去才是做客人应有的礼节。

“昨天晚上这家店有营业吗?”我说出口的完全是意义不明的问题。

“昨天晚上?”她眯起眼睛,像在眺望远方物体似地看着近处的我的脸。

要是这段沉默再多个几秒,我可能就要忍不住当场坦白“是我干的”了。“昨天深夜我经过这附近,看到你们店的灯还亮着。”这算什么?这难以置信的谎言算什么!我都快哭出来了,却无法中止这生平首场的表演。

“哦。”她不甚愉快似地在鼻子周围挤出皱纹,“江尻果然又在夜里闹事了。”

“江尻?”

“我们的店员啦。今早来上班一看,店里有点乱。”

啊,那可能是河崎干的。——我很想这么说。“有点乱?”

“有些书从书架上掉下来了。”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案件?”我战战兢兢地探问:“是不是有谁犯了案?”

是说那个人就是你吧!——要是像老套的怪谈一样被这么一指,我一定会当场昏过去吧。

“案件?啊,哦。”她露出像在嘲笑某人似的表情,“是江尻干的吧,八成是啦,那个人一点常识也没有。”

“没常识?”

“就像学校里不会有赌场一样,江尻这个人不会有常识的。”

“什么意思?”

“不可以说出去唷。”她满不在乎地说:“江尻那个人很糟糕,有在嗑药什么的。”

“嗑药……”一定是我过往的人生中从未登场过的药物吧,“哦,药。是药局没在卖的那种吧。”

“打烊后,他好像有时候会嗑药,然后一个人在店里抓狂唷。”

“真的假的?”

“听说的。”

“怎么会雇用这种人呢?”

她压低了声音说:“就是宠坏孩子的父母啊。那个人是店长的儿子啦,才会随便他为所欲为,超糟糕的。像我,也常被他毛手毛脚,幸好没让他得逞。”

“但你却继续打工?”

“因为没有其他地方肯雇我啊。”我不觉得她看起来有什么特别糟糕的缺点。

“那个……”我忍不住开始介意了,“你跟我说了这么多,不要紧吗?”

“我已经自暴自弃了,无所谓。”

“自暴自弃?”

这时她唐突地站起来,走到墙边的书架去。是发现有人在偷书吗?我心神不宁地呆立原地,结果她抱着一本厚重的辞典回来了。

难道她是在内心责备我们偷走了《广辞苑》——不,正确地说是错把《广辞林》当成《广辞苑》偷走的事吗?我开始害怕了,她却一脸若无其事地说:“我看看唷……”一边查起辞典来,接着她缓缓抬起头,“自暴自弃换成别的说法,”她翻页,“也叫做豁出一切、自甘堕落。”

“这样啊。”

合上辞典的声音响起。

“所以呢,其实我已经无所谓了。这种工作,江尻那种人,都无所谓了。”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听起来更像发自真心的话。

她一边自暴自弃,顺手指着收银机旁边说:“这个就是江尻。看了就让人很火大对吧?”收银机旁用胶带贴着一则剪报,好像是地方报纸,照片里有两名男子,一个是中年胡须男,另一个是年轻男子。

“胖的这个是店长,这边这个是江尻。”

“这是什么报导?”

“听说明年这条国道旁边要开一家大型购物中心。”

“那很糟糕呢。”我想起父亲的鞋店。因为附近开了一间大型量贩店,导致鞋店的生意一落千丈。

“这是一篇特集,报导一些发起反对运动的店家。江尻只是上了这种新闻,就自以为是名人,真是没救。再说这都是半年前的报纸了。”

我目不转睛看那张剪报,照片上陌生的青年回看着我。被店员一说,我也觉得这名年轻人的眼中似乎有着毒瘾犯的异常光辉。

此时,她把刚才在看的书翻回了正面。可能是下意识地,我的视线也跟着移到书封上,书名是《初次怀孕与生产》。

她也察觉到我的视线了吧,噘起嘴说:“昨天我去医院,说是三个月了。”

“是啊。”我牛头不对马嘴地应和。

“就算找书来看,上面也没写不想生的时候该怎么办。”她很冷静。是已经惊慌过了,或者是接下来才要开始慌乱?

“江尻几岁了?”我回到原来的话题。

“二十六还是二十七左右吧,我想。”

“真是个伤脑筋的继承人呢。”

“是啊。世界末日了啦。”她似乎在想别的事,“真的全是些莫名其妙的事。”

“那个,对方是那个——同学之类的吗?”我决定单刀直入地触及她的烦恼。

“对方?哦,你说我男朋友吗?竟然问这种事,你真是有够厚脸皮的。”

我面红耳赤,但她看起来并没有嘴上说的那么不高兴。可能因为没有其他客人,正闲着无聊。人只要一闲下来,就会想些多余的事。

“喂,”她抬眼看着我,“肚子里有孩子的话,也叫做‘母子自杀’吗?”

“呃……”我一时会意不过来,皱起眉头。然后,开始觉得很不舒服,“是这么叫的没错。”

“我才十六而已,真要说的话,应该叫‘子子自杀’吧?”

“那很逊耶?”总之先下手为强。年轻人最害怕的是什么,这种程度的事情我还知道。所以我继续说:“那样真的逊毙了。”比起贫穷或性病或成绩退步,他们最痛恨的就是被嘲笑自己“逊”,对他们来说那比死更恐怖。

“很逊吗?”

“有了孩子,烦恼不堪,跑去自杀。实在逊毙了。你想想看,小孩子十六岁的时候,你才三十二不是吗?不觉得这样很酷吗?”我发自真心地说。

“是吗?”不知是否被说服了,只见她暧昧地点了点头。我于是离开了书店。

我并没有从容到能为初识的女孩分担烦恼,光是自己的事就焦头烂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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