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且不论山田,当我得知每次一聊起车子便滔滔不绝的佐藤竟然没车,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明明就一副每天开车出去享受兜风似地异常饶舌呀。

我们在大学校内的咖啡厅吃午餐,三个人凑在一块儿无聊地聊着有趣的话题,或是有趣地聊着无聊的话题。

“借车?做什么用的?”没车的佐藤却这么追问。

“呃,我想去个地方,所以想找人载我。”我没说是为了跟踪邻居。

“哦哦,上次的美女是吗?”山田把脸凑过来,一边拿起长桌上的酱油,淋到自己的盘子里。

可乐饼淋的应该是酱汁吧?——我心里一边嘀咕,嘴上却暧昧地回答说:“不是那样的。”结果这暧昧的回答似乎更刺激了他们。

“真好哪,学生生活还是该有女朋友哪。”佐藤点头说。

“不是啦。”

“怎么?学生就不需要女朋友唷?”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可能是因为听到“学生”这两个字,我想起妈妈前晚打来的电话。“我说你啊,大学别念了吧?”那句话轻率得令人吃惊,轻率到似乎我只要稍一松懈,就会“我很乐意。”地轻易答应了。

坦白说,我并不讨厌鞋店。这不是什么华丽的职业,而且是一门利润微薄的生意,若不论能不能以此维生,我认为其实颇适合我的个性。

鞋子是生活必需品,而且和香烟或刀刃相比,鞋子并不具任何危险性;如果鞋子尺寸吻合客人的脚,我应该会感到高兴;再者我也觉得我可以自得其乐地想像“有人穿着我卖的鞋子过了一天”而感到幸福。

所以我对于继承家里的鞋店并没有强烈的抵抗,只不过再怎么说,实在太突然了。

就算迟早要继承鞋店,给我一些享受学生生活的缓冲时间也不为过吧?人是需要心理准备的。

“可是啊,就算要开车约会,你也没有驾照吧?”佐藤又提起这个话题。

“是啊,坐计程车啦,坐计程车约会去。”山田揶揄说。

背后传来女生们尖细的说话声,像被吸引似地,我们三人的视线集中过去,只见四个打扮俗气的女生正舔着冰淇淋,我们又把脸转了回来。

“欸,我想起有事要办,先走了。”我打算离开了。

“下节课怎么办?”

我离开了咖啡厅。我先走之后,他们大概会继续讲一些“他一定是去跟女人约会啦”之类的,语带嫉妒地扯上好一阵子吧。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不靠地图、只凭地址寻找目的地。

幸好仙台的市街里有许多电线杆上标明了住址,让我能够“这里是一丁目,所以二丁目在更西边吧”,或“刚才的转角是三番地,旁边是十番地,那么五番地就在这里面吧”一边推测目的区域并逐步接近。

我在南北纵贯的商店街往北走,途中弯进右手边的一条小巷。时间接近下午三点,可能因为不是放学时间,几乎不见穿制服学生的身影,大多是行色匆匆的业务员或聒噪的主妇。

在巷子里前进了十公尺左右,有一道楼梯,爬上楼梯便是铺红砖的小型广场,中央有一个喷水池。围绕着这个广场并列了几家以年轻人为对象的店铺,其中一家便是丽子小姐给我的名片上写的那间宠物店。

看来客人不多,于是我推开门,进到店里。

“欢迎光临。”招呼声随即响起。

是一名没见过的年轻女店员,黑色的长发直垂到肩胛骨底下,两道粗眉很引人注目,感觉有一种完全不放过别人一点小过错的强悍。一对像是两枚大金币似的大耳朵贴在脸颊旁,颊骨一带的妆特别浓,我看得出那似乎是为了让脸型看起来消瘦一些的化妆技巧。

“那个……”我焦急地想要尽快表明我不是客人,“丽子小姐……”

一瞬间,店员的笑容垮了一大半,她转向后方叫道:“丽子姐?”

丽子小姐无声无息地出现,仿佛从白色的墙壁里浮出来似地,还是一样吓着我了。

“哦。”丽子小姐出声,“上次的。”一边走近过来,怀里抱着一只小波斯猫,直挺挺的胡须十分神气,眼神似乎很瞧不起我,还夸张地打起呵欠来。

“好可爱唷。”我把“好臭屁唷”这句话换了个说法。

“你是特地来说这个的?”她看起来也像是有点不开心,我决定当作没发现。

“我是来跟你请教河崎的事的。”

“呀!”尖叫声响起。

一开始我以为是哪个笼子的狗还是猫在叫,结果竟是长发女店员发出的尖叫。

“啊?”我忍不住盯着一脸苍白的女店员看。我不安了起来,担心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的眼里带着责怪,仿佛我念了什么不可说的诅咒。

丽子小姐拍拍我的肩,“不用在意。她以前和河崎交往过,所以吓了一跳。”

“哦……”只是听到曾经交往过的男人的姓氏就吓成那样,我也无能为力。

“也不到交往的地步啦。”女店员脸红了。

“到外头说吧。”丽子小姐回头说:“麻烦你顾一下店,我马上回来。”接着她把波斯猫从身上剥下来似地抱开来,放回笼子里。

丽子小姐推着我走出店门,门上的铃铛配合着门的开关叮咚作响。

走出店铺来到外头,我们在喷水池前的石阶坐下,春季的阳光轻抚着背。

坐在雪白美人的身旁,非常令人紧张。

“对刚才的店员小姐真是过意不去。”我没想到只是说出河崎的名字就能把她吓成那样。

“她本来是客人。”

是熟客吗?我问。

“是讨厌的客人。”丽子小姐淡淡地说。

“这样啊。”

“她买了腊肠狗,结果生气地跑回来说耳朵垂垂的不合她的意。”

“那种客人真的很讨厌。”

“然后我一怒之下,打了她。”

我大吃一惊。打人?实在太恐怖了,而且是店老板打客人,我无法想像那种场景。虽然我不清楚宠物店的经营状况,但不能殴打客人应该是服务业基本再基本的常识。

“因为我很生气。”

“你……真的打了她?”

“那个时候,上前安抚她的就是河崎。”

我没想到河崎的名字会在这种时候登场,吃惊得挺直了背,“所以她才变成店员吗?”我完全无法想像后来发生了什么事,被打的客人才会变成店员。

“嗯,发生了很多事。”丽子小姐似乎不打算说明其中的经纬,“之前的店员走了。”她一瞬间哽住似地,接着说:“发生了多到吓死人的事,才变成现在这样的。”

“多到吓死人的事,吗?”

一名孩童摇摇晃晃地从眼前经过,似乎正在学走步。快跌倒了,啊,要跌倒了。——虽然一旁的人看得胆战心惊,小孩却很巧妙地维持平衡没跌倒。他抓住围住灌木的栏杆,停下脚步,充满好奇地观望周围,然后伸手扯下叶子,想要塞进嘴里,在后方的母亲连忙跑上来拉住他的手。

“你想知道河崎的什么事?”丽子小姐问。

“我想知道河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有不丹人和河崎的关系、你和河崎的关系,这一类的事。”

丽子小姐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看起来也像是在确认:“真的只要知道这些,你就满足了吗?”

“仁和寺的法师。”她突然开口说。

“仁和寺的法师?”

“仁和寺的法师心想,一生只要一次就好,他想参拜岩清水八幡宫,便出发了。但由于他只身前往,不清楚确实的地点,结果参拜了山脚下的别间神社,还心想:也不过尔尔嘛。参拜完就回去了。”

“是《徒然草》里的故事吗?”

“这篇故事的教训是:凡事都须有人指点。不过我一直相信它其实是教导人们:不要不懂装懂,凡事尽量依靠别人。”

“这和现在的我有关系吗?”

“没有。”

“哦……”我把这番话解释为,她或许是在建议我提出更切中核心的问题。既然要去,就去到岩清水;既然要问,就问个水落石出。于是我像在宣布似地开了口:“我还是换个问题好了。”我说,“我来找你,不是想请你告诉我河崎的事,是想请你听听我的故事,可以吗?”

“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最近,我的身边发生了几件突如其来的事,让我非常困惑。”

“和河崎有关?”

“或许有关,也或许无关,只是我身上也发生了多到吓死人的事。”我垂下眉毛,“我觉得我好像遇难了。”

“遇难?在山里?”

“嗯。感觉就像在山里走投无路。”

丽子小姐看起来一点都不像那种会对别人的闲话、糗事或烦恼感兴趣的类型,反而有一种会轻蔑这类八卦的氛围,但她并没有赶我走。

她虽然没有说“请”,却也没有拒绝。于是我开始说了。

我说出我搬来之后发生的种种。

我提到邂逅河崎的经过,还把当下想得到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

唯独该不该说出抢书店的事,我很犹豫。这与杀人或绑架相比,格局或许小了许多,但那毫无疑问是“犯人的自白”或“共犯的自供”,我无法判断是否能这么随便地说出口。

但结果我连那件事也说了。

因为一方面我觉得若是没说出抢书店的事,无法完整地传达出我的困惑;而且坐在一旁的丽子小姐的美和面无表情、人偶般的肌肤和动作实在太远离现实,总觉得她并不会在听完之后,做出把我扭送警局那种现实的行径。

她一直没插嘴,只有一次问道:“那家书店在哪里?”还有询问失踪的教科书的书名而已。书店的位置我勉强还能说明,但教科书的书名就没办法了。

我也说出了妈妈那令人心烦的电话。

“好厉害。”这是丽子小姐听完之后的第一句话。

“很厉害吗?”我不知道她用“厉害”是在形容什么。

“那你大学不念了吗?不是才刚进去吗?”

“哦,你说的是那件事啊。这还不知道。”我苦笑,“我打算先给家父探病之后再来想。”

“我觉得依你的性格,若是令尊亲口拜托你继承鞋店,你是拒绝不了的。”

“你真是明察秋毫。”我自嘲地答道:“不过不要紧的,是我的问题,重要的是另一件事。河崎和不丹人的事。”

唔。——她敛起下巴,与其说是在思考答案,更像是在烦恼该从哪里开始说明。

“你……”约莫一分钟之后,她才开口,“你从途中参加了他们的故事。”

啊啊!——我差点呻吟出声。才在前天,我有种这样的感觉。只不过,丽子小姐说的“他们的故事”指的是什么,我不明白。

“河崎和不丹人多吉,还有另一个女孩琴美,他们三人有他们三人的故事,而你被卷入了故事的尾声。”

“三人的故事……吗?”我很震惊,没想到河崎与不丹人的关系竟如此密切,从他在我面前的举止态度完全看不出来。我没意识到“故事的尾声”中的“尾声”这两个字。“你能不能再讲得详细一点?”

“详细?”

“例如说,教科书怎么会从我的房间消失。”

“哦。”丽子小姐漠不关心地随口应道:“这很简单。”

“咦?很简单吗?”

“能进入上锁的房间的人,只有握有钥匙的人。”

“你说河崎?”这不意外的回答反而令我感到意外。

“除了他以外没有别人。”

“等一下、请等一下。你说河崎吗?他自己偷了书,然后骗我说‘书不见了’?”

“答对了。”

“他没理由这么做啊。”虽然我也怀疑过他,却找不到动机,所以放弃了这个推测。

“他有理由。”丽子小姐刺上来似地说:“有理由,所以他这么做。”

我吞下口水,等待她接下来的话,此时背后传来大声呼唤的声音:“丽子姐!”我转过头去,宠物店那边,刚才的店员正举起手来,另一手拿着电话说:“你的电话!”

丽子小姐说:“那,下次再谈。”便站了起来。她拍拍裤子臀部,沙子落在脚边。“下一集,我拭目以待。”她不负责任地说。

“那个……”我觉得自己又要狠狠被抛进不上不下的状态里,慌了起来,“我好像从遇难的山里被救难直升机吊了起来,可是又被丢到更深的地方去了。”

丽子小姐虽没微笑,却耸了耸肩,“那么这样,你先回公寓去确定一下就知道了。”

“确定?确定什

么?”

接着,丽子小姐告诉我的,是我连想都没想过的事。

“那个……”最后,我好不容易想起来要问一个重要的问题:“丽子小姐有车吗?”

“有是有。”

“其实,河崎连续两天晚上都开车出去。我很介意他上哪儿去,但我没有车……”

“他开车出去?”丽子小姐望着喷水池,思忖起来,“怎么回事?”

“不晓得。”

我知道了,下次我会联络你。——丽子小姐说完,问了我的电话号码,也没写下来,就这么快步回店里了。

孤单地被抛下的我,朝着公车站牌方向走去。

注意到的时候,刚才还巍巍颤颤地走着的小孩正在哭泣,大概是找不到母亲吧。

这样啊,你也遇难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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