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我体验到一种不期而合的东西在起作用。犹如镜中的走廊,一个影像会一直延续到无限的深处,过去所见的事物的影子也会清晰地反射在新遇见的事物上。我被这种相似所引导,不觉间走到了走廊的深处,心情像是步进了摸不着边际的内室一样。我们并非突然遇到命运这玩意儿。日后应判处死刑的汉子,平时走在街上所遇见的电线杆或火车道口,也会不断地描绘出刑架的幻影,同时应该对这种幻影感到亲切。

  因此,我的体验里没有重叠的东西。没有类似重叠形成的地层。没有类似制造山形的厚重。除了金阁,对所有事物都没有亲近感的我,就是对待自己的体验也不抱有特别的亲近感。我只知道在这些体验里,没有被黑暗时间的海洋完全吞噬的部分,没有陷入毫无意义的漫无边际的重复的部分,而正在逐步形成由这样小部分的连锁组成的一种可恶的不吉利的图景。

  那么,这一个个的小部分究竟是什么呢?有时我也思索过。然而,这些发光的七零八落的断片,比在路旁闪光的啤酒瓶碎片更缺乏意义,更欠缺规律性。

  尽管如此,也不能认为这些断片是过去曾经塑造成美丽而完整的形态所失落的碎片。虽然他们在无意义之中,在完全缺乏规律性的情况之下,被世人当做不像样的形态而抛弃了,但他们各自都在撞憬着它们的未来。它们以碎片低微的身份,毫不畏惧地、不愉快地、沉静地……撞憬着未来!憧憬着决不会痊愈和康复的、手够不着的。真正是前代未闻的未来!

  这种不明了的自我反省,有时也会给我带来某种速自己都觉得与自己不相称的抒情式的兴奋。这种时候,倘使恰巧赶上是个明月之夜,我就会带着尺八到金阁的旁边吹奏一阵子。现在,我不用看乐谱也能吹奏过去柏木吹奏过的(源氏车》的曲子了。

  音乐似梦,同时也与梦相反,类似更加确实的觉醒的状态。我在思索:音乐究竟属于哪一类呢?不管怎么说,有时音乐具备可以使这两种相反的东西逆转的力量。有时我很容易地化身为我自己吹奏的《源氏车)的曲调。我懂得我的精神化身为音乐的乐趣。与柏木不同,音乐对我确是一种慰藉。

  ……吹罢尺八,我经常沉思:金阁为什么不责备也不阻挠我这种化身,而且默许我的这种化身呢?另一方面,每每在我企图化身为人生的幸福和快乐的时候,金阁为什么一次也没有放过我呢?它会立即阻止我的化身,使我还原为我自己,难道这不就是金阁的做派吗?为什么限于音乐,金阁才容忍我陶醉和忘我呢?

  ……这么一想,单凭金阁宽恕这一点,音乐的部力也就淡薄了。为什么呢?因为既然金阁默认了,音乐再怎么类似生,也只不过是国品的架空的生,纵令我想化身为生,这种化身也只能是短暂的。

  请不要以为我在女人和人生的问题上遭受过两次挫折以后,就认命而消沉,变成了一个畏首畏尾的人。在1948年岁暮以前,碰上了好几次这样的巩会,其中也有柏木的辅导,我毫不畏惧地去做了。总是落得相同的结果。

  金阁总是出现在女人和我之间、人生和我之间。于是,我的手一触及我想抓住的东西,那东西就立即变成灰,展望也完全化成沙漠了。

  有一回我在庙厨后面的旱地里于农活儿,闲时我曾观察蜜蜂造访小朵黄夏菊的情形。一只鸣着金翅膀从撒满阳光的天空飞过来的蜜蜂,从许多的夏菊中选中了一朵,在它的前面踌躇了许久许久。

  我想变成蜜蜂的眼睛继续观察。我看见绽开的一点伤痕也没有的端正的黄菊花瓣,简直像一座小金阁那样美,像金阁那样完整,但绝没有变形为金周,而仅仅是停留在夏菊的一朵上。是啊,这是千真万确的菊花,是一种花儿,仅仅是停留在一种不含任何形而上的东西暗示的形态上。它通过保持这样存在的节度,散发出一种迷惑,成为适合蜜蜂的欲望的东西。在无形的、飞翔的、流动的、盛久的欲望面前,这样隐身在作为对象的形态里,喘着气息,这是多么神秘啊!形态渐渐变得稀薄,即将破裂,在不停地震颤。这也是有其道理的。菊花的端庄形态,是模仿蜜蜂的欲望而制造出来的,这种美本身是冲着预感而开花的,因此如今正是生的形态的意义在闪光的瞬间。这形态是无形的流动的生的铸型,同时无形的生的飞翔也是这个世界上所有形态的铸型……蜜蜂一头钻进了花儿的深处,浑身沾满了花粉,沉湎在酩酊之中。我看见了迎进蜜蜂的夏菊花强烈地抖动着身子,它本身好像变成了穿着豪华的黄铠甲的蜜蜂,马上就要脱离花茎腾空而飞似的。

  我几乎为这种光和在光之下进行的这种活动而感到眩晕。忽然间,我又脱离了蜜蜂的眼睛,还原为我的眼睛,这时凝望着这种情况的我的眼睛,恰好落在金阁的眼睛的位置上。事情是这样的:正如我停止了我是蜜蜂的眼睛并还原为我的眼睛一样,生逼迫我的一刹那,我停止了我的眼睛,而把金阁的眼睛完全当做我的眼睛了。正是这时候,金阁在我和生之间出现了。

  ……我还原为我的眼睛了。蜜蜂和夏菊在荒漠的物质世界里,也就是说只停留在“被排列的位置上”。蜜蜂的《翔和花的摇曳,同风吹草动沙沙作响没有什么异样。在这静止的冻结的世界上,一切都是相等的,曾经那样地散发了迷惑的形态已经死绝了。菊花不是通过它的形态,而只不过是通过我们漠然地称做“菊花”’这名字,通过保证而显示出美来的吧。我不是蜜蜂,不会受菊花的诱惑。我不是菊花,也不会被蜜蜂所恋慕。一切形态与生的流动的那种亲陆消逝了。世界被抛弃在相对性之中,惟有时间在流动。

  永恒的、绝对的金阁出现了。毋庸赘言,我的眼睛变成金阁的眼睛时,恐怕世界就将这样变形,而且在这变形的世界里,谁有金阁保持原来的形态,占有美,其余的东西都将完全化为灰尘。自从那娼妇踏足金阁的庭院以来,还有自从鹤川摔死以来,我心中反复地提出这样的问题:尽管如此,行恶是可能的吗?

  这是1949年正月的事。

  幸亏是周末除策(这是指除去警策①的意思,故如是说),我到廉价的“三番馆”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归途独自漫步在久未踏足的新京极街上。在杂沓的人流中,迎面碰上一个熟悉的面孔,没等我想起是谁的时候,这张脸已被人流推拥到我的身后去了——

  ①警策:佛语,即为防止坐禅打盹,用做敲击肩头的长方形木板。

  他头戴呢礼帽,身穿高级大衣,围着围巾,身边带着一个穿着拐红色大衣的女人,一眼就能辨出是个艺技。这张桃红色的丰满的男人脸有点异样,带有一种娃娃脸般的清洁感、高高的鼻子,这是一张普通中年绅士不易看见的脸……这不是外人,正是老师其人的面部特征。呢礼帽几乎遮住了他的这张面部特征。

  尽管我这方面是没有任何内疚的,却反而害怕被对方发现。因为那一瞬间,我泛起了一股想逃避的心绪,不愿成为老师便装外游的目击者、见证人,不愿同老师在无言中结下信赖和不信赖的相互交织的关系。

  这时,一只黑狗混在正月之夜的杂沓的人群中。这黑长毛狮子狗似乎很习惯在这种人群中穿梭,从美貌女人的大衣之间、从混有穿着军大衣的行人的脚边,伶俐地拥来挤去,在各个商店门前转悠。它在圣护院八桥的一家昔日专卖名糕点的店铺门前嗅着味儿。店铺灯火通明,这时我才看清狗的脸,它的一只眼睛已经溃烂,聚在溃烂了的眼睛的眼角上的眼屎和血迹,就像玛瑙;另一只健全的眼睛盯着地面。这长毛狮子狗的脊背上带有一块烫伤的伤疤,结成一束成团的硬毛,格外显眼。

  不知为什么,狗竟惹起了我的关心。大概是因为狗在内心顽固地抱着另一个与这里明亮而繁华的屋宇林比的市街全然不同的世界。狗在徘徊。狗走在只有嗅觉的黑暗的世界上,这与人类的市街重叠起来了。毋宁说,灯火、唱片的歌声和笑声,被执拗的黑暗的臭味所威胁。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臭味的秩序最确实,纠缠在狗的潮湿的脚下的尿臭味儿,同人类的内脏和器官散发出来的隐微的恶臭确实地联系在一起了。

  天气奇寒。两三个像是于黑市买卖的年轻人,揪下了装饰在人家门前的松枝——虽已过了新年,却还没将门前的松枝取下--走了过去。他们张开戴着新庆手套的巴掌,在互相竞赛。一人的掌心上仅有几片松叶,另一人的掌心完整地留下一小校松枝。这伙黑市商人边笑边走了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竟随狗走了起来。狗时隐时现。在通往河原町的路上拐了弯。我就这样来到了比新京极还黑暗的电车路旁的人行道上。狗的踪影消失了。我停下脚步,左顾右盼,甚至走到电车路的边上,探寻狗的踪迹。

  这时一辆光亮的出租汽车在我面前夏然而止。车门打开了,女人先上了车。我不由得往那边瞧了瞧。一个紧跟着女人上车的汉子,突然注意到我,在那里呆然不动。

  原来他就是老师。为什么方才同我擦身而过的老师和那女人转了一圈后又复与我相遇呢?我不得而知。总之,他就是老师,先行上车的女人身穿的大衣的褐红色,以及方才见过的颜色都留在我的记忆里。

  这回我无法躲避了。但是我吓得说不出话来。因为还没有发出声音,给巴就在我的嘴里沸滚开了。我终于做出了连自己都想像不到的表情来。我莫名地对着老师莞尔一笑。

  我无法说清这种笑从何而来。这种笑似乎是从外部来,突然贴在我的嘴边。老师看见我的笑,顿时脸色都变了。

  “混帐!你要跟踪我吗?”

  斥声刚一落地,老师马上斜视了我一眼,尔后上车,使劲关上了车门,出租汽车就开走了。这时我才恍然,方才在新京极,老师确实早已发现我了。

  翌日,我等待着老师把我唤去训斥一番。这应该成为我解释的一个机会。然而,与上回发生踩踏娼妇的事件一样,从次日起老师就开始了他的无言的放任的拷问。

  恰好这个时候,我又接到了母亲的来信。结束语依然是:她只为盼我当鹿苑寺住持的那天到来而活下去!

  “混帐!你要跟踪我吗?”老师这一声大喝,使人越反思越觉得不合适。再说,假如他是一位诙谐豪放、磊落大方的地道的禅僧,那么他就不会把这种庸俗的斥责倾泻在他的弟子身上。相反,会吐露出一句更有效的、更精辟的话来。事态发展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事后回想来,那时老师一定误解了我,以为我故意跟踪他,最后带着抓到狐狸尾巴似的表情嘲笑了他。他多半是狼狈周章,不由自主地露出那副怒相来的。

  不管怎么说,老师的无言,又形成一种不安,天天压在我的身上。老师的存在变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恍如在眼前烦人地飞来飞去的飞蛾的影子。按照惯例,老师应邀外出做法事时,是会由一两名待僧陪同的,原先一定是由副司陪伴,最近实行所谓民主化,便由副司、殿司、我以及另两名弟子等五人轮流承担。至今人们还常常背地里议论舍监的好挑剔,舍监入伍后战死了。因此,会监一职由现年45岁的副司兼任。鹤川逝世后,又补充了一名弟子。

  正在这个时候,同属相国寺的有阅历的某寺住持仙游了。老师应邀参加新任住持的太庙仪式,这次轮到我做陪同。老师没有故意排斥我不许我作陪,我也就由衷地盼望:也许在往返途中会有机会向他解释清楚的吧。临行的头天晚上,又追加一名新太庙的弟子作陪,我所寄予的期望,一半已成了泡影。

  熟悉五山文学①的人,无疑还会记得康安元年石室善玖进京都万寿寺时解说佛法的妙语的事。新任住持就职时,是从山门经由佛殿、土地堂,最后步入方丈室,每经一处都留下了解释佛法的妙语——

  ①五山文学:日本镜仓时代末期和南北朝时代所盛行的镜仓及京都的五山禅俗所作双诗文。

  住持内心翻滚着就任新职的喜悦,指着山门自豪地说:

  “天城九重内,帝城万寿门。空手拨关键,赤脚登昆仑。”

  开始焚香,举行了向自法师献上谢恩香的嗣法香仪式。昔日禅宗不拘惯例,非常重视个人省悟的源流,在这样的时代,与其说是师父决定弟子,毋宁说是弟子选择师父。弟子不仅接受最初投业的师父,还接受各方师父的证明悟道的熟达程度,并且必须在献嗣法香时解释佛法的妙语里公开自己心目中拟承继其法的师父的名字。

  我一边观察这种明朗的焚香仪式,一边苦苦思索:倘使我继嗣鹿苑寺,在献嗣香的时候,能按惯例宣告老师的名字吗?也许我会打破七百年来的惯例,宣告别的名字吧。早春的下午,方丈室冷飕飕的,室内弥漫着五种香的香气,摆在佛具后面的闪闪发光的璎珞、绕在主佛像背后的灿烂夺目的光环、并列而坐的僧侣们的袈裟色彩……我幻想着假如有一天我也能在那里焚上嗣法昏……我在心里描绘着我变成了新任住持的形象。

  ……就在这时候,我大概会在早春凛烈的空气鼓舞下,用人世间也有的爽朗的背叛来蹂躏这种习惯吧。恐怕列座的众僧会在惊得目瞪口呆、愤怒之余脸色刷白了吧。我不愿意说出老师的名字。我说出别的名字……别的名字?但是,真正省悟的师父是谁呢?真正嗣法的师父又是谁呢?我结结巴巴地说,这个别的名字被给巴所阻挠,轻易说不出来。也许会把这个名字结结巴巴地说成是“美”,或说成是“虚无”吧。于是引起了哄堂大笑。在笑声中,我呆然不动……

  ……突然从梦中惊醒了。老师应做的事,我作为侍僧都协助做了。对侍僧来说,列席这种仪式本来是很自豪的,但是当天的主宾却是鹿苑寺住持。主宾嗣香完毕,一定要敲打一下白糙,证明新任住持并非赝浮图,也就是说并非冒牌和尚。

  老师念诵道:

  法筵龙象众

  当观第一义

  话音刚落,他就重重地敲打了一下白槌。这一响彻方丈室的槌声,又使我认识到老师掌握的权力是多么的灵验。

  我无法忍受老师无止境的无言的放任。我只要还有一丁点人的感情,就无法不期待获得对方相应的感情。不论是爱还是憎。

  一有机会就窥视老师的脸色,已成为我的一种可怜的习惯,但在这习惯中没有浮现出任何特别的感情来。这种无表情也算不上是什么冰冷。即使这意味着污辱,可也不是冲着我个人,而是冲着更普遍的东西,譬如冲着一般人性或种种抽象概念而来的。

  从这时候起,我决定强迫自己回想老师那活像动物的脑袋和丑陋的肉体。想像着他排便的姿态,甚至他与身穿褐红色大衣的女人共寝的姿态。幻想着他的无表情松弛了,他的快感松弛了,脸上露出了似欢笑又似痛苦的表情。

  他的光滑柔软的肉体,与同样光得柔软的女人的肉体融合在一起,几乎分辨不出来了。老师的便便大腹,与女人的便便大腹压挤在一起……但不可思议的是,无论我的想像多么丰富、多么自由驰骋,老师的无表情都会立即与排便和交配的动物的表情联系在一起,没有填补其间隙的东西。日常的细腻感情色彩,不是像彩虹联系其间,而是一个个地从一个极端向另一个极端变形。如果说只有少有地联系其间的东西、少有地给予抓头儿的东西,那么也是一瞬间吐出的相当粗俗的斥责:“混帐!你想跟踪我吗?”

  想腻了,等烦了,结果我成了难以摆脱欲求的俘虏,只想哪怕一次,也要明确地捕捉老师的憎恶的面孔。最后,我想出了这样的诡计:我狂妄,也充满稚气,明知首先会给我带来不利,我却已经不能克制自己,甚至不顾这种恶作剧会导致老师对我更大的误解。

  我到学校向柏木打听了店铺的地点和名称。柏木不问缘由就告诉了我。当天我赶到那店铺,看见了无计其数的像明信片大小的批园名妓的照片。

  乍看,经过人工化妆的女人的面孔几乎都是一副模样;细看,却可以发现其性格的微妙差异。透过白粉胭脂相同的假面具,可以看到明暗和明朗,灵活的智慧和美丽的愚昧,不愉快和无限度的快活,不幸和幸运等等多彩的色调活现出来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我想要的一。这张照片在店里璀璨灯光的照耀下,其亮光纸面光灿灿反射,使我差点疏漏过去了。不过,拿在手中,照片就没有反光,身穿褐红色大衣的女人的面孔就现出来了。

  “我要这张!”我对店员说。

  我为什么变得如此大胆?这是难以想像的。它与我实行这项计划后反常地变得格外快活,并为不可名状的喜悦所振奋的这种难以想像,是互相呼应的。初始我本想趁老师不在悄悄地干,而不让他察觉出是谁干的。可是,这时候,一股昂扬的情绪驱使着我选择了让他清楚地知道是我干的危险的办法。

  至今,给老师房间送展报还是我的任务。3月还有点微寒的清晨,我像平时一样到大门口去取报纸。我从怀里掏出祗园艺妓的照片,夹在其中一张报纸里,这时我心潮沸腾起来了。

  前院环车道中央那些用树篱围着的铁树,沐浴在朝阳下,它的枝干的粗糙表皮勾勒出了鲜明的轮廓。左侧植着一株小菩提树。四五只晚归的黄雀落在它的技桠上,啁啾鸣啭,恍如揉念珠般的声响。此刻还有黄雀,我感到意外。在旭日照耀的枝头移动着纤细的黄色胸毛,它确实是黄雀。前院铺满了石沙子,一派寂静。

  我粗粗地指拭打扫过后,小心地走过有许多处被濡湿的走廊,以免濡湿了脚丫。大书院老师房子的拉门仍然紧闭着。清晨来得早,拉门的白色显得格外的光亮。

  我跪坐在顾道上,像平时一样扬声说:

  “打扰了!”

  听见老师的应声,我便打开拉门走了过去,把叠好的报纸轻轻地放在书桌的一角上。老师低着头在阅读什么书,没有瞧我的眼睛……我退出房间,把拉门关上,强作镇静,悠然地从走廊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上学前的这一段时间,我一直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任凭心脏越来越剧烈地跳动。迄今我不曾抱希望等待着什么。如今分明是期待老师的憎恨才干出来的,不料我心中却在幻想洋溢着人际相互理解的戏剧性的热情的场面。

  也许老师会冷不防地来到我的房间,宽恕我了吧?我被宽恕,也许会有生以来头一遭像鹤川的日常那样,到达无瑕的明朗的感情。老师与我大概会互相拥抱、会叹息相互理解太晚了吧。无疑,惟有这一点保留了下来。

  尽管时间是短暂的,可我为什么竟热衷于这样荒唐的幻想呢?我无法解释。冷静思考的话,我是想凭借这种无聊的愚蠢行动来触怒老师,让他从继承住持的候选人名单中勾销我的名字,从而我自己找出成为永远失去当金阁主人的希望的端绪。这时候,我甚至忘却了我对金阁长期以来的执著。

  我只顾竖起耳朵倾听大书院老师房间里的动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

  我心想:这回等待的是老师无法抑制的怒火和大发雷霆。就是被拳打脚踢,落到流血的窘境,我也不会后悔。

  但是,大书院那边鸦雀无声。什么声音也没有传过来……

  那天早晨,终于到了上学的时刻,从底苑寺出来时,我的身心疲惫,颓丧极了。上课听课也听不过去,回答老师也是答非所问,引起了哄堂大笑。只有柏木漠不关心地眺望着窗外。毫无疑问,他早已察觉到我内心的这出戏。

  回到寺庙后,也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寺庙生活的暗淡、带霉味的永久性,是由今日和明日之间不可能产生任何差异和悬殊所构成的。今天适逢是每月两次讲授教典课中的一天,寺庙的所有人都得聚集在老师的起居室听讲。可我却相信老师大概会在众人面前借着讲授“无门关”这一课来责问我。

  我确信的理由是这样的:今晚上课和老师相对而坐,是很不合我的性格的。不过,我自己感到这应该说是一种男性的勇气。那么,老师就会相应地表现出男性的美德,打破伪善,在寺庙的所有人面前坦白自己的行径,尔后再责问我的卑劣行为。

  ……寺庙众僧手待“无门关”讲义,聚在昏暗的灯光下。夜间寒冷,老师身旁只放着一只小手炉。可以听见抽鼻涕的声音。低着头的老老少少的脸被影子画成了花脸,每张脸上都露出了难以形容的有气无力的神情。新进庙的弟子,白天任小学教师,他的近视眼镜不时地从瘦削的鼻梁上滑落下来。

  只有我感到体内充满了力量。至少我是这样想的。老师翻开讲义,环视了众人一圈。我的视线追着老师的视线。因为我要让他瞧瞧,我是决不会垂下眼帘的。但是,老师那双眼圈满是松弛的皱纹的眼睛,没有露出任何感兴趣的神采,他将视线从我身上移问我贴邻的人的脸上。

  开始讲课了。我只顾等待着他讲到哪里会突然急转到我的问题上。我侧耳倾听。老师高亢的声音不断于耳。老师内心的声音,我一句也没有听见……

  这一夜,我依然难以成眠。我藐视老师,我要嘲笑他的伪善。但是,我渐渐露出了一种悔恨自己不能总是保持着这样兴奋的情绪。我对老师的伪善表示的轻蔑,在奇妙的状况下,与我的意志薄弱结合在一起,我终于明白了他是个不足取的人,我甚至想到哪怕向他道歉也不算是我的失败。我的这种心绪一度爬上了顶峰,尔后又沿着陡坡快步跑了下来。

  我想:明儿一早就去道歉。到了早晨,我又想:今天之内向他道歉吧。老师的表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这是一个刮风的日子。我从学校回来,漫不经心地打开了书桌的抽屉,看见了一个白纸包。里面就是包着那张照片,上面连一个字也没有。

  老师似乎打算用这个办法了结这桩事件。倒不是他对此事明确表示不闻不问,而似乎是要让我意识到我的行为是无效的。这种归还照片的奇妙方法,却突然让我浮想联翩。

  “老师一定也很痛苦。”我想,“他一定是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一招来的。当今他确实在憎恨我。大概老师不是憎恨照片,而是这张照片通使他在自己的寺庙里也不得不避忌地人的耳目,趁无人的当儿蹑足经过走廊,来到一次也不曾来过的弟子房间,简直像犯罪似地打开了我的书桌抽屉,露出了一副卑鄙的嘴脸。如今老师已有充分理由憎恨我了。”

  这么一想,我心头蓦地涌起了一股稀奇古怪的喜悦。此后我便从事愉快的操作。

  我用剪子将女人的照片剪碎,然后用两层结实的笔记本纸包起来,紧紧搂在手里,带到了金阁的旁边。

  寒风呼啸的月夜,金阁像往常一样耸立着,洋溢着一种阴郁的均衡的气氛。林立的细长柱子在承受着月光的时候,恍如琴弦,金阁就像一个巨大的离奇的乐器。这是由于悬月的高低不同,使人看起来产生这种错觉。今夜也如此。可是风儿从决不鸣响的琴弦隙间徒然地吹过去了。

  我捡起脚下的一块小石头,把它包在小纸包里,将纸包揉成结结实实的一团。这样我便把用石头压着的剪成碎片的女人照片,投入镜湖地里了。悠然地扩展的涟游,很快就荡到岸边我的脚下来。

  是年11月,我突然出走,都是所有这些事情积累的结果。

  日后回想起来,乍看似突然出走,其实则是经过长期深思熟虑和犹豫的。然而,我总喜欢把它认为是被突然的冲动所驱使的行为。因为我内心缺乏根本性的冲动,所以我尤其喜欢模仿冲动。譬如,有的男人头天晚上计划好第二天去祭扫父亲的墓,可是第二天出了家门,来到车站前的时候,突然改变了主意,转而到酒友家中去了,这种情况能说他是纯粹的冲动吗?他的突然改变主意,难道不是比迄今长期准备去扫墓更有意识的、对自己的意志的一种报复行为吗?

  我出走的直接动机,是由于头天老师第一次以坚决的口吻明确地说:“我曾经打算让你接我的班,不过现在我必须明确地告诉你,我已经没有这个意思了。”

  对于老师这番言明,我耿耿于怀。虽说这种宣告是头一次,但我早就预感到会有这种宣告,是有思想准备的。所以我听到这种宣告时,并不感到是个晴天霹雳。再说,事到如今,大吃一惊或狼狈周章都无济于事。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这样认为:我自己所以出走,是由于受老师这番话的触发,一时冲动之下采取的行为。

  我施展照片的策略,确实探知了老师很我之后,眼看着我的学业就荒疏了。预料一年级的成绩是:为首的华语、历史均是84分,总分是748分,名次是84人中排列第24名。总课时是464小时,缺课仅14小时而已。预科二年级的成绩总分是693分,名次落到77人中的第35名。我不是有钱去消磨时间,只是不愿意上课,以闲暇为乐而逃学的,是在上三年级之后,在这新学期恰恰发生照片事件之后不久开始的。

  第一学期结束时,校方警告我,老师也训斥了我。成绩不佳,缺课时间多固然是训斥的理由,但最使老师恼火的,是一学期只上三天的排宗教义课我竟全部旷课了。这三天的祥宗教义课,学校都是安排在暑假、寒假和春假之前,采取与诸事专门道场同样的形式进行的。

  老师特别把我召到他自己的房间里训斥,这是罕见的。我只耷拉着脑袋,一声不言。我心中暗自等待的是一件事,然而老师对照片事件,或上溯到娼妇勒索事件都只字不提。

  从这时候起,老师对我明显地疏远了。这就是我盼望的演变结果,是我希望看到的证迹,也是我的一种胜利。而且,要获得这种胜利,只需偷懒就足够了。

  三年级第一学期,我旷课达六十多个小时,约为一年级三个学期总旷课时间的五倍。我旷课这么多时间,不是用来读书,也没有钱去娱乐,除了偶尔同拍本闲聊,就是我独自一人无所事事。大谷大学的记忆,同无为的记忆几乎是难以区分的。我缄口不言,独自一人无所作为。或许这种无为也是我这号人的一种“样的教义一吧。这种时候,我片刻也不感到寂寥。

  有时,我几个小时坐在草地上,观察着鸡蚁搬运细红上去造窝的情形。并非蚂蚁引起我的兴趣。有时,我长时间地呆望着学校后面的工厂的烟囱冒出的缕缕轻烟。也并非烟云引起我的兴趣……我觉得我全然地,甚至连生命都沉浸在自己的存在中。外界处处都是忽而冰冷,忽而炎热。是啊,怎么说才好呢?外界时而呈现斑驳,时而又呈现条纹状。自己的内在和外界不规则地缓慢地轮流转化,四周无意义的风景映在我的眼帘里,风景闯入了我的内心,而且没有闯入的部分在彼方活泼地闪烁着。这闪烁着的东西,有时是工厂的旗帜,有时是土墙上的微不足道的污点,有时又是被抛弃在草丛中的一只旧木屣。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一瞬间在我心中产生,又一瞬间在我心中消失。可以说,这是没有形成所有形态的思想吧……我觉得重要的事物总是与微不足道的事物联系在一起,今天报上刊登的欧洲政治事件,似乎同眼前的旧木屣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我曾就一片草叶尖端的锐角进行过长时间的思考。说思考是不恰当的。这种奇怪的琐碎的念头决不会持久,在我的感觉里,它做活着,又似死去,实在难以捕捉,犹如乐曲的副歌执拗地反复出现。这片草叶的尖端为什么其锐角必须是这样尖锐的呢?倘使是纯角,难道就会失去草的种别,就得自然从这一角整个崩溃吗?倘使是拆掉大自然的齿轮中的极小东西,不就可以使整个大自然颠覆吗?我想人非非,陡然地思考着这种方法。

  ……转眼间,老师的训斥泄露了出去,寺庙的人对我的态度变得日益险恶了。妒忌我升大学的那个师兄弟总是带着一种充满胜利自豪的冷笑凝望着我。

  夏秋两季,我一直在庙里生活,几乎不与他人交谈。我出走的前一天早晨,老师命令副司把我唤去。

  那是11月9目的事。正是我上学前,我穿着制服来到了老师的眼前。

  老师本来胖乎乎的脸,异样地绷得紧紧的,大概是由于一见到我不得不跟我说话这样一种不愉快的情绪所导致的呼。而我呢,看到老师的眼睛像看麻风病人似地望着我的时候,我就感到异常的痛快。因为这正是我所期待的充满人的感情的眼睛。

  老师旋即把视线移开,一边在手炉上揉搓着手一边说话。那柔软的掌心上的肌肉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虽然轻微,但是在初冬早晨的空气中,听起来却是充满着清澄的刺耳。这使人感到和尚的肉与肉之间存在着超过需要的亲密。

  “你看看这封信吧,校方又寄来了严厉的警告。令首在天之灵有知的话,不知道会多伤心啊。你自己也应该好好考虑,这样下去结果会成为什么样子呢?”……然后,他接着说了那一句:“我曾经打算让你接我的班,不过现在我必须明确地告诉你,我已经没有这个意思了。”

  我沉默良久,然后才说道:

  “这不就等于已经抛弃我了吗?”

  老师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到了这种地步,还能不被抛弃吗?”

  我没有回答。过了好大一会儿,我不知不觉意结结巴巴地扯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我的情况,您完全了解了。您的事情,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一清二楚又怎么样?”老师的眼神顿时暗淡下来,“这成不了什么气候,也无济于事嘛!”

  这时老师露出了一副完全抛弃了现世的面孔。生活的细节、金钱、女人和所有的一切,他都-一染指了,他这样一副污辱现世的面孔,是我从未曾见过的……我感到厌恶,仿佛触摸到血色好、有体温的尸体。

  这时候,我涌起一种痛切的感觉,希望周围的一切事物远离自己,哪怕是片刻。我从老师的房间退出来后,不断地思考着这个问题,而且这个想法越来越剧烈了。

  我用包袱皮把佛教辞典和柏木赠送的尺八包裹好,一手拎起这个包裹连同书包,就急匆匆地赶去学校。这时候,我一心惦挂着出走的事。

  一踏入校门,恰巧柏本就走在我的前面。我拽住柏木的胳膊,把他带到路旁,向他借了3000元,并要求他收下佛教辞典和他赠送的尺八,权作某种贴补。

  柏木平日那种叙述反论时的哲学式的爽快性,早已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咪缠着眼睛,用迷惘的眼神望着我说:

  “你还记得《哈姆莱特》一剧中雷欧提斯的父亲对儿子忠告了些什么吗?他说:‘不要把钱借给别人,也不要向别人借钱。钱借出去就没有了,并且还失去朋友。’”

  “我已经没有父亲了。”我说,“不借就算了。”

  “我没说不惜呀。咱们漫漫商量吧。现在不知道我能不能凑够3000元呢。”

  我不禁想起从插花师傅那里听到的柏木的手段,就想揭露揭露他从女人那里榨取金钱的巧妙手段,后来还是控制住了。

  “首先想想怎样处理这本字典和尺八吧。”柏木说。

  话音未落,他马上就掉头往校门的方向走去,我也折了回去,与他并肩缓步而行。柏木告诉我:“光俱乐部”的学生主任作为金融黑市的嫌疑犯被逮捕了,9月被释放后,信用一落千丈,眼下处境十分困难。从今春起,“光俱乐部”主任就引起了柏木的很大兴趣,他不时出现在我们的话题中。柏木和我都确信他是社会的强者,没想到仅仅两周之后他就企图自杀了。

  “你要钱干什么?”

  柏木冷不防地问了我一句。我觉得这种问题不像是由昔日的柏木提出来的。

  “我想旅行,出去随便走走。”

  “还回来吗?”

  “多半…”

  “你想逃避什么吧?”

  “我想摆脱自己周围的一切事物,摆脱自己周围的事物所喷发出来的有气无力的气味……我终于懂得老师也是无力的,是非常无力的啊!”

  “也想摆脱金阁吗?”

  “是啊。也想摆脱金阁。”

  “金阁也无力吗?”

  “金阁不是无力。绝不是无力。但它是一切无力的根源!”

  “这是你想像的吧。”柏木说。

  柏木非常愉快似地咋了咋舌头,迈着夸张的舞蹈步伐走在人行道上。

  在柏木的向导下,我们走进一家冷眩目的小古董店把尺八卖掉了。只卖了400元。接着顺便到旧书店,好不容易用100元的价钱,也把辞典卖掉了。柏木为了偌给我剩下的2500元,让我陪他回到自己的公寓里。

  在公寓里他提出一个离奇的建议。尺八其是物归原主,辞典算是礼物,两样东西都暂且归他所有,所以卖这些东西所得的5册元也算是柏木的钱了。这500元,再加上2500元,借款当然总共是3000元。归还时止,月息按一分计算。比起“光俱乐部”的高利贷月息三分四厘来,几乎是优惠得多了……柏木拿出了纸和视台,正经八百地把这些条件都写在纸上,然后让我在借条上签字画押。我不愿意考虑将来了,所以马上用拇指沾上印泥捺下了一个指印。

  ……我心急如焚。把3000元揣在怀里,一走出柏木的公寓,乘上电车,在船冈公园前下了车,爬上了通向建勋神社的迂回的石阶。因为我想拍支神签,占卜旅途的平安。

  石阶上坡处,右侧是义照稻荷神社涂着刺眼的朱红色的神殿,还有一对用铁丝网围着的石派。石狐嘴里叼着紫菜卷饭团,竖起尖锐的耳朵,耳朵里也涂上了朱红色。

  这天阳光微弱,偶尔刮来微寒的风。登上去的石阶的颜色像是落下了一层灰尘,这是从树阴筛落下来的颜色。光线太微弱,看上去仿佛是肮脏的灰色。

  一口气跑到建勋神社宽阔的前院时,我已是汗流泱背了。石阶联结着正面的前殿。向石阶伸延的是一片平坦的石板地。从左右低低地朗曲的松树伏在神路的上空。右侧是木壁色的破旧的神社办公室,大门上挂着“命运研究所”的牌子。从办公室到前殿途中,有一间白泥灰墙的仓库,从这里开始连续种植着稀疏的杉树,冰冷的蛋白色云朵饱含着沉痛的光,在这不平静的天空下,可以环视到京都西郊的群山。

  建勋神社是以信长①为主祭神,以信长的长子信忠为陪犯的神社。这是一所简朴的神社,只有环绕前殿的朱红色栏杆增添了几分色彩——

  ①信长,即织田信长(1534-1582),日本战国、安土时代的武将。

  我对登石阶,礼拜之后,从架在香资箱旁的棚架上取下了一个旧六角木盆,拿在手中摇了摇,从孔里摇出了一支削得细细的竹签。竹签上用黑墨写了“十四”两个字。

  我转身走下石阶,嘴里不停地念叨“十四……十四……”我觉得这数字的声音仿佛停滞在我的舌头上,渐渐带出意义来似的。

  在神社办公室正门前,我求了释签。一个似于厨房洗涮活计的中年妇女,一边不停地用脱下来的围裙指拭着手,一边走了过来,毫无表情地接过我按规定送过去的十元钱。

  “几号?”

  “十四号。”

  “请在李廊上稍候。”

  我坐在窄席上等候。就在等候的时间里,我感到自己的命运将由那女人濡湿、皲裂的手来决定,这实在是太没有意义了。可是,自己就是为了这份无意义的赌注才来的,因而也就算了。关闭的拉门里传来了相当难开的小抽屉的古老金属环的撞击声,还有掀纸页声。良久,拉门打开了一条小维。

  “哦,给您。”

  女人说着递出一张薄纸来,然后又把拉门关上。纸的一角上被女人的手指濡湿了。

  我读了一遍。上面写着“第十四号凶”。

  释语是:

  改有此间者这为八十神所灭

  大国主命神速烧石飞矢的劫难,靠御祖神的教示应离开

  此国,悄然逃避的前兆。

  这就是说,万事不如意,前途令人担心。我并不害怕。往下看,下段话多项目中的旅行一项这样写道:

  “旅行--凶。尤其是西北方向,不吉。”

  我决计奔西北方向去旅行。

  开往敦贺的列车,从京都站发车时间是上午6点55分。寺庙起床时间是5点半。10日早晨,我一起床马上换上制服,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因为他们都习惯对我视而不见。

  拂晓时分的寺庙,各处稀疏地分布着扫除的人们,有的清扫,有的揩扶。6点半以前是扫除的时间。

  我打扫前院。连书包也没有携带,仿佛是从这里突然被神仙隐幕起来似的,外出旅行就是我的计划。我幻想着:我和茗帚在黎明中微微发白的沙石路上晃动。突然答帚倒下,我的身影消失了,留下来的只是黎明中的白沙石路。我必须是这样出走啊。

  我没有向金阁告别,原因也在于此。因为必须是突然从包括金周在内的我的全环境中把我夺走。我渐渐向山门扫去。透过松树梢,可以望见晨星在闪烁。

  我的心激烈地跳动。应该出发了,几乎可以说成是振翅待发。总之,我必须从我的环境中,从束缚着我的美的观念中,从我的坎坷不幸中,从我的结巴中,从我的存在条件中出发了。

  省帚像是果实离开了果树似的,很自然地从我的手里掉落在黎明前的黑暗的草丛中。在林木的遮掩下,我蹑足向山门走去。一出山门,就一溜烟地起步跑了。首班市营电车已经靠站了。车厢里稀稀拉拉地散坐着一些像是工人模样的乘客。我沐浴在车厢内璀璨的灯光下,自己好像从未曾到过这样光亮的地方。

  这次旅行的细节,我至今记忆犹新。我的出走,并不是没有目的地。我的目的地就是中学时代一度修学旅行过的地方。但是,渐渐接近了这地方的时候,由于出发和解放的思绪过分强烈,我感到我前方仿佛只有一个未知的领域。

  飞奔着火车的这条路线,是通向我故乡的熟悉的路线。不过,我从来没有以这样新鲜、这样稀罕的姿态眺望过这样陈旧的熏黑了的列车。车站、汽笛,乃至黎明时分扩音器混浊的回响,都重复着同样的一种感情,强化这一种感情,在我眼前展开了净是令人醒目的抒情的展望。旭日把宽阔的月台划分成段。奔跑在上面的鞋声、裂开的木屣声、平静而单调的不停的铃声,以及从站上小贩的篮子里拿出来的蜜桔的颜色……所有这一切,仿佛都是委身于我的庞大的一个个暗示和一个个先兆。

  车站上任何细微的片断,都被拉向别离和出发的统一的情感世界里了。在我眼皮下向后退的月台,是多么的大方、有礼地向后退啊。我感受到了。这种钢筋水泥的无表情的平面,通过不断从那里移动、别离、出发,使它显得多么的灿烂辉煌啊!

  我信赖火车。这种说法多么可笑。虽然可笑,但自己的位置是从京都站起一点一点地向远方移动,在保证这种难以置信的思绪方面,只能是这样说了。鹿苑寺之夜,我好几次听见货运列车驶过花园附近的汽笛声,如今自己乘上这趟列车不分昼夜地确实奔向我的远方,这只能说是一种神奇啊。

  火车沿着我当年与生病的父亲一起看过的群青色的保津峡奔驰。也许是受气流的影响吧,从爱宕连山和岚山西侧起至园都附近一带的气候,与京都市截然不同。10月、11月、12月期间,晚上11点至翌日上午10点光景,从保津川泛起的雾河很有规则地笼罩着这个地方,这雾霭不断地流动,很少有中断的时候。

  田园朦胧地展现,收割后的田地呈现出一派零绿色。田埂上的稀疏林木,高低大小错落有致,枝叶修剪得很高。细树干全部用当地称做蒸笼的稻草束围了起来,依次地在雾合中出现了,其状活像林木的幽灵。有时,在车窗的紧跟前,以视野所不及的灰蒙蒙的田地为背景的一株相当鲜明的大柳树出现了,它沉甸甸地垂下湿透了的叶子,在雾霭中微微摇曳。

  离开京都时,我有一种意气风发的精神,如今却又被导向对故人们的追忆。对有为子、父亲和鹤川的怀念,在我内心中唤起了无法形容的亲切感,我怀疑自己是否只能把故人当做活人来爱呢?抑或是古人比起活人来,有一到更加容易把人喜爱的形象呢!

  在不太拥挤的三等车厢里,也有许多难以爱的活人,他们有的慌慌张张地抽着烟,有的剥着蜜桔皮。邻座的一个像是一民间团体董事模样的老人在大声说话。他们一个个都穿着陈旧的不舍身的西装,其中一人的袖口还露出条纹里子的破绽来。我再次感到凡庸并不是随年龄的增长而有所衰颓。这些农民装扮的人的黝黑而皱巴巴的脸,连同因酗酒而嘶哑了的声音,表现出一种应该说是凡庸的精华。

  他们在议论着人们关于应该让民间团体捐献的评论。一个沉着的秃头老人没有加人议论,一个劲地用不知洗过几万遍的发黄的白麻手绢在指手。

  “瞧这双黑手,是给煤烟自然弄脏的,真糟糕。”

  另一个人搭话说:

  “您是曾经就煤烟问题给报社投过稿的呀!”

  “不,不!”秃头老人否认了,“总之,真伤脑筋啊!”

  我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的对话里不时说出金阁寺和银阁寺的名字来。

  他们的一致意见是:必须让金阁寺和银阁寺捐献更多的效。尽管报阁只有金阁的一半收入,也是一笔巨大的金额啊。举例来说,金阁年收人估计在500万元以上,寺庙的生活是禅家之常,加上水电及,一年费用充其量是20多万元。余下的钱是怎样处理的?一提起这件事,大家都相继发言了。有人说寺庙让小和尚吃冷饭,老和尚自己却每晚到抵园去寻欢作乐。寺庙的收入也不用上税,是同享受治外法权一样。像这种地方,就必须无情地要求他们捐献。

  那秃头老人依然用手用指手,人们的话头一中断,他就开口说道:

  “真伤脑筋啊!”

  这句话就成了大家的结论。老人一个劲儿地指,一个劲儿地擦,手上连煤烟的痕迹也没有了,放出了像小坠子般的光泽。实际上这双现成的手,与其说是手,毋宁说是手套更确切。

  说也奇怪,这是第一次传到我耳朵里的社会批评。我们属于僧侣的世界,学校也是在这个世界里,寺庙彼此之间没有开展批评。但是,老董事们的这番对话,丝毫也不使我感到震惊。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事情!我们是吃了冷饭。老师是常去逛了抵园……对我来说,用老董事们的这种理解方法来理解我,使我产生了一种不可言喻的厌恶感。以“他们的语言”来理解我,使我难以容忍。“我的语言”同“他们的语言”是截然不同的。即使看到老师同抵园的艺妓一起行走,我希望他们也能想起我不会陷入任何道德上的厌恶。

  老董事们的对话,只在我的心灵上留下犹如见庸的移动的香味和些许的厌恶,尔后逝去了。我无意仰仗社会支持我的思想,也无意将社会上容易被人理解的框框套在自己的思想上。正如我一再说过向那样,不被人所理解才是我存在的理由。

  ……车厢的门扉突然打开了,公鸭嗓的小贩胸前挂着一个大篮子出现了。我忽然觉得肚子饿,买了一盆盛满像是用海藻做的绿色面条吃了。雾散了,天空依然是一片阴沉沉。丹波山脊的贫瘠土地上,开始望见种植桔树的户户造纸人家。

  不知为什么,舞鹤湾这个名字像以往一样引起了我的心潮激荡。我的童年是在志乐村度过的,从我童年时起,它就是看不见山海的总称,终于成了“海的预感”这个名字了。

  这看不见的海,从耸立在志乐村后面的青叶山顶上就可以清楚地望及。我曾两次登上了青叶山。第二次攀登时,我正好望见联合舰队进舞鹤军港的情节。

  停泊在粼光闪闪的湾内的舰队,也许是在秘密地集结吧。凡是与这支舰队有关的事都属于机密,我们甚至怀疑这支舰队是真的存在吗?因此远远望见的联合舰队,就像只知其名,只在图片上看到的威严的黑水鸟群,它们不晓得自己被别人所窥视,只顾在凶猛的老鸟警戒的庇护下,悄然在那里嬉戏沐浴。

  ……乘务员来回通报前方站是西舞鹤,声音把我惊醒了。如今,乘客中已经没有那些匆匆挑行李的水兵了。除了我以外,只有两三个黑市商人模样的男人开始做下车的准备。

  一切都变了。这里那里都像被英文交通标志所威胁似的,市街已成了优良的外国的港口城市。许多美国兵熙来攘往。

  初冬阴郁的天空下,寒冷的微风带着几分咸味,从宽阔的军用公路吹了过去。与其说是海的气味,莫如说是无机物质的铁锈般的气味。像运河似的狭窄的海,深深地通到市镇的中心,死一般静止的水面、系在岸边的美国小舰艇……这里确是和平的,但是过分周到的卫生管理却使人感到仿佛剥夺了过去的军港杂乱的肉体的活力,把整个市街变成了医院。

  我并不想在这里与海亲切会见。吉普车也许会从后面驶来,半开玩笑地把我植入海里。现在回想起来,激发我做这番旅行的冲动中,有海的启示,这海恐怕不是那种人工港口的海,而是幼时在成生呷故乡接触过的、天生的、自然形象的、汹涌澎湃的海。是粗矿豪放的、始终含着怒气的、令人烦躁的里日本的海。

  因此我决计去由良。夏季,那里的海水浴异常热闹,而这季节一定很冷清,谁有陆地和海以灰暗的力量在互相争斗。我的脚模糊地记得从西舞鹤到由良约莫是十一二公里的路程。

  路,是从舞鹤市沿着海湾底部向西,与它津线成直角交叉,不久就越过泷尻岭,出由良川。过了大川桥后,沿由良川西岸北上。接着就是历着河流一直导入河口。

  我走在市街上……

  我走累了,就这样自问道:

  “由良有什么呢?究竟是为了寻找什么实据值得我这样拼命地走卿那里不是只有里日本的海和阒无人影的海滨吗?”

  我的脚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管走向哪儿或走到哪儿,我都要达到目的。我要去的地方的名字,也没有任何的意义。不管是什么,我心中都产生一股直面达到的目的的勇气、几乎是不道德的勇气。

  有时,天气变化无常,射出了微弱的阳光,诱使我想到路旁的大山毛榉树下那从树叶间隙流泻下来的激光下歇歇脚,可不知为什么,我却总觉得没有闲暇歇息,消磨时光。

  越接近河流的宽阔流域,地势就越是平坦,由良川的流水仿佛是从山谷里突然出现的。河水湛蓝,河面宽阔,流水在阴沉沉的灰暗无空下,无可奈何似地缓缓流向大海。

  来到河西岸,汽车、行人都绝迹了。沿途不时地看见复桔园,却渺无人影。那里有个名叫和江的小村庄,从那里欢然传来了拨开草丛的声音,原来是一只尖鼻的黑狗探出险来。

  我知道附近的名胜中有来历可疑的山椒大夫宅邸的遗址。我无意顺道去参观,不觉间就从宅邸门前走了过去,可能是只顾眺望河对岸的缘故吧。河中有一片被竹林包围的大沙洲。我沿路走来,没有风地,可是,沙洲那边的竹林子却随风摇曳。沙洲上有一块靠雨水耕作的水田,面积约百余公亩,水里却看不见农夫的身影,只见一个人背向这边正在垂钓。

  隔了许久才看见人影,使我倍感亲切。我心想:

  “他大概是在钓鲻鱼吧。倘使是垂钓鲻鱼,那么这就说明距河口已经不远了。”

  这时,摇曳着的竹林子的沙沙声,盖过了流水声。那里弥漫着悠悠的昏雾,似是在下雨。雨滴濡湿了沙洲的干燥的河滩。转眼间,我头上也落下了雨滴。我淋着雨,可望见的沙洲却早已不下雨了。垂钓人恢复了原样,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我头上的阵雨也过去了。

  每到路的拐角处,芒草和秋草都遮挡着我的视野。凛冽的海风迎面扑来,河口即将在我的眼前展现了。

  由良川快到尽头,露出了好几处令人感到寂寞的沙洲。河水确实靠近海了,海潮侵犯了河水。但是,水面越沉静就越没有浮现任何的征兆。就像一个神志昏迷将死过去的人一样。

  河水意外地狭窄。在这里与河水互相融合又见相侵犯的海,在堆积着密密层层的乌云的苍穹下,朦胧地躺在那里。

  为了接触大海,我要迎着从原野、田间吹拂过来山风再走一程。劲风刮遍了北边的海。这般凛冽的风,在渺无人影的原野上如此浪费地劲吹,全然是为了大海。可以说,它是覆盖着这地方的冬天的、气体的大海,是命令式的、支配式的、看不见的大海。

  河口对面是千层波涛,徐徐地向灰色的海面扩展。河口正面浮现出一座形似圆顶礼帽的小岛。它就是高河口约莫30多公里的冠岛,是自然保护鸟--大水雉鸟的栖息地。

  我步入一块旱地。环顾四周,是一片荒凉的土地。

  这时,仿佛某种意义在我的心中闪烁。这闪烁一间即逝,意义也消失了。我仁立良久,劲吹的寒风夺走了我的思绪。我又迎着寒风向前行走。

  贫瘠的旱田向多石的荒地延伸,野草多半已经枯萎,尚未枯萎而呈现绿色的,只有紧贴地面上的苔藓般的杂草。这种杂草的叶子也卷曲了,走了。那一带已是一片沙土了。

  传来了一阵颤抖似的微弱声音,听来像是人声。这是我不由得背向劲风、仰望背后的由良岳时听到的声音。

  我寻找人的在处。要到海滨去,倒是有一颀低售而下的小径。我这才知道,那里正在勉强从事一项护岸工程,阻止严重的海水浸蚀。四处东倒西歪地躺着钢筋水泥柱子,活像一堆堆白骨。沙堆上这些新的钢筋水泥柱的颜色,显得格外有生气。震颤的微弱的声音,原来是震动倒人模子的水泥所发出的搅拌机的声音。四五个鼻头通红的工人,带着惊讶的神色望了望身穿学生服的我。

  我也瞥了他们一眼。人与人的相互招呼就此结束了。

  海,从沙滩急剧地陷为研钵形,我踏着花冈岩质的沙子,向河线边沿走去,这时候确实感到一步步地靠近了刚才在心头闪烁的某种意义。一种喜悦再次袭上了我的心头。寒风凛冽,没有戴手套,手几乎冻僵了。这也没有什么。

  这里正是里日本的海啊!是我所有的不幸和灰暗思想的源泉、我一切丑陋和力量的源泉。海,波涛汹涌。海涛后浪推前浪地接踵而来,前浪与后浪之间可以窥见通畅的灰色深渊。昏暗的海面上空,密密层层的积云既凝重又纤细。无境界的凝重的积云不断地镶嵌着无比轻盈而冰冷的羽毛般的花边,围着中央隐约可见的淡蓝的天空。铅色的海,又背靠着黑紫色的海角上的群山。所有的东西都有一种动摇和不动。不断活动着的黑暗力量和像矿物似地凝结了的感觉。

  我忽然想起初次与柏木相会时他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我们所以突然变得残暴,那是在这样一瞬间,即一个晴朗的春天的下午,在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上茫然地望着透过叶隙筛落下来的阳光嬉戏的一瞬间。”

  现在我正面对波涛,迎着狂暴的北风。这里没有晴朗的春天的下午,也没有担心修剪过的草坪,可是这荒凉的自然,比春天午后的草坪更讨我的欢心,更亲近我的存在。在这里,我心满意足了。我可以不受任何威胁了。

  我脑海里突然生起的念头,难道就是柏木所说的残暴的念头吗?不管怎么说,这种念头摔然在我内心中产生,从刚才起就启示了闪耀着的意义,明晃晃地照亮了我的内心。我还没顾及深思,这种念头就犹如闪光,在我的心中一闪而过。仅此而已。但是,这个迄今从未想过的想法产生了,同时立即给我增添了力量,增添了莫大的力量。毋宁说我被它包围了。这种念头是什么呢?就是:

  “我一定要把金阁烧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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