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京兆府。

周祈与崔熠站在廊下说话儿。身后屋内各种哭声、求肯声。

“求求贵人,儿与张郎是真心的,并非张郎拐带了儿。张郎虽家贫,却是正经读书人……”小娘子哭哭啼啼的声音。

司法参军威严地道:“什么真心不真心?小娘子家也不知羞!婚姻当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个都不懂?‘聘则为妻奔是妾’,你也不知道?还有你,拐带人淫奔,还说什么读书人!做出这样的事,便是才比子建、长卿又如何?真是枉为圣人门徒,本官都替你臊得慌!”

“贵人怎能如此说他?这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小娘子不乐意了。

“贵人说‘长卿’,当年司马氏与卓氏女,不也是这般吗?贵人焉知道我们不会成为一桩佳话?”年轻郎君口气微含讽刺。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周祈在外面“嗤”地笑了,可以想象佟参军被气歪胡子的样子。

“常言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不住’,却不知道小郎君、小娘子要私奔,也拦不住。劝劝老佟,训斥告诫几句,就让各自父母领回去算了。”周祈为里面的几对儿小鸳鸯求情。

她这话,里面的“小鸳鸯”是听不着,听到的话得在心里骂她——因为里面五对中有三对是她带来京兆府的。

崔熠揉揉下巴,“老佟虽平时拘泥顽固了些,但说的话也不无道理。这帮拐带小娘子私奔的小子是怎么想的,我懂——拐回去占了便宜再说。这帮小娘子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一个个非要如此?你是女子,你说说。”

这却把周祈问住了,周祈觉得自己拿捏连环杀人凶犯的心思兴许还拿捏得准些。

不等她说什么,崔熠自己先笑了:“嗐,我也是问路于盲!若不是有我在,你就是这长安城最风流洒脱的郎君了。你能知道什么小女儿家心思?”

周祈听这话,一时有些拿捏不好他是夸自己还是损自己,“兄弟,你从前不这样说话啊。”

崔熠嘿嘿一笑:“这不是成天老跟老谢混着嘛。”

周祈指指他,难怪!要不说学坏容易学好难呢,小崔从前只跟自己混的时候多么直率可爱,如今愣是让那位奸诈的谢少卿拐成这样儿了。

周祈往廊子边上靠一靠,让阳光洒个满头满身,又有些微的风吹到脸上,凉,却不冷,“慕少艾这种事,大概就像春风吹绿杨柳一样,到了时候,就要有的。只是有时候太年轻,把握不好分寸,一场风刮过,连树枝子都刮断了。”

崔熠点点头,过了片刻突然笑道:“阿周,你说话也有些像老谢了,竟然也比兴起来。”

周祈“嘁”他,“不过顺嘴打个比方罢了。贫道定力如此高深,还能让他谢少卿陶染了去?他什么妖,什么怪?”

崔熠笑起来,阿周对老谢似格外挑剔,也是,两人南辕北辙的性子……

周祈和崔熠扯闲篇儿的工夫,屋里与佟参军哭的换成了另外一对儿。

“阿耶嫌秦郎家穷,可儿不嫌弃啊。”小娘子的声音。

“求贵人成全。”年轻郎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憨,然后便是咚咚地磕头声。

“哎——哎——”

崔熠无奈地笑了,不等周祈再说什么,自转回屋里去与佟参军说。

这些人中有报失踪的,也有未报的,报了失踪的,便先销案,未报的则直接送回,至于两亲家如何商议,亲事能不能成,那就不是官府能管的事了。

周祈翻看报案簿子,还有一家的女儿没有找到。周祈皱起眉头,这一起却有些特别,竟是姐妹都未回家。

崔熠被郑府尹叫走,周祈去找佟参军。

看佟参军眉头两道竖纹还皱着,周祈笑劝:“算了,年轻人嘛。”

周祈官品高,佟参军不好不给面子,勉强笑笑,“别的还罢了,我只恨那两个年轻士子不规矩,如此浮薄,真是给读书人丢脸。”佟参军当年也是正经明经及第的士子,与崔熠这样的贵介子弟,还有周祈这种靠打架本事高、熬鹰能耐大升官的不一样。

对这种读书人的自矜,周祈不以为意——人家上学的时候肯定没睡觉把哈喇子都流书卷上。

周祈指着报案簿子,“佟参军,这陈家二女失踪是头午来报得案?”

佟参军接过簿子,点点头,“昨日报到了长安县,今日头午便报到了京兆府。因知道这一两日会有许多带回来的私奔男女,汇总过来好方便比对销案。”

周祈点头,“这一起却有些古怪,两姐妹同时失踪……”

“许是各有情人,姐妹商量着便一起与情人跑了?”佟参军猜。

那报案簿子写得极简略:常安坊陈三之女陈大娘,小字阿芳,年十六岁,陈二娘,小字阿幸,年十四岁,于正月十五日晚同出门看灯未归。

“难道——他们要效仿娥皇女英共侍一夫?”佟参军突有所悟,“也难怪其父母不同意了……”

周祈看向佟参军那已经微有皱纹的脸,你们读书人——果然想得多啊,共侍一夫都出来了,不过也不是不可能……

“我去看看吧,私奔倒没什么,不要是旁的才好。”周祈道。

佟参军虽觉得周祈有些多此一举,却仍笑着行礼:“到底周将军谨慎。”

周祈挥挥手,“一会儿小崔与郑府尹议完事,劳烦佟参军与他们说一声儿。”

佟参军再行礼:“是。”

周祈带着陈小六出门骑马奔常安坊。

这常安坊在长安城西南角上,离着前些天画中人一案中阮母所在的敦义坊很近,住的同样也多是些不大富裕的小老百姓。

进了坊门打听一下,知道陈三家住在里坊的西南角,谁知过了十字街,拐进一条小曲,正要再打听打听,却听得一户人家在吵架。

“玉娘一天两夜不归,你还拦着不让去官府报案。说什么‘有辱家风’,‘有辱家风’,我看你为了家风,什么都能舍了。我的玉娘,若是万一有个长短,可怎么办啊……”一个妇人站在大门内,虽关着门,外面却也听得很清楚。

“一天两夜没回来,还能是什么事?定是……哎!这种女儿不要也罢。”

“你不要,我要!”木门推开,妇人走出来,与牵着马在外面听吵架的周祈看了个眼对眼。

周祈惯常不怕尴尬,关切地问:“莫非府上也有小娘子走失了?”

妇人脸上泪痕未干,见了周祈,听她这般问,更加惊疑。

周祈不提禁军,只说京兆府,“因这常安坊有人报案说有小娘子看灯走失,特来查探,谁想走至此,又隐约听得府上两句相关的话。”

妇人虽不知道何以京兆府竟然有女官,但看周祈身着男式圆领袍,戴幞头,骑高头大马,还有说话时的气派,当不是作假,赶忙上前行礼:“求贵人帮奴找找小女。小女十五晚间出门看灯彻夜未归,奴找遍了亲朋家,也没找到。”说着便哭起来。

周祈皱皱眉,又是十五晚间……

门再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四十余岁的男子来,长得又高又瘦,穿着灰色长袍,走路步子方正均匀。

男子见了周祈也有些惊疑,“请问女郎是?”

周祈扯出自己的鱼袋晃一晃,男子赶忙叉手行礼,自称叫常叔平。

“贵府小娘子也不见了?”

常叔平颇有些犹豫。

妇人哭道:“我家玉娘——”

常叔平瞪其妻一眼,“莫要在外面说了。”又再对周祈行礼,“请贵人进门说话。”

进了院子,周祈见其东厢门上挂着“明德斋”的牌匾,门没关,从外能见到里面的几套几案,原来是个私塾先生,难怪……

来到堂上坐下,周祈开门见山地道:“常公把令嫒走失的事详细地与我说说。”

“小女玉娘惯常是个贞静听话的孩子,因她日见大了,这两年上元节,某便不让她出去了。她去年前年的上元节都这般过来,也不曾说什么,今年却软磨硬泡地非要出门去,还因此哭了。某到底不忍,让她带着婢子一同出去,说好只在坊里站站便回。出门未行几步,小女说冷,让婢子回来拿暖袖筒,婢子回来取了袖筒再回去却未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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