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堂香如今已经开辟出了五个酒品, 每一种酒品的坛子,都罗锦棠自制的坛型,然后在景德镇烧制, 最后运到渭河县来。

因为是由陶器坊负责送货,坛子碎了, 还可以再烧,锦棠并不会有太大的损失。

但是三百坛子最上品,一坛三两银子, 合计下来, 就是九百两银子。

这是一笔巨款,徜若不能按时交货, 京里来的贵客肯定会要求赔偿。

转眼就是交货的日子,而这订单,还是从葛大顺手里出的, 葛大顺愁了一夜又一夜, 早晨起来,白头发都添了不少。

酒肆唯独能够做倚仗的康维桢,带着学生们去西安府考试了。

锦棠毕竟也不过十七八岁,还当不得大事儿。

葛大顺早起愁的没法子, 想来想去,就跑到书院隔壁,把这事儿告诉了葛牙妹。

葛牙妹身在曹营心在汉, 说实话,最操心的,还是罗家酒肆的一摊子家业,听说因为灌不出酒来,恐怕一下得赔上千两银子, 当时便吓傻了。

须知,锦棠这两年挣得多,但投进去的更多,所以,她身边没有太多的余钱。要真的赔将近一千两银子,锦棠这两年的辛苦,可就全都白费了。

恰这时候,康老夫人来看俩个宝贝大孙子,瞧着葛牙妹的神情有些不对,芷堂哭哭唧唧,爬上来闹着要吃的,她端着碗羊乳,却是喂到了孩子的胸膛上。

小芷堂瘦,还小,但比宣堂能吃得多,小嘴巴吧唧吧唧的,一天到晚,什么都要尝一口,但凡吃起来,给他什么都觉得香。

别人不甚疼他,康老夫人却觉得小芷堂顶可爱,最最心疼他。

“孩他娘,你这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康老夫人说着,伸手抱过了孩子,亲自替小芷堂喂起了羊乳。

葛牙妹与上一个婆婆闹的生死仇人一般,在这个婆婆面前,自然一直掬着性子,总怕多说多错,从来不曾多说过一句话,当然,潜意识里,也极怕这个威严的婆婆。

“听葛家大舅说,似乎是锦堂香的事儿,卖出去了三百坛子酒,不能按时交货,今晚之前要是交不了三百坛子的酒,得赔付人家九百两银子。”春娇抱着宣堂走了过来,也送到康老夫人怀里,一左一右,叫她抱着。

一下就生了两大胖小子的儿媳妇,肚子就是她的脸面,康老夫人一听,立刻道:“也不知哪里来的客人,去打问一下,看是我熟悉的否,徜若是,我去交涉,生意场上,不能如期交货的事儿多了去了,哪里有因为这个,就叫人赔钱的道理。”

转而,康老夫人和葛牙妹俩个,就全都到了罗家酒肆。

酒肆如今干净又敞亮,早已不是当初那小作坊的样子了。

只是锦棠并不在,就齐如意带着一帮妇人在酒窖里干活,葛大壮一人在守柜台。

葛牙妹转身进了柜台,才问了几句,看这客人是从何处而来,可是康老夫人的老交情否,便听外面一个妇人笑着说道:“康家伯母今儿居然也在,真真儿的,咱们也算老亲戚,蜜儿这些年一直在外,许久不曾到伯母家,问过一声安了。

也不知,我家这贵客订的酒,灌出来了否?”

进来的是齐梅的妹妹,齐蜜。

要说齐梅,渭河县是个长嘴的,给张块板儿,她的所作所为就能说上三天三夜。

齐蜜比齐梅命好,嫁的是学台,官夫人,保养得好,气度也大,衣着非凡,于这渭河县,也算是个人物了。

但齐蜜这妇人,虽说笑的甜,却极为难缠。

康老夫人立刻将她迎了进来,说道:“却原来,是二姑娘你要的酒,真真儿的难堪,孩子们的生意上出了点子麻烦,这酒……”

“与她无关,酒是贫洒家要的,夫人说予贫僧听便是。”这齐蜜的身后,居然跟着个五大三粗,高壮似尊铁塔般的和尚,头顶戒疤秃起,瞧着就叫人发寒。

他手中一根禅质,青铜材质,高至少在九尺之上,随着他的行步,砸在地上,新铺过的青砖地上便是一个深坑。

僧人买酒,本就怪异,偏这僧人往桌上拍了一张订单,粗声道:“须知,这订单可是白纸黑字,东家罗锦棠的私戳都在上头,今日交不了货,岂止银子,连这酒肆,都得归予洒家,就在此刻,立刻给洒家把酒交出来,否则的话,洒家就得接手了这酒肆。”

说着,他又是重重一砸,禅杖震的柜台上的酒坛子都哐哐作响。

康老夫人上前一步,道:“客官,生意讲的是个往来,您这未免强辞夺理……”

“要么酒,要么酒肆,此刻洒家就要,少说废话。”僧人粗声粗气,显而易见的,这就是来砸场子的。

葛牙妹给吓的一颤,再瞧齐蜜似只笑面虎似的在圈椅上坐着,忽而明白过来,怕是齐家贼心不死,还在图锦棠的酒肆,只是这家子手段越来越刁钻,如今还弄来一个虬筋蟒臂的武僧来,这武僧一瞧就是身怀武功的,真打砸起来,谁能拼得过?

她给葛大壮个眼色,悄声道:“哥,赶快儿的,去报官吧。”

再不报官,她怕锦棠回来,得叫这武僧撕了去。

葛牙妹是个外强中干的性子,便嫁到康家,也是颤颤兢兢,无一日怕康老夫人这个婆婆要发作,要为难自己的,便康老夫人笑,她因为罗家老太太种的阴影,总觉得康老夫人别有用心。

直到此刻,她自己已然怕的要死了,才发现自已这新婆婆,端地是个能当大事的。

康老夫人虽说是个瘦瘦小小的南女,一把拍上桌子,戒指砸的桌面一声脆响,却是绝不示弱:“我经商三十多年,还没见过个进了人家酒肆就要人家赔酒肆的,你一个和尚买酒,本就于礼不合,还来抢劫,也不瞧瞧自己有几斤几两?”

这僧人自然是黄爱莲那忠实的走狗,薛才义。

他捧起订单,也不知怎的一拍,订单上面曾经隐着的那行字迹,就浮显了出来:“老夫人,这可是你们东家罗锦棠亲自压过戳的,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徜若三天内供不出酒,以酒肆来偿。”

康老夫人犹还不敢相信,捧过订单,上面清清晰晰两行字,果真这么写着。

她行商三十多年,一眼就懂了,这是拿白醋,浸过桦树的皮,再和着墨,然后书出来的字儿,晾的时候,不易显现,随着纸张热度增高,字就出来了。

这和尚当是有内力,所以订单在他手上,字迹就会特别明显。

她咬牙道:“你这个无赖野和尚,居然玩这一手,本夫人今儿要告官,叫官拿你。”

薛才义勾唇一笑,道:“那咱们就等着官吧。”

事实上虽然康老夫人声音很大,但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官府信的是白纸黑字,哪怕对方是诬赖,你签了这样的订单,压了自己的戳,官府认的,就是白纸黑字。

按理来说,白纸一张,阳光下这种字总会有字迹,一般人也不会着这种道儿,但是葛大顺识文不多,就着了人家的道儿了,真真儿是,哑巴亏。

不一会儿,县衙的捕块们蜂涌而止,整个儿的,把罗家酒肆给围了起来。

*

酒肆里快闹反天了,连县衙的捕块都进去了,锦棠却一点也不着急。

深秋的渭河畔,绿柳盈盈,锦棠才从外面回来,进门前,遥遥望了眼街对面,一个穿着牙白色的绸罩纱长衣,雪白色长裙的女子,日光下搭着把油纸伞,就在对面一颗垂柳树下站着。

不用说,自然是黄爱莲喽。

王金丹弃文从武,如今已是京城羽林卫的副指挥使了。

陈淮安走的时候,齐高高那个墙头草也跟着去凑热闹了,不过骡驹并没有去,还在秦州城里混着。

锦棠连夜去了趟秦州城,跟骡驹两个骑着马,把渭河县走了个遍,才发现,黄爱莲并非形单影只而来。

她父亲黄启良是首辅,自然有通天的本领。

而她,在来之前,已经从秦州府,再到渭河县,一层层把官府所有的关系全部疏通。

正所谓官官相卫,今天事情只要闹大,就连渭河县的知县都会向着她,徜若锦棠要是耍泼不给酒肆,大约就是齐梅的下场,得被关进牢里去。

至于那位光头和尚薛才义,身后浩浩荡,率着几百名私卫,如今就埋伏在渭河县的周围。

首辅之女,侵吞个把小小的酒肆,之后快速的转走所有老酒,再抛下酒肆扬长而去,黄爱莲这一手,是觑谋已久之后的迅雷不及掩耳。

而陈淮安和康维桢,所有能帮她的人都不在,锦棠真想全面反击,根本不可能。

不过自古,人常言,计出在巧,兵行险招。

锦棠今儿用的,就是巧计,也是险招。

她进门时,身后还带着骡驹。至于骡驹,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眉毛胡子,其实是锦棠特地,照着戏文里李逵的样子而修饰的,酱赤色的脸,粗短腿,瞧样子,端地是凶恶无比。

“咱们季大爷要五十坛子十年的锦堂香,娘,可灌好了不曾?”一进门,锦棠就笑着说。

葛牙妹愣了一愣,未回过神来,反而是康老夫人说道:“季大爷,莫非,这就是咱们关山中的好汉季明德?”

锦棠一笑,道:“咱们骡驹,可是季大爷的曾孙辈,不过仍承着祖业而已。”

关山中有匪,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至于季明德,也不过个传说而已。

但是,传说这种东西就是得越传,才越神乎其乎。

骡驹往桌边一坐,大大咧咧道:“今夜咱们的兄弟们皆要来,就在酒肆里大饮三日,东家娘子,除了酒,下酒菜也得备起来,我就在此等着,快去快去。”

锦棠回过头来,望着薛才义:“这位法师,瞧着面善,但不知,连捕块都来了,您这是要做什么?”

其实她明知故问尔。

薛才义推手,就把另一张订单推了过来。

锦棠接过单子来,与她手中的一张一模一样。

卑鄙手段,巧取豪夺,黄爱莲这女子,于大明国中横行近十年,也该给她点儿教训了。

锦棠将单子拿到手中,仔仔细细的看,看罢之后,又拿拇指揩了揩下面那行字,叹了一声,道:“确实白纸黑字。既开门做生意,能高高兴兴的挣钱,当然也得有愿赌服输的魄力。法师,我罗锦棠今儿委实灌不出三百坛子酒来,也无法给您酒,一百两银子,我赔给您就是,你走吧,记得往后常来我家酒肆便是。”

说着,她掏了一百两的那张银票出来,原封不动的推还给了薛才义。

薛才义铮亮的脑门,一把推开银子,禅杖一捣:“洒家要的是酒肆,非是这区区一百两银子,东家,您怕是眼瘸了,白纸黑字,这不明明白白儿写着……”

但是,就在薛才义低头的一刻,发现阳光下,订单下面最后一行,黑色的字迹正在缓慢的消失,而且是一丁点都不剩的那种消失。

这种白醋汁搀着墨汁的字儿,按理来说,凉了不显,加热就会出现,一直在阳光下,字迹就会显现的明明白白儿。

薛才义以为是天气太凉的缘故,一把抓过订单,以体内的真气输送热量,还想把字迹给弄出来,但他输了再多真气也没有用,订单都要给烤糊了,字迹依旧在一点点的消失。

“东家,你怕是耍了诈?”薛才义抬起头来,冷冷盯着一群妇人们围簇着的,穿着件青直裰,清瘦,秀丽,标致的小东家。

“那法师就报官,咱们于官府中说去,反正官府信的,可是白纸!黑字!”仿似檀吐莺啼,锦棠这话,说的清脆,娇糯。

这小东家直裰儿熨身贴体,纤腰盈盈一束,皮肤呈着象牙似的细腻白嫩,阳光洒在她脸上,红颤颤一点樱唇微微勾起,颊侧一左一右,米粒似的两粒涡儿。眸中有些恶作剧似的戏谑,骄气,蛮横,与他的主子黄爱莲眸中的神情极像。

但黄爱莲那种样子,偶尔会因为自作的聪明叫人觉得不适,这小东家却不是。

她那般洋洋得意,却一点也不惹人讨厌,趾高气昂的样子,颇有几分可爱。

不过,薛才义可欣赏不来她的可爱,他禅杖一捣,房梁簌簌作响,往外一扬手,这是准备要招自己的私兵们了。

锦棠转身,在角落里的铜盆中洗净了手,摔着水珠儿,忽而转过身来,纤纤一根细指,透明的指盖上还泛着淡淡的莹融光泽:“若论公,咱们白纸黑字,上衙门打官司。

若论私,你首辅家豢养私兵,是个意图谋反,那我罗锦棠就能把关山里的土匪全都召集到此。”

这时候,就该拼土匪了。

作者有话要说:  骡驹:知道我爷爷是谁吗?

作者:嫌弃脸……

陈澈:听说人人都在议论老夫?

作者:那就快点跳出来,证明给你们看大叔你多有魅力啊,2333

另:猜猜锦棠怎么干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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