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像往桌上泼了杯冰水, 气氛一下子僵结起来。

岑矜抿唇维持着笑意,没有说话。

柴思明率先打破死局:“说好的谈事呢,怎么搞得跟相亲一样。”

周绥安操作了会手机, 放下,仿佛在赌局里押上筹码。他的手肘随后撑上桌面:“转发我已经删了,岑小姐不准备还这个人情么?”

岑矜淡笑:“只是没料到你的报价是这种形式。”

周绥安漫不经心:“都是私了,有区别吗?”

这的确是最高效最安逸的解决办法, 但也足够憋屈。岑矜心底闪过两秒无奈的空寥,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可以啊,地方你定。”

柴思明见状打趣:“绥安, 你是不是看上我们岑大美女了?”

周绥安不语, 握起玻璃杯喝水。

柴思明又说:“可岑矜现在有对象。”

周绥安掀眼。

岑矜不着痕迹道:“我今天过来也是正好送他来学校。”

“也在我们学校任教?”周绥安搁下杯子。

柴思明:“是学生,还很优秀。”周绥安眉微挑, 望向岑矜的眼神已多了另一层意味。岑矜能立刻读懂这种只属于成年人的判析与定义,有些冒犯,但对方完全不以为意,甚至于寻衅滋事。

“岑小姐家教严吗?”周绥安接过服务员递来的咖啡:“只是吃顿饭你男友应该不会生气吧。”

岑矜勾唇,带着剑拔弩张的疏冷:“周教授家教严吗?”

周绥安笑了下:“我家就我一个人。”不知有意无意,他暗示暧昧。

柴思明偏头哈了声,受不了道:“绥安你行了啊,吃顿饭,这事就当过去了, 别搞这些, 别为难我老同学。”

周绥安双手放回兜里, 坐姿愈发疏懒。

这是岑矜转职后第一次怀念起以往还做创意的时光。

至少不用面对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人或事, 有气发不出。以往那些客户虽也有言行轻佻的,但大家都在行业里混, 还是要给自己留点脸面的。

可周绥安不同,他像个灰色地带的人,完全不惧于让她体会到这些隐晦但具体的轻看和嘲谑,她只能忍耐。

典型的斯文败类。

一言不发走在周绥安身侧时,岑矜身心抵触,但她别无选择,必须去填这次的人情。

毕竟她的创业计划摆在那,今后大概率要跟各式各样的kol打交道,互联网跟蛛丝一样错综联结,圈内口碑至关重要。

初冬的风冷飒飒的,枯透的叶子在半空胡乱打旋,像失明的蝶,在坠落途中被一只手捉住。

手的主人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叶吧。”

岑矜瞥了一眼:“梧桐。”

周绥安说:“梧桐在古代有忠贞的象征。”

“是么。”岑矜不咸不淡。

周绥安随手丢开那片叶:“你跟我是校友?”

“对。”

“跟柴思明一个专业?”

“嗯。”

“多大了。”

岑矜眉头微皱:“周教授好像问得有点多了吧。”

“多吗?”周绥安笑:“这就多了,待会吃饭聊什么,就吃饭?”

岑矜沉默了会,直白道:“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如果是因为侵权的事,我可以再代表公司向你道歉,你的摄影片段是品牌方给我们的,并非我们故意盗用。”

周绥安看过来,双目q黑:“对你有意见的话,我连报价都不会理会。”

岑矜目光不移:“但你现在的方式更像在羞辱我,我的工作性质不是这样的。”

“什么样子?”

“像在‘卖’。”岑矜用词不讳。

周绥安被她逗乐:“我之前也认识一个AM,经常单独约人吃饭,到我这就不行么?”

“不是吃饭的问题,”岑矜回道:“是你对我的态度,我不清楚你平时是不是都喜欢这样交流,但于我个人而言不太舒服,说难听点就是职场性骚扰。我宁愿你痛快报价,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周绥安口气淡淡,似不放心上:“是吗,难怪我人缘这么差,只能跟植物讲话。”

他的不温不火并未惹恼岑矜,她下结论道:“所以我是人,而不是植物。”

周绥安缓缓露出一个笑容,他瘦癯的面容,极白的肤色让这个笑容看起来毫无侵害性:“但你像一种花。”

岑矜冷吸一口气,忍耐濒于临界点:“谢谢夸奖。”

周绥安正视前方,眼光缥缈了些,须臾,他停下脚步:“岑小姐,这次午餐取消吧。”

岑矜感到突然:“为什么?”

“不想吃了。”周绥安敛起了那股谑弄,整个人一下子沉寂下来。

他从大衣兜里取出一盒烟,抽了支出来,并未点燃,似乎只为了夹在指间当作情绪支点:“再会。”

岑矜终于看清了烟的牌子,盒身全白,LOGO是三个数字,555。

目送走周绥安,岑矜站在原地,有种乱拳锤海绵提不上劲的感觉。

她收回视线,翻出手机,检查了一下周绥安的微博主页,那条针对侵权视频的转发已不见踪迹,看来男人并没有诓她。

岑矜微微叹口气,切到微信想找李雾说说话,意外发现柴思明那栏有条未读消息。

岑矜点开,当中提到了那位性情古怪的周教授,说他前妻跟她一样,同是广告公司的客户经理,后来婚内出轨跟一位甲方在一起了,见到她之后可能有些敌意与情绪转移……接着便为朋友的失礼向她说声不好意思。

岑矜将这段不长不短的文字看了两遍,心情复杂,但也随之释然:不要紧,他也没真的让我单独请吃饭。

柴思明这才放心。

眼看着上午已来不及去公司,岑矜就慢慢逛到光华楼下,想等李雾一起吃饭。

临近下课,她在微信里将自己的定位发送给李雾。

少年异常惊喜:你在几楼?

岑矜回:怎么回这么快?不好好上课吗你?

李雾:因为是你的消息。

岑矜笑,回答他刚开始的问题:就在一楼。今天一起吃午饭好吗?

李雾:好。

下课铃响,岑矜在人潮中迎来了她的小男朋友。

尽管室友骂骂咧咧,他还是头也不回地小跑到她身边。这种萧条时节,少年也如春树一般蓬勃清逸。

岑矜情不自禁地揽了下他腰,李雾旋即回抱。

阶梯上的学生侧目纷纷,或挤眉弄眼地嫌弃,或姨母笑看戏脸,有人认出了这对前段时间的BBS红人,忙拉身边人一通围观。

……

沾男友的光,毕业已久的岑矜能够重温母校食堂的风味。

他们坐在一起,周身气质迥异,有显而易见的年纪差。

但可能由于外形相称,或气场相和,看起来也奇异登对。

李雾跑遍每个窗口,打来不少种类的菜肴,一顿食堂饭搞得跟自助餐一样,还反复问岑矜有没有别的想吃的。

岑矜猛摇头:“我都饱透了,你也不怕我把你饭卡刷爆。”

李雾笑:“再充好了。”

吃饱喝足,两人去车里腻歪了一阵,李雾才折返宿舍,岑矜则驱车赶回公司。

沿途她导航到一家烟草店,在外烟区域找到了周绥安抽的那款香烟。

岑矜买了两条,并让店家得当精细包好。

隔日李雾回家,她就将礼盒交给李雾,委托他送到周绥安手里。

李雾开始不解,等岑矜说清缘由后,他欣然应允,还好奇烟到底是什么味道。

岑矜拍着他小脸蛋,哼哼警告:“你敢抽烟我就抽你。”

李雾说:“我还挺喜欢你打我的。”“你是什么抖M吗,”岑矜一顿拳打脚踢,但也没真的使劲:“这样吗,还是这样?”

李雾躲,她就跟在后面追闹,两人在走廊里洒下一串碎笑。

当然,最后回报给她的是被反身欺压回墙面,更深入也更让人欲罢不能的惩治。

第二天,雨丝绵密,天地阴冷,李雾只在玄关看到一把伞,怕自己拿了岑矜没得用,便淋雨去了学校。

找到周绥安办公室时,少年已满头湿气,他用袖子搓了下黑亮的刘海,于门窗处踌躇。

有位女老师在场,见他探头探脑,便好奇问:“找谁?”

李雾礼貌道:“老师,您好,我想找周绥安周教授。”

女老师靠向椅背:“他现在不在。”

李雾问:“他大概什么时候到?”

女老师:“一会吧,他今早有课。”

李雾刚要掉头先回寝室,走廊尽头已远远走来一个男人,身穿大衣,握着把全黑的长雨伞,他步姿散慢,清癯苍白,气质很像他在英剧里见过的那类苦修的术师。

途经李雾时,他只快瞟他一眼,目光未多作停留,就掠了过去。

但擦肩而过的瞬间,李雾似有感应,不确定地叫了声:“周老师?”

男人停下身来,回过头,打量起年轻男生。

他显然淋得不轻,但不显狼狈,头发像湿漉的芒草,雨水只是他少年感的点缀。

周绥安确定他不是自己课上的学生,因为他学生里没有长相这样耀眼的。但男生眈眈相向,他又有些发憷了,担心会迎来一场自己也大意的社交事故。

好在男生很快收起这种情绪的注视,说明来由:“周老师,您好,我是岑矜的男朋友,这是她托我给你的谢礼,感谢你删除那条微博。”

说着便将手中礼盒递送出去。

他的身份介绍让周绥安略微一诧,没有接,只问:“里面是什么?”

李雾回:“香烟。”

周绥安微勾了下唇,声音雨幕般清冷:“这会走廊上要有别人经过,我就是受贿,你知道么。”

男生似早被授意,万事俱备:“所以她用礼盒装着了。”

周绥安一时无言。

两人僵持片刻,周绥安接了过去,也淡淡道了声谢。

李雾摇头说不用客气,道别要走。

周绥安叫住他,抬高雨伞角度:“拿着吧,还在下雨。”

李雾婉拒,快步离开走廊。

等他消失在楼道拐角,周绥安才掂着礼盒往办公室里走,动作随意。

女同事好奇问他刚刚是谁,猜不是院里学生。

周绥安想了下,无法精确给出定位:“就学校学生。”

回到办公桌前,周绥安站着拆掉包装,目及香烟品牌时,他眼光细微地颤了下,将两条烟一并揣回了第二层抽屉。

周绥安开机,查阅了下微博@,转出几条顺眼的出来答复,又去浏览挤挤攘攘的私信列表。

第四条是关于花种的疑问,“绥男神,求问这是什么花~为什么快冬天了还没有谢?在邻居院子里看到的。”

周绥安打开图片,先是一愣,随后盯着看了许久,才回过去四个字:深山含笑。

关掉电脑后,他抽出衣袋里的手机,点开其一,犹豫片刻,发过去一条消息:烟我收了,欠我的午饭什么时候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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