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外风雪不知何时停了,忽然有浑厚钟声潮涌般地荡了过来,一声挨着一声,子夜已到。爆竹声顿时响成一片,满空赤红碎屑翻飞,无数烟火簇拥上浓墨夜空,绽开千般光华星芒,喧闹声将深夜吵醒。

“喂,”楚明允眼睛直望向外面,忽然开口,“要不要跟我出去放烟火玩?”

“楚大人还备了烟火?”苏世誉问。

“我没有,不过杜越买了,我知道他藏在了哪儿。”

“你就不怕明日阿越醒来后找你?”

“好办,”楚明允看向他,眨了眨眼,“就说不知道,没见过,杜越不信我,但一定信你。”

“那我为何要帮楚大人隐瞒呢?”苏世誉笑道。

楚明允直接拉过苏世誉就往厅外走去,“因为你现在是共犯了。”

那堆烟火就藏在角落里,他们拿到庭中依次摆好,这才发觉杜越买的真是式样繁多什么都有。

楚明允点起两个火折子,侧头看见苏世誉正研究着个莲花灯似的烟火,“那个燃得快,你放在最后点。”

“嗯,还有别的要注意的吗?”

楚明允想了想,“点完后记得跑过来抱紧我。”

“……”苏世誉想了想,“为什么?”

“我担心等会儿声音太响你害怕啊。”

“……楚大人果然贴心。”

赤红沿着引信一闪而上,伴着闷雷般的巨响,束束火光飞窜上苍穹,旋即大朵大朵烟花绽开,点点光华如星似雨落下,美不胜收。他们这处稍一黯淡,又有别处的夜空绚烂,烟火声远近相接,连绵不绝。

有孩童嬉笑着沿着巷子跑过,细弱的歌声透过朱红府墙,穿过硝火味的薄烟,唱着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欢乐几家愁,苏世誉在心头默念几番,不禁敛眉轻笑,这佳节之中,自然是只有伶仃孤影才会倍添仇。他侧头看去,发觉另一个伶仃人不知何时半蹲在了庭中红梅下,正专注地团着雪。

苏世誉走过去跟着蹲下,静静地看他指骨分明的一双手团出了两个雪球,忽然笑道:“我给你捏个别的看看。”

言罢果真跟着下手拢了一捧雪,捏出了个扁圆身子,按上个圆脑袋,又用指尖仔细地雕琢出两个尖耳朵来。苏世誉正在地上寻着合适的落瓣作眼,一直偏头瞧着的楚明允忽然伸手过来,苏世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手停在那颗脑袋旁,微一屈指,顿时弹飞了一边耳朵。

“……”苏世誉深深地看着楚明允,只见他笑得眉眼弯弯,唇角上翘,兴致勃勃地又将另一只耳朵无情摧毁,对称至极到连苏世誉都不知说什么好。

于是苏世誉一言不发地在身侧虚握了一掌松软剔透的雪,略一端详,塞进了楚明允毫无防备的衣领。

楚明允反应已是极快,才一触及就弹开几尺,却仍是被后颈冰得一颤。他微眯起眼,顾不上拍雪就眼疾手快地拽住了起身就要走的苏世誉。那边苏世誉未及站稳,猝不及防地被他扯住顿时脚下一滑,这瞬息间心念陡转,苏世誉忽然不再稳住身形,而是反握住了楚明允的手臂,一把将其拖下了水。

两人就这么不顾形象地平地摔在了厚厚的积雪上,倒下的混乱中楚明允只来得及以手撑地才免于压在苏世誉的身上,他才松了口气,心情几许复杂地正欲说些什么,一低眼正对上苏世誉笑意深深的眼眸,直觉不妙。

下一刻苏世誉伸手拍在了身侧梅树上,梅树随之一颤,堆了满枝的雪带着殷红花瓣铺天盖地落下,红梅落雪纷纷然,砸了楚明允满发满背,顿时遍体生寒。

楚明允单手撑在苏世誉的头边,拂去了脑后的雪,然后看着化开的满手冰凉雪水,“苏世誉,”他道,“这若是换了旁人,就已经被我活埋在雪里了。”

落雪拂下时有瓣红梅擦过楚明允鬓角飘转而下,悠然落在了苏世誉的眼眸上。他嗅见红梅冷香中一点檀香,视野里有一角赤红微染,而楚明允的眉目极近,染了霜白的鸦色长发被风吹起,朦胧了靡靡夜空里的烟火。

苏世誉拿下落梅,躺在雪中好整以暇地笑道:“若是随便哪个旁人都能让你这么狼狈,楚大人恐怕是要无颜见人了吧。”他复又抬起手,将楚明允鬓发上的碎雪仔细抹去。

指尖才触及额角时是微凉的,随着划入发中而一点点温热,极温柔极轻的动作,引得头皮微微发麻。

不待楚明允细想,苏世誉便收回了手,“好了,起来吧。”

“你想起来就起来了?”楚明允笑了声,微眯了眸,“说句好听的来呀。”

苏世誉沉吟片刻,道:“多谢楚大人替我将雪全挡下了。”

楚明允一把掐住了他的下巴,四目相对,“很好,你今晚就别想起来了。”

苏世誉无奈地笑了,思索着该如何解决眼下情况,一时没有答话。

红廊下华灯摇曳,一晃晃地映得庭中光影明灭。楚明允捏着苏世誉的下巴,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唇上。他唇色向来较淡些,此刻不知是因为冷了,还是身下的白雪映衬,竟浮现出了点颜色,在双唇间隐约显出了一线殷红。

楚明允忽而鬼使神差般地俯下身去。

“……楚大人?”温润声线突兀响起,略带错愕。

楚明允陡然顿住,咫尺间正对上苏世誉的眼眸,才发觉他近乎要吻上苏世誉,差了不过分毫的距离,呼吸可感。

他惊醒般地起身,退开一步抬手按了按眉心,这才将苏世誉也拉了起来。

苏世誉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转而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这一遭折腾下来两人衣袍都被雪给浸湿了大半,回了厅中对坐着慢慢烤干。楚明允瞧着苏世誉云淡风轻地也脱下了外袍,暗叹了几句色令智昏,索性不再去想方才的事。他懒散地支着身子,忽然道:“对了。”

“怎么?”苏世誉打量着湿透的袍背应道。

“其实你方才捏的老鼠还挺可爱的。”楚明允道。

“蒙你谬赞了,”苏世誉看他一眼,“方才我捏的是兔子。”

“……行。”

☆、[第三十章]

年节已过,喜气渐淡,早春将至,积雪消融。

长安城中的商铺陆续开了张,客人尚且稀少,伙计们便倚着门框闲散地叙着话。不知谁忽然惊呼一声,随即听见有清脆铃音自城门那边悠悠传来,沿街的人忙探头去看。

官兵于前开道,长长的车队穿街而过,向宫城驶去。驼铃轻颤,车马辚辚,轻纱覆面的异域女子身姿婀娜,分两列随行在一顶软轿后。绣纹锦帘被人偷偷掀开一角,露出一只墨绿眼眸,趴在楼上的幼童一眼看见,惊喜地指着叫喊,立即被身旁大人给按了下去,道了一声:“楼兰。”

楼兰地处西域大漠,扼商道要冲,是以虽为小国,却城池繁华,地位重要。楼兰国向来在大夏与匈奴间摇摆不定,直到近些年才与大夏走的近了些,不过往来纵然多了,却也从未见过一开春就前来的。

这日正是复朝之时,才出了金殿便远远望见迎接仪仗的楚明允也在纳闷,侧头问苏世誉,“楼兰这次派来的使臣是谁,居然用上了诸侯礼遇?”

“今日楼兰王女亲自携礼来访。”苏世誉解释道。

楚明允点点头,略一回想,连带着今日总觉得苏世誉看他的眼神颇有深意也明白了过来。

据说楼兰王女骄纵任性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三次出嫁都不足月,不是命人将夫君直接打得横尸院中,就是掌掴高堂斥辱夫婿,硬是逼得对方以死请求国主解除婚约。折腾下来举国再无人敢娶,楼兰国主偏又拿王女当心头肉宠着,当年不惜以三座城池陪嫁,只求能在大夏寻到一合意夫婿。

那时楚明允在朝堂上一声轻笑,果断把对头苏世誉给推了出去。说是上无高堂少了麻烦,为人端正温和,恰好还妻妾全无,最后又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道,先前见楼兰王女下轿时还对着苏世誉春风一笑。

一直淡然无波的苏世誉在听到最后一句时,终于侧头深深地看了楚明允一眼。

之后苏世誉是如何摆平这事的他未曾留意,只清楚记得那日下朝时苏世誉在同朝五年后头一次对他说了除开日常问候的话。

苏世誉对着他春风一笑,说了两个简洁异常而又意味无穷的字:

“呵呵。”

思及此,楚明允轻咳一声,笑道:“苏大人,我那时可是……”

苏世誉瞥他一眼。

楚明允道:“……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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