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贞闻言松了口气,没有责怪他们,吩咐人过去清理残局,顺便清点了一番。

好在有苏世誉及时稳住局势,只是几个侍从宫娥因山崩丧命,而官吏们虽有负伤,倒也不至于危及性命,此时已经传太医来包扎处理了。李延贞想了想,觉得筹划多时的千秋节宴就这么狼狈收场了委实难看,干脆下令就在这殿里继续宴饮作乐。

文武百官登时神情各异而又同样的复杂难言,忍不住都看了李延贞一眼,只觉得这位陛下心大得仿佛开了个豁。

他们各怀心事,但见楚明允和苏世誉两位大人都没说话,只得把心思统统咽回肚子里。

续宴上依旧琴瑟歌舞,但推杯换盏间总显出了勉强意味。群臣好不容易熬到了尾声,对皇帝陛下再恭贺一遍千秋万岁打算就此收场,却见苏世誉忽而离席上前,赞了几句那水中一舞惊艳全场的白衣舞姬,向李延贞请赐。

天下皆知御史大夫精通音律,从前宴上也不是没有带走舞姬伶人的先例,不是什么大事,没什么人在意。然而他话音方落却是一声破裂爆响,刺耳至极,惊得宴上瞬间寂静无声。对面的几个官吏看得分明,那白玉酒盏是被楚太尉给硬生生单手捏碎的。

李延贞惊疑不定地问道:“楚爱卿?”

楚明允盯着殿中苏世誉的侧脸,松开手任碎玉哗啦落了满桌,不带情绪地答道:“手滑了。”

☆、[第七十五章]

未央宫中,昭仪娘娘姜媛端坐在镜前,任宫娥们为她梳妆。

为她绾发的宫娥年纪较轻,看了看镜中映出的娇美容颜,笑道:“都说昨夜里献舞的舞姬生的漂亮,可是依奴婢看,还是娘娘您更美,让陛下都移不开眼呢!”

姜媛忍不住笑了,口中还嗔道:“一大早的,胡说什么呢。”

“奴婢哪里胡说了?昨夜山崩那么危险,陛下可是一直把娘娘护在怀里的,这宠爱其他娘娘们恐怕连想都不敢想。”小宫娥巧笑道:“更何况,陛下等等不是又要过来陪您吗?”

“就你机灵。”姜媛看了她一眼,笑意更深,“去把我生辰时陛下赐的步摇取来。”

“是。”小宫娥放下梳子,转身出去拿匣子。

旁边默不作声另一宫娥忽然停下侍弄脂粉的动作,上前一步,从袖中隐秘地递给姜媛一个纸条。

姜媛微微一愣,将纸条展开来,笑意顿时僵滞在了脸上,她猛然抬头,神情变幻不定,窄窄的薄纸上落了再简单明了不过的一句话,被揉皱了死死攥在手心里。

这时小宫娥拿了匣子回来打开,笑吟吟地问:“娘娘,奴婢这就为您戴上它?”

“不,”姜媛仿佛惊醒,急忙开口,“你去告诉陛下,叫他不要过来……对,叫他不要来了,就说我病了在休息,不见人!”

那小宫娥吃惊地看着她,但也不敢多问,连声应着就要退出去。

“等等,你站住!”姜媛又猛地提声叫住了她,小宫娥定住脚步望过来,只见昭仪娘娘背影颤了一颤,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平静了下来,沉声道:“不要去了,回来吧。”

小宫娥迷茫不已,走回到了她身旁。

姜媛瞧着镜中的自己,慢慢地笑了,眸中几丝悲凉一闪而过,她吩咐道:“把步摇为我戴上吧,再换身衣裙,然后备好酒菜,恭候陛下。”

不多时李延贞便到了,进殿看见姜媛顿时眼中一亮,笑道:“爱妃如此盛装打扮,是有什么好事?”

姜媛抬手让宫娥们都退下,对李延贞笑道:“陛下前来,不就是最大的好事吗?”

“好。”李延贞笑了笑,回头也命宦官侍从退下了,殿中只剩了他们两个,他拉着姜媛的手落座,扫了眼满桌佳肴,不禁又看向她,“果真没事要说?”

姜媛沉默了一瞬,“陛下要这样问,倒也有些话要说。”她看向李延贞,“昨天夜里,情势万分凶险时陛下将我拉到了怀中,臣妾斗胆,想问一问陛下那时在想些什么?”

李延贞不由失笑,“怎么想问这个?”

“……突然有些好奇了。”

李延贞摇了摇头,“当时倒什么都没想。正如爱妃所言,情形凶险,也容不得多想,你就在朕身旁,怎么能让你有危险?”

这次姜媛沉默了良久,才轻声开口:“回想起来,臣妾入宫已经将近一年了,陛下您一直对臣妾恩宠尤甚,信任有加,臣妾……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

李延贞闻言笑了出声,“爱妃说傻话了,你陪在朕身边就是了,还打算再怎么报答?”

虽然身为九五之尊,但李延贞终究才及弱冠不久,眉目间清秀文弱,一笑之下更显出几分少年气,清朗明透。姜媛有些失神,满腔酸涩涌了上来成了一点泪意,她慌忙低下头去,定了定神,复又抬眼笑了,执过酒壶倒了杯酒,“那就以这杯酒来表臣妾心意吧,愿生生世世都能陪伴陛下。”

李延贞看了眼杯盏里的澄澈酒液,又略带奇怪地看了姜媛一眼,末了笑了笑,举杯一饮而尽。没看到姜媛垂下了眼,泪水坠落打湿了绣金衣袖,洇开一点暗沉颜色。

还有政务等着处理,李延贞并不久留,姜媛送他出殿,远望着御辇一点点在视野中消失不见,脱力般地缓缓地跪在了地上,“傻小子……”她轻笑着哽咽出声,从袖中摸出瓷瓶打开,仰头将药丸悉数咽下,眼中竟温柔轻快了许多,“我早你一步先下去,但愿来生能与你投成姐弟,把欠你的都还给你,好好地护着你平安一世……”

姜媛俯身向远处慢慢叩首下去,额头抵在地上,安静得再无一丝声息,鲜血沿着她唇角滴在青石地上,殷红殷红。

宫道上的御辇中猛然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咳得撕心裂肺一般,侍从慌张地拉开帘幔,正撞见大滩鲜血在绣毯上漫开,李延贞紧闭着眼歪倒在了一旁,脸色惨白,不省人事。

这日是休沐,然而长安城中身居要职的官吏们同时接到了急令,命他们秘密入宫,召开廷议。

廷议与朝会不同,是由太尉和御史大夫共同主持,仅有朝中要员才能参与的,商讨的也向来是最为紧要的国事,在廷议上意见达成一致后会将结果呈达御前,交给皇帝最终裁决。这次廷议通知来得突然又分外急迫,官吏们不敢怠慢,赶忙换上官袍纷纷奔往皇城,等到进了殿内,他们才意识到事态只怕要比想象中的更为严峻。

楚太尉坐在左首,一直垂眸把玩着手中折扇,没抬头看过任何人一眼,而苏大人坐在右首端着盏茶水,也是迟迟没有开口。到场的尚书侍郎御史中丞等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出声,只得不安地等待着,轩敞大殿上近乎死寂。

终于,苏世誉抬了抬手,宫娥们悉数退下并将殿门紧闭,他站起身来,扫视过后开口道:“匆忙将诸位召集前来,实因事态紧急,想必你们心中也有准备了,不过还请容我多言一句,今日殿中之事,一字一句都不可对外泄露。”

众臣齐声应是。

苏世誉微微一顿,看了眼楚明允,他仍在一折折地开着那把檀木扇,漫不经心的姿态,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苏世誉收回视线,叹了口气继续道:“方才陛下在宫中遭人下毒,已经陷入了昏迷,太医虽在倾力医治,但情况不容乐观。”

哪怕早有不祥预感,众人也没料到会是这种消息,当即炸了开锅,刑部尚书陆仕的反应尤为激烈,急声问道:“在宫里被人下毒了?!什么人竟敢如此放肆,可有捉拿到了凶手?”

其他人纷纷附和:“昨夜里离宫出事,今日陛下又在宫中遭遇不测,苏大人,如此肆无忌惮胆大包天之人一定要严惩啊!还没能追查到凶手下落吗?”

“诸位冷静,”苏世誉道,“查明事由缉拿真凶之事自有禁军负责,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该如何应对这变故。陛下只怕这些日子都无法临朝,如何才能避免朝纲不稳,不让有心之人趁隙而入,诸位大人可有想法?”

众人相互看了看,都拿不定主意,毕竟才刚刚得知消息,多半还在心乱如麻。站的近些的御史中丞先开了口:“不知大人您有何打算?”

苏世誉对上众人一齐看过来的视线,也不推让,淡声道:“依我所见,应当隐瞒陛下昏迷的消息,托词暂罢朝会,大事决议以廷议为准,各部行事以稳妥为上,力求与平常殊无两样,以免人心动荡。若能迷惑敌人,使之不敢轻举妄动最好,如有异变,也望诸位谨慎行事,不可擅作主张。”

“我赞同苏大人的想法。”陆仕直接点头。

那位御史中丞也道:“下官并无异议。”

苏党官员纷纷表明态度,皆是支持,楚党中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并不做声。果然,一道声音慢悠悠地响起:

“我觉得不妥。”

苏世誉眸光微敛,转头看向楚明允,对方依然把玩着扇子,眼睫低垂看不清神情,他不觉放轻了语气,“楚大人觉得哪里不妥?”

“哪里都不妥。”楚明允不带情绪地轻笑了声,“苏大人是迅速封锁了宫中消息,可指使姜昭仪下手的人难道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用等你去知会?”

“那楚大人以为如何?”

“既然下手,就必定是有所图谋。我看这正是暴.乱前兆,应立即从外抽调五万精兵入京,备齐军需,以便及时应对。”

“五万精兵?!”有人低呼出声。

楚明允眼也不抬,问兵部尚书郑冉:“郑大人觉得怎么样?”

“下官觉得楚大人所言极是。”郑冉应声答道:“单从这两日之事就能看出对方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不可不防!”

“郑大人一向附和楚大人,他的意见恐怕并不足以令人心悦诚服吧。”陆仕冷笑道。

兵部侍郎许寅也冷笑出声:“陆大人这话才奇怪了,我们兵部的意见都不足以信,难不成你刑部的看法就可信了?”他语带讥讽,“再说了,苏大人还没开口,苏党的陆大人急着抢什么话呢?”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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