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世誉忙收手撤剑,带出的鲜血泼洒在地上,红血白花,他面具般的脸上终裂开了缝隙。

楚明允捂着伤口闷哼出声,脸上血色转瞬褪尽,冷汗滚落濡湿眼睫,他却仍带笑瞧着苏世誉,“消气了没?”见苏世誉虽仍沉默不语,但也不再动手,他深吸了口气稳住呼吸,继续道:“那就听我说。”

“你以为你还能替李延贞撑到什么时候?”楚明允道,“他软弱无能什么都不懂,可你难道还看不出这局势?”

“世人都说你忠,可你忠心的是什么,究竟是天下还是他李氏一家?这么多年他还没学会长大吗,满脑子绘画雕刻,只懂享乐,这个没用的东西就是你想要的君王?”他话音渐重,几近诘问,“苏世誉,你若是真觉得李延贞坐的起那个位置,又怎么会当了这么多年的权臣?”

苏世誉默然不应,只是看着楚明允胸膛处漫开一片殷红,血不断地渗出,透过他的指缝,一滴滴砸在地上。

“什么叫谋逆,他大夏先祖当年不也是揭竿而起吗,反了又怎样,时候到了,改朝换代就是天命,江山易主有何不可,我有什么错?它气数已尽,除了我也还有别人来争,那凭什么不能是我夺得这天下?”他厉声落音,面色却如纸苍白,满手的黏腻血腥。

苏世誉无言了良久,终于开口,嗓音微哑,“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离开?”

“等我登上皇位。”楚明允指尖微动触上血流不止的伤口,心念蓦然一转,他又道,“或者,你现在就走。”

苏世誉沉默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半晌,将长剑搁在了石桌上,转身离去。

楚明允按着伤的手指一寸寸加重了力度,他直盯着苏世誉渐行渐远的背影,一眨不眨。一阵大风骤然卷过,满树雪色纷纷落下,迷了人眼,乱了视线,再眨眼那身影已然不见。

他身形一晃险些踉跄跪倒,好在及时插剑入地勉强稳住。喉间腥气翻涌,楚明允扯起唇角想笑,张口却是一口血咳了出来,呛得头脑胀痛。一旁影卫冲上来小心扶住他,他松开握着的剑,抬手抹去唇边血迹,声音低似自语,还微含了笑般地道:“……让你走你还真走啊。”

伤口忽然就疼得厉害。

楚明允刚被扶回屋中,秦昭和杜越紧跟着就赶了过来,一见他这模样都愣了愣,难得有眼色地谁也没说话。

沉默随着药的苦香蔓延开来。杜越上好了药,缠好了绷带,退开几步打量着点了点头,又走到一旁洗净了手,才终于开了口:“幸好这伤还不算深,不然你这条命就真悬了。哎,这几天好好躺着别瞎折腾了,安分养一阵,就能好得差不多了。”

婢女上前将被血浸透的锦帕和水盆撤下,楚明允坐在榻上,低眼端详着自己的伤,没有回答。

杜越盯了他片刻,实在忍不住问道:“你这……真是我表哥捅的啊?”

“不是,”楚明允取过备在一旁的干净衣物往身上套,“我自己撞上去的。”

秦昭眼角微微抽了一下,杜越也怔了一怔,憋了半晌才道:“我觉得……我表哥也不是那么狠心的人,说不定他心里也不好受,他……你也别怪他……”

“我没怪他。”楚明允道。

话已至此,杜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得闭上了嘴满脸纠结地坐到一旁去了。气氛静出了沉闷,只余下楚明允整理衣衫的窸窣轻响,饶是秦昭的性情也嫌难熬,出声找了个话题,“对了,师哥,苏世誉的武功很强?”

“如果他没有保留的话,应该是我胜他一筹。”

秦昭下意识追问:“但影卫说是见你们平手?”

楚明允抬眸看了他一眼,不带语气道:“因为他每一招都指向我要害,而我要顾及着不让剑真伤了他。”

秦昭自知问错了话,也不再出声了。楚明允反倒成了三人中最平静的那个,他顺手捞过脱在一旁的染血衣袍,“不过我总觉得,他握剑的手势似乎……”什么东西擦过他手指从袖间滑落到榻上,几声玉石相击的脆响。

杜越当即惊出了声,“咦,这玉佩怎么还在,你不是早就扔了吗?!”他有些慌张,“它……它是不是动手的时候碰到了?喂,哎你……它碎了啊……”

上好的雕纹白玉碎成几块横陈在榻上,依旧温润流光。楚明允直直地盯着它,好似什么都听不到了,杜越一连叫了好几声,他才闭了闭眼,终于显出眉目间极深的烦躁,“我还没瞎。”

☆、[第八十四章]

二月十九,天色晦暗,铅云蔽空。

太尉府的庭院中棋子般列满了黑甲精锐,身姿笔直,长剑在侧,如泥塑假人般纹丝不动。三千影卫皆现出了身形,在黯淡天光下,仍旧是黑影阴翳般的存在。

逐腐肉而食的鸦鹊落在高墙上,嗅见血腥味似的紧盯着院中光景。

楚明允从里间走入厅中,鸦色长发悉数束起,一身暗色轻甲将他眉目也映得冷冽。秦昭迎上几步,他边低眼理着袖口,边往外走,“宫里情况怎么样?”

“禁军在守着,万事如常,李延贞还在昏迷。”

“羽林军呢?”

“还没动静,但已经派了大批精兵在建章宫附近盯着,随时都能应对。”秦昭道,“朱雀门前的几条长街也都清道了。”

楚明允在门前顿了步,隔门望着外面模糊的影子,“那苏家呢?”

“也没动静。”秦昭犹豫了一下,继续道,“监看的人说苏世誉昨天回府后就把自己关进了祠堂里,饮食都不准进,何况是消息。”

“不吃不喝地在祠堂里?”楚明允侧头看去,在得到肯定答复后收回了目光,自语般低叹道:“……他这是打算熬死自己来报复我吗?”顿了顿,他对秦昭道,“让杜越过去看看。”

“接到消息时杜越正好在旁边,已经过去了。”

“呵,”楚明允意味难辨地笑了声,“算他机灵一次。”

“师哥,”秦昭还是忍不住道,“你身上还带着伤,真的不能再等等吗?”

楚明允摇了摇头,轻声笑了,“箭在弦上。”话罢抬手推开了门。

厅门大敞,他缓步走出,满庭影卫整齐划一地单膝跪下,齐道一声“主上”。楚明允翻身上马,目光扫过扑棱着翅膀惊惧飞离的鸦鹊,掌心里缰绳缠绕几圈,修长的指按上了剑柄,“出发。”

禁军统领亲自迎候在宫城外,望见那队黑色人马穿过空旷长街,卷尘而来,远远地躬身行着大礼。

楚明允猛勒缰绳,黑马长嘶刹住,禁卫们在他马下恭敬跪拜,他微眯眼眸遥望着重重宫阙,忽地想起了当年在苍梧山上对师傅的回答:

“我当然要报仇。但是您觉得我的仇人是谁呢,是奉命屠城的匈奴士兵,是策划侵略的主将,还是弃城而逃的官吏?其实都不是,遵从将令,以强伐弱,是定律,错在国弱。”

“我的仇人,是这个天下。”

天际一道惊雷炸响,电光划开苍穹闪过一片惨白亮光,久积的重云轰然崩塌了,暴雨倾盆而落。

宫门大开。

寝殿中悄然无声,李延贞缓缓睁开了眼,眼神空茫,目光落不到实处地空了许久,然后撑着榻坐起身来,四下里空无一人。他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掀开锦被下了床,恍惚着出了寝殿,一路上竟都见不到人影,远处隐约有混乱喧闹声传来,被雨声盖得模糊不清,无端令人不安,而脚下每步都踩在虚空上一般虚软,似在梦中,他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御书房,回过神时已站在了那尊木雕面前。

御书房也空着,唯有缺了面容的绝世美人与他无言相对。

李延贞怔怔地瞧着它,半晌没有动作,他突然一把抓过桌上的刻刀,毫不犹豫地落在了雕像上,刀刻沙沙轻响,木屑簌簌而落,他没有一笔迟疑不决,仿佛那模样早已烂熟于心,女子的面容渐而清晰了,眉梢眼角的温润秀雅,唇边的淡淡笑意,一切全都随着记忆回溯到了当年的日光晴好,踏过了满地杏花而来。

刻刀脱手摔落在地上,李延贞退开了几步瞧着它,看了又看,忽然笑了出来,“姐姐,你真好看,我能不能给你画幅画?”

无人回答,他笑容慢慢淡了,伸手取过案上的烛盏点燃了木雕,将那点年少时的暧昧心思烧做一殿幽香。

陆清和端着汤药刚转过宫廊,一群宫娥迎面冲了过来,她忙端稳了药险险避过,看着她们慌恐中撞翻了花架,裙裾沾满泥水也浑然不顾。她心头一紧,转身快步往寝殿赶,直接推门而入,李延贞不在。

药碗跌在地上摔成一摊乌黑药汁,陆清和冲进了雨中,奔走着四顾寻找。皇宫一片混乱,有的地方在厮杀混战,有的地方却空荡死寂,无数宫人逃窜着与她擦肩而过,纷纷扰扰的声音乱糟糟地搅在雨中。

她浑身湿透,胸膛堵得像要炸裂,慌得不成样子。

猛然见到一队禁卫从面前奔过,冲着御书房去了,陆清和正欲拦住询问,突然意识到了不对。这些人虽是禁卫衣着,却是杀气腾腾的架势,方才厮杀的人中她也大致望见了禁卫和侍卫在缠斗。

御书房中有火光闪动,在阴暗雨幕中分外醒目,显然是有人在。

不及多想,陆清和掠身追上,手刀劈过最后那个禁卫的脖颈,夺下他的长刀,她踩在前面那人肩头,一跃腾空翻过,落在了御书房前,横刀挡下他们。

禁卫们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宫娥,面容凶厉,“不想死就闪开!”

陆清和深吸了口气,一震长刀,提声开口:“我是刑部尚书陆仕之女陆清和,奉命保护陛下,乱臣贼子先过我刀下!”

禁卫们彼此对视着,转而一齐扑杀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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