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4月

白宫发生了一场危机。格斯更关心的是那部电话。如果铃声响起来,他就得考虑是否叫醒总统。但就连哈佛大学也没教授过何时唤醒总统的课程。他希望电话永远不要响。

德国大使馆是卡尔顿府阶地的一座豪华官邸,这里是伦敦最优美的街道之一。在它对面,隔着绿树成荫的花园,有一座柱廊围绕的图书馆,那里是绅士和知识分子聚会的场所。后面的马厩朝向林荫大道,这条宽阔的街道从特拉法加广场一直延伸到白金汉宫。

沃尔特·冯·乌尔里希并不住在这儿——至少目前还没有。只有大使本人——里希诺夫斯基亲王,才有此特权。沃尔特不过是个武官,住在步行十分钟距离的皮卡迪利单身公寓。不过,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住进使馆内的豪华私人公寓。沃尔特不是亲王,但他的父亲是德皇威廉二世的密友。沃尔特的英语说得跟老伊顿公学的学生一样好,他也的确是从那里毕业的。他在军队呆了两年,又上了三年军校,然后便进入外交界。他现年二十八岁,前途无量。

沃尔特不仅仅被大使这份工作的社会地位和荣誉感吸引。他满怀激情,认为服务于自己的国家是最高尚的使命。他的父亲也有同感。

但两人在其他问题上的见解大相径庭。

他们站在使馆的大厅里,注视着对方。两人个头相当,但奥托更显魁梧,他已经秃顶,留着老式的浓密髭须,而沃尔特则是时髦的短髭。今天他们都穿了同样的黑丝绒外套,下身是过膝的马裤、丝袜和带扣的鞋子。两人都带了佩剑,头上戴着三角帽。巧的是这种服饰正好是觐见英国皇室的正规装扮。“我们这副样子就像要上台表演似的,”沃尔特说,“这种装束真是可笑。”

“一点儿也不可笑,”他的父亲说,“这是个很值得推崇的古老习俗。”

奥托·冯·乌尔里希在德国军队里度过大半辈子。普法战争期间,身为年轻军官的他在色当战役中带领部队穿越浮桥。后来,奥托与年轻的德皇威廉交上朋友,成了他与“铁血首相”俾斯麦决裂后转而依靠的人之一。这段时间,奥托作了一份巡回简报,他遍访欧洲各大都城,犹如蜜蜂采蜜般,吮吸着外交智慧的花蜜,并收集起来带回自己的蜂巢。他信奉君主制,对普鲁士军事传统情有独钟。

沃尔特也一样富有爱国心,但他认为德国应该成为现代国家,实现人人平等。跟他父亲一样,他为自己国家的科技成就感到自豪,为勤奋高效的德国人骄傲。但他认为他们还有不少东西要学——从自由的美国人那里学习民主,从狡猾的英国人那里学习外交策略,从时尚的法国人那里学习高雅的生活艺术。

父子俩离开使馆,下了宽阔的台阶朝林荫大道走去。沃尔特将被引荐给乔治五世国王,这是一种特殊礼遇,尽管它不会带来任何好处。他这种初级外交官通常不会获此殊荣,但他父亲为了推动沃尔特的职业生涯处心积虑,不惜托人牵线促成这桩好事。

“机枪的发明淘汰了所有手持武器。”沃尔特说,想把先前他们之间的争论继续下去。他专门研究过武器,他强烈地意识到德国军队应该拥有最先进的兵器技术。

奥托不以为然:“机枪会塞膛,会过热,也打不准。一个人用步枪可以仔细瞄准,可拿着机枪,就像拿着浇花的水管那样挥来挥去。”

“如果你的房子着了火,你总不会用杯子去灭火,不管那样有多准。你得用水管去喷。”

奥托晃了晃手指。“你从没打过仗,不知道打仗到底是什么滋味。听我的,我心里清楚。”

他们的争论通常都是这样结束的。

沃尔特觉得父亲那一代人都十分狂妄自大。他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打赢了战争,在普鲁士和几个君主制小国中建立了德意志帝国,接着,又让德国成为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之一。他们当然自认为了不起。但也因此变得轻率。

沿着林荫大道走了几百米,沃尔特和奥托转向圣詹姆斯宫。这座十六世纪的砖砌建筑比毗邻的白金汉宫年代更久远,却不及后者有名。他们向那个穿戴相仿的看门人报上自己的姓名。

沃尔特心里忐忑不安,生怕自己在礼节上有什么闪失——跟王室打交道,任何小疏忽都是不可饶恕的大错。

奥托用英语对看门人说:“迪亚兹先生来了吗?”

“是的,先生,他几分钟前刚刚到达。”

沃尔特皱起了眉头。胡安·卡洛斯·迭戈·迪亚兹是墨西哥政府代表。“你怎么问起迪亚兹来了?”他用德语问道。两人穿过几个在墙壁上装饰着刀枪的房间朝里面走。

“英国皇家海军正在把舰船的燃料从煤炭转换成燃油。”

沃尔特点点头。大部分发达国家都在干这件事情。石油更便宜,更清洁,更容易处理——你只需把油抽进来就行,用不着雇佣一大批灰头土脸的烧炉工。“英国要从墨西哥那边弄石油。”

“他们为了保证海军的供应,买下了墨西哥的油井。”

“但如果我们和墨西哥交涉,美国人会怎么想?”

奥托用手指碰了碰鼻子。“认真听,好好学。还有,不管你做什么,都不要说出来。”

受到引荐的人都在前厅等候。他们大多穿着天鹅绒宫廷服,但一两个人穿着滑稽的十九世纪将军的服饰,还有一个——大概是苏格兰人——穿着盛装礼服和短裙。沃尔特和奥托在房间里走动着,朝外交圈子里的熟人点头致意,最后遇到了迪亚兹,他身材矮胖,留着一撮卷曲的小胡子。

一阵寒暄后,奥托说:“你一定很高兴威尔逊总统解除了对墨西哥的武器禁运。”

“是解除了对叛军的武器禁运。”迪亚兹似乎在纠正对方。

美国总统一贯倾向于采取道德立场,拒绝承认靠暗杀其前任夺得权力的韦尔塔将军。威尔逊把韦尔塔称作谋杀犯,他支持反叛组织“立宪主义者”。

奥托说:“如果武器可以卖给叛乱分子的话,不是也可以卖给政府吗?”

迪亚兹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说德国愿意这样做?”

“你们想要什么?”

“你大概已经知道,我们急需步枪和弹药。”

“我们可以好好谈谈这个问题。”

沃尔特也跟迪亚兹一样吃惊。这样做会惹出麻烦的。他说:“但是,父亲,美国……”

“等一等!”他父亲举起一只手,把他的话压了下去。

迪亚兹说:“这个我们当然要谈谈。不过请告诉我,还有什么其他问题可谈?”他大概已经猜到德国有所图报。

通向王位室的大门开了,一个男仆拿着一张名单走了出来。引见仪式即将开始,但奥托仍从容不迫地说着:“战争时期,一个主权国家有权扣留战略物资。”

迪亚兹说:“你说的是石油。”这是墨西哥拥有的唯一战略物资。

奥托点点头。

迪亚兹说:“那么,如果你们给我们枪……”

“是卖,不是给。”奥托低声说。

“你们可以现在就出售枪支,条件是我们在发生战争时拒绝向英国供油。”迪亚兹显然不习惯使用常规外交辞令那种虚与委蛇的说法。

“这或许值得商榷。”在外交语言中,这话等于说“是”。

男仆叫了一声:“奥诺雷·德·皮卡德·德·拉方丹先生!”引见会便开始了。

奥托瞥了一眼迪亚兹:“我想从你这了解的是,墨西哥会如何看待这个建议。”

“我相信韦尔塔总统会感兴趣。”

“所以,如果德国驻墨西哥公使、海军上将辛慈向你们的总统正式提议的话,他不会遭到拒绝。”

沃尔特看出他的父亲决心要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他不希望德国政府遭受被当面拒绝的尴尬处境。

沃尔特忧心忡忡地想,在这一外交谋略上,尴尬算不上德国面临的最大危险。真正的风险是与美国为敌。他很难当着迪亚兹的面指出这一点。

迪亚兹给出了回答:“他不会被回绝的。”

“你能肯定?”奥托追问道。

“我保证。”

沃尔特说:“父亲,我能说句话……”

可这时仆人叫道:“沃尔特·冯·乌尔里希先生!”

沃尔特犹豫了一下,他的父亲说:“轮到你了。去吧!”

沃尔特转身朝王位室走去。

英国人喜欢慑服他们的访客。高高的格子天花板带有菱形的拱线,红丝绒的墙壁上挂着巨幅肖像画,远处的宝座上方高悬着深色的天鹅绒顶篷。宝座前面站着身穿海军制服的国王。沃尔特欣慰地看见艾伦·泰特爵士那张熟悉的面孔,他就站在国王身边,无疑是在低声通报来人的姓名。

沃尔特走上前去,鞠了一躬。国王说:“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冯·乌尔里希。”

沃尔特已经把该说的话排练过:“我希望陛下觉得在泰-格温的那次讨论有趣。”

“非常有趣!尽管那次聚会蒙上了可怕的阴影。”

“是啊,发生了矿难事故。的确是场悲剧。”

“我很期待我们的下一次会面。”

沃尔特明白这是要他退下。他转身走开,按照礼节需要连连鞠躬,就这样一直走到门口。

他父亲在隔壁房间等着他。

“真快啊!”沃尔特说。

“相反,比正常情况久些,”奥托说,“通常国王会说‘我很高兴在伦敦见到你’,谈话就结束了。”

他们一道离开了王宫。“英国人在许多方面都很可爱,但太温和,”当他们沿着圣詹姆斯大街往皮卡迪利走去时,奥托说,“国王受他的大臣们支配,大臣要服从议会的约束,而议会成员是由普通人选举的。这种方式怎么能够管理一个国家呢?”

沃尔特没有直接回应这种挑衅。他认为德国的政治制度已经过时,议会软弱无能,根本无法与皇帝和将军们对抗。但他已经跟父亲就这个问题争论过多次,况且他还在担心着与墨西哥特使的那场谈话。“你跟迪亚兹提到的事情是有风险的,”他说,“威尔逊总统不希望我们卖步枪给韦尔塔。”

“威尔逊的想法有什么要紧?”

“危险在于我们结交了较弱的墨西哥,却因此树立了一个强大的敌人——美国。”

“美国不会发生战争的。”

沃尔特觉得这话有道理,但他仍然感到不安。他不希望自己的国家跟美国发生争执。

回到公寓,两人脱下过时的装束,穿上花呢外套和软领衬衫,戴上棕色毡帽。他们又来到皮卡迪利,搭乘东去的机动公共汽车。

奥托对沃尔特一月受邀在泰-格温参见国王一事很感兴趣。“菲茨赫伯特伯爵的人脉很广,”他说,“如果保守党上台,有朝一日他可能担任外交大臣。你得维持这段交情。”

沃尔特受到启发:“我应该走访一下他的慈善诊所,小小地捐上一笔。”

“好主意。”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他的父亲上钩了:“那就更好了。”

沃尔特心里有个不可告人的动机,但他父亲对此毫无察觉。

公共汽车载着他们经过斯特兰德大道上的剧院、舰队街的报社和金融区的银行。街道变得狭窄,愈发肮脏不堪。圆顶礼帽被软布帽取代。交通工具以马车居多,机动车很少。这就是伦敦东区了。

他们在阿尔德盖特下了车。奥托不屑地四下看了看。“我不知道你要带我到贫民窟来。”他说。

“我们要去一家为穷人开的诊所,”沃尔特说,“你以为能在哪儿呢?”

“难道菲茨赫伯特伯爵会亲自到这种地方来?”

“我怀疑他只是付钱而已。”沃尔特很清楚菲茨从未来过这儿,“但他肯定会知道我们来过的。”

他们七拐八绕,穿过一条非国教礼拜堂所在的后街小巷。一块木牌子上手写着:“卡尔瓦利福音馆。”木板上钉着一张纸,上面写着:

婴儿诊所

免费

今日及每周三开诊

沃尔特推开门,两人走了进去。

奥托嫌恶地嘟囔了一声,掏出手帕捂住了自己的鼻子。沃尔特以前来过,对这儿的气味有所准备,但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无法忍受。大厅里满是衣衫褴褛的妇女和半裸的孩子,一个个全都肮脏不堪。女人坐在长凳上,孩子们就在地上玩耍。房间尽头有两扇门,门上贴着临时的标签,一个写着“医生”,另一个写着“赞助人”。

菲茨的姑妈赫姆在门边坐着,正在往一个本子上登记姓名。沃尔特介绍他的父亲:“荷米亚·菲茨赫伯特女勋爵,这位是我的父亲,奥托·冯·乌尔里希先生。”

房间另一头,那扇标有“医生”的门开了,一个破衣烂衫的女人走了出来,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手里还拿着一个药瓶。一个护士探头出来,说:“请下一个。”

荷米亚夫人查了一下她手上的名单,叫道:“布拉斯基和罗希女士!”

一个老太太带着个女孩走进医生的诊疗室。

沃尔特说:“父亲,请在这稍候片刻,我去找主事人。”

他匆匆绕过地上学步的幼儿跑到屋子另一头,拍了拍标有“女赞助人”的那扇门,便推门走了进去。

这个房间比衣橱大不了多少,角落里放着拖把和水桶。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勋爵正伏在一张小桌上记账。她穿的是简单的暗灰色外套,戴着一顶宽边帽。她抬起头来,看见来人是沃尔特,脸上便立刻有了笑意,这差点让他热泪盈眶。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张开两臂紧紧抱住他。

他一整天都在期待这一刻。他去吻她,那双唇马上开启,来迎合他。他吻过好几个女人,但她是唯一用自己身体紧紧贴着他的一个。他觉得不好意思,生怕她会发觉他已勃起,便稍稍弓着身子;但她靠得更紧了,好像她偏要感觉它似的,因此也就由着她了。

茉黛对任何事情都抱有热情,贫困、妇女权利、音乐,还有沃尔特。她能爱上他,让沃尔特既惊讶又感到荣幸。

她停下来,喘着气。“赫姆姑妈会起疑心的。”她说。

沃尔特点了点头:“我父亲在外面。”

茉黛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裙:“好了。”

沃尔特打开门,他们回到前厅。奥托正在跟荷米亚亲热地聊着什么。他喜欢那些让人尊敬的老太太。

“茉黛·菲茨赫伯特小姐,让我介绍一下我的父亲,奥托·冯·乌尔里希先生。”

奥托对着她伸出的手鞠躬。他已经知道不必两个脚跟相碰——英国人觉得那样做很滑稽。

沃尔特看着他们在互相打量对方。茉黛笑嘻嘻的,仿佛觉得很有趣,沃尔特猜到她心里在想:这或许就是他多年后的模样。奥托则赞许地看着茉黛昂贵的羊绒外套和那顶时髦的帽子。目前为止一切都还算顺利。

奥托不知道他们在恋爱。沃尔特的计划是让父亲先认识茉黛。奥托认可富有的女人做慈善工作,坚持让沃尔特的母亲和妹妹造访他们东普鲁士乡村庄园所在地祖瓦尔德的贫困家庭。他会发现茉黛是个美丽而独特的女性,等他知道沃尔特想跟她结婚的时候,他的抵触也就没有那么厉害了。

这样紧张真是有点愚蠢,沃尔特想。他二十八岁了,有权选择自己爱的女人。但八年前他曾与另一个女人坠入爱河。跟茉黛一样,蒂尔德充满激情,也很聪明,但她只有十七岁,还是天主教徒。冯·乌尔里希家族是新教徒。双方父母对他们的恋情十分气愤,充满敌意,蒂尔达也无法抗拒她的父亲。现在沃尔特再次爱上了与他不相称的女人。很难让他父亲接受一个女权主义者和外国人。但沃尔特年龄稍长,比先前更有经验,茉黛也比那时的蒂尔达更强大,更为独立。

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些战战兢兢。他从未因为女人这样过,甚至蒂尔达也没让他有这样的感觉。他要跟茉黛结婚,跟她一起度过余生。事实上他无法想象没有她会是什么样子。他不想父亲坏了他们的好事。

茉黛表现得极尽礼数。“非常感谢您能来看望我们,冯·乌尔里希先生,”她说,“您一定非常忙碌吧。王室像您的德皇一样信任您,我想工作是没有尽头的。”

这话让奥托有些得意,她就要达到这种效果。“恐怕情况正是这样,”他说,“不过你的长兄,伯爵本人,与沃尔特相交已久,所以我很愿意前来拜访。”

“我来给您介绍一下我们的医生。”茉黛引着他们穿过房间,敲了敲诊室的门。沃尔特十分好奇,他从来没有见过这儿的医生。“我们可以进来吗?”她大声问道。

他们走进这间以前牧师呆的办公室,里面配了一张小桌子、一个放账本和赞美诗集的架子。医生是位英俊的年轻人,长着浓黑的眉毛和感性的嘴唇,正在察看罗希·布拉斯基的手。沃尔特感到一丝嫉妒——茉黛竟然整天跟这个魅力十足的家伙呆在一起。

茉黛说:“格林沃德医生,我们有一位最尊贵的客人。我来介绍一下冯·乌尔里希先生。”

奥托生硬地说:“你好!”

“医生在这儿工作不收取任何费用,”茉黛说,“我们非常感谢他。”

格林沃德草草地点了一下头。沃尔特纳闷是何原因让他的父亲和这位医生之间出现明显的紧张。

医生把注意力转到他的病人身上。女孩的手掌上贯穿了一条难看的切痕,手和手腕都肿胀起来。他看了看做母亲的,问道:“她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孩子代替她回答。“我母亲不会说英语,”她说,“我在做工的时候把手切了。”

“你父亲呢?”

“我父亲死了。”

茉黛平静地说:“诊所是为没有父亲的家庭开办的,但实际上我们不拒绝任何人。”

格林沃德对罗希说:“你多大了?”

“十一岁。”

沃尔特低声说:“我认为法律不该允许未满十三岁的孩子参加工作。”

“法律有漏洞。”茉黛说。

格林沃德说:“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在曼尼·利托夫的服装厂扫地。垃圾里头有个刀片。”

“割坏了手以后,必须冲洗伤口,包上干净的绷带。还必须每天更换,这样绷带才不会太脏。”格林沃德说话很快,但并不显得冷漠无情。

母亲朝女儿厉声质问了一句,带着浓重的俄国口音。沃尔特听不懂她说什么,但从孩子随后翻译医生的话中看出点眉目。

医生转向他的护士:“请把她的手清洁一下,包扎好。”然后又对罗希说:“我要给你一点软膏。如果手臂更肿的话,你必须下周再来我这里。明白吗?”

“是的,先生。”

“如果你让感染恶化下去,就可能失去这只手。”

罗希的眼里涌出泪水。

格林沃德说:“对不起我吓着你了,但我希望你理解让手保持清洁非常重要。”

护士备好一小盆液体,看来是消毒水。沃尔特说:“医生,我对你在这儿的工作表示敬佩和尊重。”

“谢谢你。我很高兴自己能做点什么,但我们需要购买医疗用品。你能提供的任何帮助都会受到感激。”

茉黛说:“我们得让医生继续工作了——至少还有二十个患者等着呢。”

到访者离开了诊室。沃尔特心里满是骄傲。茉黛不仅仅是同情和怜悯。每当听说这些年幼的孩子在血汗工厂劳作,许多贵族妇女不过是掏出绣花手帕抹掉一星半点的眼泪。茉黛不同,她能大胆果断地施以援手,做出实际行动。

而且,他想,她还爱我!

茉黛说:“让我给您拿些茶点来吧,冯·乌尔里希先生?我的办公室很狭促,但我那儿有瓶我哥哥最喜欢的雪利酒。”

“你太客气了,但我们得走了。”

这有点太匆忙了,沃尔特想。茉黛的魅力对奥托的作用到此为止。他心里感到十分别扭,不知是哪儿出了问题。

奥托掏出皮夹,取出一张钞票。“请接受这份微薄的捐助,对你这里的出色工作表示支持,茉黛女勋爵。”

“这实在太慷慨了!”她说。

沃尔特也递上一张同样面额的钞票:“或许也能让我捐赠一些。”

“你为我提供的一切我都很感激。”她说。沃尔特希望只有他自己注意到了她说这话时朝他投来的顽皮一瞥。

奥托说:“请一定要向菲茨赫伯特伯爵转达我的敬意。”

他们随即离开。沃尔特有点担心父亲的反应。“茉黛女士很棒吧?”他轻描淡写地说。两人正走在返回阿尔德盖特的路上。“当然,是菲茨付钱,但具体工作都是茉黛来完成的。”

“有失体面,”奥托说,“简直是种耻辱。”

沃尔特感觉父亲有些不快,但这话还是让他吓了一跳。“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是赞成出身名门的女士做事帮助穷人的!”

“带个食品篮子访问生病的农民是一回事,”奥托说,“可是一位伯爵的妹妹竟然呆在这种地方真是太可怕了,身边还有个犹太医生!”

“哦,上帝啊!”沃尔特叹了口气。不错,格林沃德医生是犹太人。他的父母很可能是德国人,姓格伦沃尔德。沃尔特以前没见过这位医生,不管怎么说也不会去注意或者关心他的种族。但是奥托就不一样了,他那一代大多数人都认为这种事情很重要。沃尔特说:“父亲,这人工作不要任何报酬,再说,茉黛女士也不能因为对方是犹太人,就拒绝一个出色的医生的帮助。”

奥托听不进去。“‘没有父亲的孩子’,她是怎么想的?”他嫌恶地说,“不如直接说是妓女生的。”

沃尔特深感绝望。他的计划是一个可怕的错误。“你没看见她是多么勇敢吗?”他痛苦地说。

“我一点也不觉得,”奥托说,“如果她是我妹妹的话,我就要好好抽她一顿。”

白宫发生了一场危机。

4月21日清晨,格斯·杜瓦呆在西翼。这座新建筑解决了办公室紧缺问题,把原来的白宫腾出来作为官邸使用。格斯坐在椭圆办公室旁边的总统书房里,这间屋子狭小单调,只有一只昏暗的照明灯泡。书桌上放着一台用旧的安德伍德便携打字机,伍德罗·威尔逊用它撰写演讲稿和新闻通稿。

格斯更关心的是那部电话。如果铃声响起来,他就得考虑是否叫醒总统。

电话接线员不能作出这类决定。可总统的高级顾问们也需要睡觉。格斯是威尔逊顾问中级别最低的,但也是其中级别最高的,全凭从哪个角度看了。不管怎么说,现在轮到他在电话边守一整夜,并决定是否把总统,以及正被神秘病痛折磨着的第一夫人艾伦·威尔逊,从睡梦中叫醒。格斯十分害怕自己说错或者做错什么。突然之间,他那所费不赀的教育显得多余起来,就连哈佛大学也没教授过何时唤醒总统的课程。他希望电话永远不要响。

格斯来这儿工作还是因为他写的一封信。他向自己的父亲描述了泰-格温举行的宴会,以及餐后有关欧洲战争的讨论。杜瓦参议员觉得这封信很有意思,便拿给他的朋友伍德罗·威尔逊读,后者回应说:“我希望这孩子来我办公室工作。”格斯在哈佛大学学习国际法,曾休学一年,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华盛顿的一家律师事务所。虽然他的世界巡游刚走了一半,但他很乐意回来为总统效力。

国家间的关系比任何事情更让格斯入迷——这里面充满了友谊和仇恨、结盟和战争。十几岁的时候他就参加过参议院对外关系委员会的会议——他的父亲是其成员之一——发现这比去剧院看戏更精彩有趣。“国家就是这样创造和平与繁荣,或者发动战争,造成毁灭和饥荒,”他父亲说,“如果你要改变世界,那么对外关系领域就是你一展身手的地方,你可以把善或者恶发挥到极致。”

现在,格斯正处于他的第一次国际危机中。

一个过分热心的墨西哥政府官员在坦皮科港拘捕了八名美国水兵。这些人已获得释放,官员也已作了道歉,本来这件小事就算过去了。但中队司令官梅奥海军上将却要求鸣放二十一响礼炮。韦尔塔总统予以拒绝。威尔逊向对方施压,威胁说要占领墨西哥最大的港口韦拉克鲁斯。

美国就此处于战争的边缘。格斯非常钦佩高风亮节的伍德罗·威尔逊。总统并不悲观武断地认为墨西哥土匪都一个样。韦尔塔是个杀害自己前任的反动分子,威尔逊一直在寻找借口推翻他。一位世界级领袖人物宣称无法接受一个人通过谋杀获得权力,这让格斯很是激动。这一准则是否有朝一日会被所有国家接受呢?

德国人的介入加剧了这场危机。一艘名为“皮兰卡”的德国船只正接近韦拉克鲁斯,船上装载的是给韦尔塔政府的步枪和弹药。

紧张气氛持续了一整天,但现在格斯要努力保持清醒。他面前的书桌上摆着一盏绿灯罩的台灯,灯下放着一份陆军情报部送来的关于墨西哥叛军实力的打印报告,情报部是陆军的一个小部门,只有两名军官和两名文员,报告写得杂乱无章。格斯的思绪不时回到卡罗琳·威格莫尔身上。

他抵达华盛顿的时候去看望过威格莫尔教授——他在哈佛求学期间的授课老师之一,现在已经转到乔治城大学了。威格莫尔当时不在,家里只有他年轻的第二任妻子。格斯曾在校园活动中见过卡罗琳几次,被她沉稳而体贴的举止和灵活的头脑深深吸引。“他说他要订几件新衬衣。”她说。但格斯能看出她紧绷着脸。接着她补充说:“不过我知道他去见他的情人了。”格斯用手帕替她擦去眼泪。她吻了他,说:“我真希望嫁的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卡罗琳其实充满激情。尽管她不同意发生性行为,但别的事情他们都做了。他仅仅是抚摸,就让她颤抖着达到了高潮。

两人的恋情刚刚持续了一个月,但格斯已经希望她跟威格莫尔离婚,然后跟他结婚。但她不肯,尽管她并没有孩子。她说这会毁了格斯的事业,也许她说得对。这件事不可能避人耳目,因为它实在太刺激公众了——小娇妻抛弃知名老教授,火速下嫁阔少。格斯很清楚他母亲对这种婚姻的态度,她会说:“这种事可以理解,如果是教授不忠的话,但这女人也就不能出现在社交场合了,这是明摆着的。”总统会十分尴尬,律师希望揽为自己客户的那些人也会有同感。这必定会让格斯跟随父亲进入参议院的希望付之东流。

格斯告诉自己不必在乎这些。他爱卡罗琳,他要把她从她丈夫身边搭救出来。他有很多钱,等他父亲去世后,他就能成为百万富翁。他会找到别的职业。也许他会成为一名记者,去各国首府采访报道。

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十分懊悔。他刚刚得到白宫的工作,这是年轻人梦寐以求的。真要连同日后的大好前程一起割舍,确实让人痛苦,难以定夺。

电话铃响了,格斯一惊,那声音在夜深人静的西翼听上去十分刺耳。“哦,我的上帝,”他盯着电话机,“我的上帝,电话真来了。”他犹豫了几秒钟,终于拿起了听筒。格斯听到国务卿威廉·詹宁斯·布赖恩洪亮的声音:“我正在跟约瑟夫·丹尼尔斯通电话,格斯。”丹尼尔斯是海军部长,“总统的秘书也在分机上。”

“是的,国务卿先生,”格斯说。他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平静,但心里打着鼓。“请叫醒总统。”布莱恩国务卿说。

“好的,先生。”

格斯走出椭圆办公室,穿过外面的玫瑰园。夜晚凉风习习,他跑进对面的老楼里。卫兵给他放行,他急忙登上主楼梯,穿过大厅朝卧室门口走去。他深吸了一口气,使劲敲了敲门,指关节上一阵疼痛。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威尔逊的声音:“谁啊?”

“我是格斯·杜瓦,总统先生。”他答道,“布莱恩国务卿和丹尼尔斯部长打来电话。”

“等一下。”

威尔逊总统走出卧室,戴上无框眼镜,那套睡袍让他显得脆弱无助。他身材高大,尽管没有格斯那么高。五十七岁的他头发已经花白。他觉得自己难看,这种自知之明并不为过。他长着一个鹰勾鼻和一对招风耳,但大下巴让他看上去很坚毅,正好是格斯崇拜的性格所特有的长相。他说话时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

“早上好,格斯,”总统亲切地说,“有什么好消息吗?”

“他们没告诉我。”

“好吧,你最好也到隔壁的分机听听。”

格斯连忙走进隔壁房间,拿起了电话。

他听到布赖恩掷地有声的嗓音:“这艘‘皮兰卡号’今天早上就要靠岸。”

格斯感到一丝惊惧。墨西哥总统现在会不会屈服?否则流血在所难免。

布莱恩读着一份美国驻韦拉克鲁斯领事发来的电报:“‘皮兰卡号’货轮属于汉堡-亚美利加船运公司,明天将从德国抵达,载有二百挺机枪和一千五百万枚子弹。将于四号码头靠岸,十时三十分卸载。”

“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布莱恩先生?”威尔逊说,格斯听出他的声音有些暴躁,“丹尼尔斯,你听见吗,丹尼尔斯?你的意见呢?”

丹尼尔斯回答:“不能容许向韦尔塔运送武器弹药。”这位一贯崇尚和平的海军部长做出如此强硬的表示,让格斯很惊讶,“我会致电弗莱彻海军上将防止此事发生,占领那儿的海关。”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格斯抓着听筒,手都有些发麻了。最后,总统说话了:“丹尼尔斯,把这项命令发给海军上将弗莱彻——立刻夺取韦拉克鲁斯。”

“是的,总统先生。”海军部长说。就这样,美国开战了。

当天晚上格斯没有睡觉,第二天也彻夜未眠。

八点半刚过,丹尼尔斯部长发来消息,一艘美国军舰封锁了皮兰卡的前进路线。这艘非武装的德国货船掉转航线,离开了现场。丹尼尔斯说,美国海军陆战队当天上午晚些时候将在韦拉克鲁斯登岸。

迅速发展的危机让格斯倍感惊惶,但自己处于事件的中心,又让他激动不已。

伍德罗·威尔逊并不回避战争。他最喜爱的一出戏就是莎士比亚的《亨利五世》,很喜欢引用里面的台词:“如果渴求荣誉算是一种罪恶,我就是生灵之中罪孽最深之人。”

无线电和电报源源不断传来消息,格斯的任务就是把这些消息呈递给总统。中午时分,海军陆战队员夺取了韦拉克鲁斯海关大楼。

之后不久,有人告诉他,一位名叫威格莫尔的女士来找他。

格斯皱起了眉头。这太不谨慎了。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他匆匆赶往接待厅。卡罗琳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尽管她穿着整洁的花呢大衣,戴着一顶素雅的帽子,但头发凌乱,眼睛都哭肿了。看见她这副模样,格斯既震惊又伤心。“我亲爱的!”他低声说,“究竟出了什么事?”

“都结束了,”她说,“我再也不能见你了。我很抱歉。”她哭了起来。

格斯想去拥抱她,但眼下他不能这么做。他没有自己的办公室。他四下看了看,门口的警卫正盯着他们。这里没有任何能让他们单独相处的地方。他简直快要急疯了。“到外边去,”说着,他拉起她的手臂,“我们散散步。”

她摇摇头:“不。我没事的。就在这儿吧。”

“什么事让你这么难过?”

她躲闪着他的眼睛,低头看着地板:“我必须忠于我的丈夫。我有这个义务。”

“让我做你的丈夫。”

她扬起脸来,那渴望的神情让他心碎:“哦,我真希望我可以这样。”

“你可以的!”

“我已经有丈夫了。”

“他对你不忠,你却要对他忠贞不贰?”

她像没听见一样。“他接受了伯克利分校的教职。我们要搬到加利福尼亚去了。”

“不要走。”

“我已经决定了。”

“我看出来了。”格斯有气无力地说。他觉得自己好像挨了一记重击。他的胸口发闷,一时喘不过气来。“加利福尼亚,”他低声重复着,“见鬼。”

看他接受了这一既成事实,她便恢复了镇定。“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她说。

“不!”

“请听我说。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我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好吧。”

“一个月前我打算自杀。别这样看我,这是真的。我想自己是那么微不足道,死了也没人在意。可是你出现在门前。你那么情深意重,彬彬有礼,体贴周到,让我觉得值得活下去。你那么珍爱我。”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但她继续说着,“我吻你的时候你是那么快乐。我发现,如果我可以给人带来如此多的快乐,我就不可能毫无用处。这个念头支撑着我。你挽救了我的生命,格斯。愿上帝保佑你。”

他几乎感到生气:“可我还有什么?”

“回忆,”她说,“我希望你能好好珍惜,我也会珍惜我的那一份。”

她转身就走。格斯跟着她走向门口,但她没有回头。她出了门,他只得由着她离开。

等她走出视线之外,他机械地转身返回椭圆办公室,然后又改变了方向。他的脑子乱成一团,实在无法马上去见总统。他走进男厕所,静静地呆了一会儿。幸运的是里面没有其他人。他洗了把脸,照了照镜子。他看见一个瘦削的男人,长着一颗大脑袋——就像是一根棒棒糖。他浅棕色的头发和棕色的眼睛,算不上很英俊,但女人一般都喜欢他,而卡罗琳深深爱着他。

或者至少曾经爱过他,一段时间。

他不该让她走。他怎么能就这样看着她走呢?他应该说服她不要这么快就作决定,好好想想,再跟他谈一谈。也许他们可以想出其他办法。但他心里清楚没有什么其他办法。他猜测她已经把一切都想清楚了。她肯定挨过不少难眠之夜,在熟睡的丈夫身边辗转反侧,一遍遍掂量形势,权衡利弊。她在来这之前已经拿定了主意。

他要回到他的岗位了。美国正处于战争状态。但他怎能放下这件心事?当他不能跟她见面时,他会整天盼着下次机会。现在他又无法不去想象没有她的生活。这种前景让他感到十分陌生。他该怎么办呢?

一位职员走进男厕所,格斯用毛巾擦了擦手,返回他在椭圆办公室隔壁书房的岗位。

几分钟后,一位信使给他送来一份美国驻韦拉克鲁斯领事馆发来的电报。格斯扫了一眼:“哦,天啊!”

电报上写着:

我方四人丧生逗号二十人受伤逗号领事馆周围枪声不断完毕。

四人丧生……这让格斯惊恐莫名——四个正当年的美国人,有父亲有母亲,还有妻子或者女友。这一消息似乎把他的悲伤拉远了。他想,至少卡罗琳和我还活着。

他敲了敲椭圆办公室的门,把电报交给威尔逊。总统一读完,脸色就苍白如纸。

格斯急切地看着他。联想到这几个人的死是因为他在半夜里作出的那项决定,他到底感觉如何?

这是不该发生的事情。墨西哥人不是想要摆脱残暴的政府吗?他们应该欢迎美国人,把他们当成解放者才是。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几分钟后,布莱恩和丹尼尔斯出现了,身后跟着陆军部长林德利·加里森——这人通常表现得比威尔逊更加好战——和国务院参事罗伯特·兰辛。几个人聚在椭圆办公室里等待进一步消息。

总统神经紧绷。他面色苍白,坐立不安,十分焦躁,在屋里踱来踱去。格斯心想,或许抽支烟能让他平静下来——很遗憾,威尔逊不抽烟。

我们都知道会发生暴力事件,格斯想,可真的发生了还是出乎意料地使人震惊。

事件的细节零零星星传到这里,格斯把一条条消息传递给威尔逊。没有一个好消息。墨西哥军队顽强抵抗,从碉堡上朝海军陆战队射击。这支部队很受民众的支持,他们从楼上的窗户里向美国人胡乱射击。作为报复,美国军舰“大草原号”在海上抛锚,用它的三英寸火炮对准城市开始炮击。

伤亡人数逐渐增加,六名美国人丧生,受伤人数先是八人,然后是十二人,越来越多。但这是一次兵力悬殊的较量,超过一百名墨西哥人死亡。

总统有些困惑。“我们并不想打墨西哥人,”他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是要服务于他们。我们要为人类服务。”

这是一天里头第二次,格斯觉得自己头上像是挨了一闷棍。总统和这些顾问怀揣着良好的意图。可事情为何错得如此离谱?在国际事务中做一件好事真的这样困难吗?

国务院那边有消息传来。德国大使约翰·冯·斯托夫伯爵受德皇指示拜会国务卿,想了解一下明早九点是否合适。他的工作人员私下表示大使将就拦截皮兰卡一事提出正式抗议。

“抗议?”威尔逊说,“他们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格斯一眼就看出德国人在拿国际法当挡箭牌。“先生,我们没有宣战,也没有封锁,所以,严格说来,德国人是有理的。”

“什么?”威尔逊转向兰辛,“是这样吗?”

“我们会仔细检查的,当然。”国务院参事说,“但我觉得格斯说得对。我们的所作所为违反了国际法。”

“此话怎讲?”

“就是说我们不得不道歉。”

“死了这条心吧!”威尔逊愤怒地说。但他们最后还是道了歉。

茉黛·菲茨赫伯特吃惊地发现自己爱上了沃尔特·冯·乌尔里希。或者说,她很惊讶自己竟然能爱上某个人。她很少遇到让自己心动的人。不少人为她着迷,尤其是她初露头角,刚刚进入社交界那会儿,但他们大都被她的女权思想吓跑了。另一些人则想把她抓在自己手心里——比如那位卑鄙龌龊的劳瑟侯爵,他跟菲茨说,等她遇到一个真正出色的男人,就会知道自己错了。可怜的劳瑟,他简直错得离谱。

沃尔特觉得她完美无缺,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会啧啧称奇。如果她赞同某种极端看法,他也会被她的论辩吸引。她惊世骇俗地帮助未婚母亲,他羡慕她的这份勇气。他就是爱她这种大胆的作风。

那些满足于社会现状的上流英国富人让茉黛十分厌烦。沃尔特跟他们全然不同。他来自保守的德国家庭,思想却特别激进。现在她坐在剧院他哥哥的包厢里,从她这儿可以看见坐在前排的沃尔特,跟几个德国大使馆的人在一起。他头发精心梳理过,胡子也修剪得十分整齐,穿着十分合身的晚礼服,看上去丝毫不像一个叛逆者。就算坐着,他也保持笔挺的坐姿,肩膀平直。他神情专注地看着舞台,台上的唐璜被控试图强奸一名天真的乡下姑娘,却厚颜无耻地假装抓到他的仆人莱波雷洛作奸犯科。

她想,事实上,“叛逆”这个词用在沃尔特身上不太合适。尽管他在思想上豁达开放,但有时也十分传统。他为德语国家的伟大音乐传统深感自豪,对生性散漫的伦敦观众姗姗来迟,演出时跟朋友聊天,以及早早退场等行为十分气愤。现在的情形就会让他恼火,因为菲茨在跟他的好友宾·韦斯特安普敦品评女高音的身材,碧跟苏塞克斯公爵夫人谈论露西尔夫人在汉诺威广场的商店,她们就是在那儿买的晚礼服。她能猜到沃尔特会说:“只有这些闲言碎语都说完了,他们才会去听音乐!”

茉黛也有同感,但他俩属于少数。对伦敦上流社会的大多数人来说,看歌剧不过是一次炫耀服饰和珠宝的机会。不过,当第一幕临近结束,唐璜威胁要杀掉莱波雷洛,乐队奏出雷鸣般的鼓声,低音提琴和鸣时,观众终于安静了。接着,唐璜一如既往地漫不经心,他放了莱波雷洛,不顾别人阻拦洋洋得意地走了。大幕随之落下。

沃尔特马上站了起来,朝包厢这边张望,挥了挥手。菲茨也挥手执意。“是冯·乌尔里希,”他对宾说,“这些德国人都很得意,他们在墨西哥让美国人丢了脸。”

宾是个浪荡公子哥,长着一头卷发,跟王室沾亲带故。他对世界大事知之甚少,全部兴趣都在赌博和去欧洲各大都市花天酒地。他皱了皱眉头,迷惑不解地说:“德国人怎么关心起墨西哥来了?”

“问得好,”菲茨说,“他们以为能在南美洲赢得一块殖民地,不过是自欺欺人,美国绝对不会容许的。”

茉黛离开包厢走下楼梯,朝遇见的熟人点头微笑。这儿的人大概一半她都认识:伦敦社交界的圈子小得出奇。她在铺着红地毯的休息平台上遇到一小群人,中间是财政大臣大卫·劳埃德·乔治短小精悍的身影。“晚上好,茉黛女士,”每当他跟漂亮的女人说话,那对明亮的蓝眼睛便闪闪发光,“听说你们举办的王室乡间宴会非常成功。”他带着北威尔士人的浓重鼻音,不像轻快的南威尔士口音那样具有乐感。“不过,阿伯罗温的矿井事故实在是场悲剧。”

“国王的吊唁给了死者家属很大安慰。”茉黛说。人群里有位二十多岁的漂亮女孩。茉黛说:“晚上好,史蒂文森小姐,很高兴再次见到你。”这位劳埃德·乔治的行政秘书和情妇很不一般,茉黛很喜欢她。而且,有人对自己的情妇客客气气,会让男人感激不尽。

劳埃德·乔治对着大家说话:“那艘德国船最后还是把枪支弹药运到了墨西哥。它不过是到了另一个港口,一声不响地卸了货。所以说,十九个美国士兵白死了。这简直是伍德罗·威尔逊的奇耻大辱。”

茉黛笑着碰了碰劳埃德·乔治的胳膊:“有个问题您能为我解释一下吗,财相先生?”

“如果我可以的话,亲爱的。”他宠溺般地说。茉黛发现男人大多喜欢有人要他解释问题,尤其提问者是年轻貌美的女性。

她说:“为什么大家都对墨西哥那么感兴趣?”

“石油,亲爱的女士,”劳埃德·乔治说,“因为石油。”

有人跟他说话,他转过身去。

茉黛发现了沃尔特。他们在楼梯下会合。他握着她戴着手套的手,鞠躬致意,她极力控制着想要抚摸他那一头金发的冲动。她对沃尔特的爱唤醒了她睡狮一般的身体欲望,那头野兽被两人偷偷摸摸的接吻和爱抚刺激着,折磨着。

“你喜欢这出歌剧吗,茉黛女勋爵?”他说,显得十分正式,但他淡褐色的眼睛在说:真希望只有我和你。

“非常喜欢,唐璜的嗓音很美。”

“我觉得指挥有点快了。”

他是她见过的唯一像她这样严肃对待音乐的人。“我不这么看,”她说,“这是一出喜剧,旋律应该充满活力。”

“但也不仅仅是一出喜剧。”

“倒也是。”

“也许第二幕故事进展得难解难分时,他就会把速度放慢些了。”

“你们好像在跟墨西哥的外交上赢了一笔。”她换了话题。

“我父亲……”他寻找着措辞,显得有些反常,“简直是志得意满。”停顿片刻后他说。

“你不高兴吗?”

他皱起了眉头:“我担心美国总统有朝一日会发动报复行动,挽回面子。”

菲茨这时走了过来,说:“你好,冯·乌尔里希,来我们包厢坐吧,我们有个空位子。”

“那太好了!”沃尔特说。

茉黛很是高兴。菲茨只是客气一下:他不知道他的妹妹爱上了沃尔特。看来她得尽快让他知道事情的最新进展。她不知道他会如何看待此事。他们各自国家间发生了分歧,再说,尽管菲茨把沃尔特当朋友看待,但这离当妹夫显然差了一大截。

她跟沃尔特走上楼梯,穿过走廊。菲茨包厢的后排只有两个视角较差的座位。茉黛和沃尔特不经讨论就占下这两个位子。

几分钟后,剧院的灯光变暗。半明半暗中,茉黛几乎觉得自己是单独跟沃尔特在一起。第二幕一开始便是唐璜和莱波雷洛之间的对唱。茉黛很喜欢莫扎特让主仆二重唱的处理,表现了上下阶级之间复杂而密切的关系。许多戏剧只涉及上层阶级,把仆人描绘得跟家具摆设似的——很多人希望他们就是那样。

碧和公爵夫人在三重唱《啊,让不安的心平静下来》的半途返回包厢。大家似乎耗尽了可资交谈的话题,现在他们不怎么说话,只是听别人说。没人跟茉黛或沃尔特说话,甚至都没往他们这边看,茉黛心中暗喜,打算好好利用一下这个机会。她大着胆子,悄悄去摸沃尔特的手。他笑着,用拇指肚抚弄着她的手指。她真希望能吻他,但这样做太鲁莽了。

采琳娜用感伤的八分之三拍子唱出咏叹调《要是你乖乖的》,一种不可抗拒的冲动诱惑着茉黛,当采琳娜把马赛托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时,茉黛把沃尔特的手放在她的前胸。他不由自主地喘着气,但没有人注意,因为马赛托也在发出类似的声音,他刚被唐璜痛打了一顿。

她把他的手翻过来,好让他能用手掌抚摸她的乳头。他喜欢她的胸部,一有机会就去抚摸它,尽管这种机会很少。她希望能够经常这样——她太喜欢这样了。这简直是人生的又一发现。也有其他人抚摸过,一个医生、一个圣公会牧师、一个舞蹈班的高年级女孩、人群里的某个男人——她一直感到不安,同时又为自己惹起他人的情欲而兴奋,但在此之前她从未享受到其中的乐趣。她瞥了一眼沃尔特的脸,见他眼睛盯着舞台,但前额上闪着汗珠。她不知自己这样做是不是错了,撩拨他,却又无法给他满足。但他并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因此她认定他喜欢这样。她也喜欢。不过,像往常一样,她想要的比这更多。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她?她以前可从不这样。当然是他,还有与他维系在一起的那种感觉,那种亲密感如此强烈,让她觉得她喜欢说什么、做什么都行,绝不压抑自己。他到底跟其他喜欢她的男人有什么不同?像劳瑟,甚至宾那种男人,总是期望女人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恭敬地听他絮絮叨叨,笑对他的睿智妙语并大加赞赏,屈从于他的颐指气使,一旦他要亲吻便送上自己的嘴唇。沃尔特把她当成年人看待。他不会调情,或是谦卑屈就、炫耀卖弄,他不只是自己说,更多的是倾听她说什么。

雕像突然变活,音乐奏出不祥的音符,大统领趾高气扬地走进唐璜的饭厅,舞台上发出一阵不和谐的声音,茉黛听出那是减半音程的七度音。这是整出歌剧的高潮段落,茉黛几乎肯定没人会往周围看。也许她最终能让沃尔特获得满足,这个念头让她喘不过气来。

长号伴着大统领深沉的男低音发出刺耳的鸣响,她把手放到沃尔特的大腿上。透过他那条细羊毛制服裤子,她能感受到他皮肤的温热。他仍然不去看她,但她发现他的嘴巴张着,喘着粗气。唐璜勇敢地抓住了大统领的手,与此同时,她把手滑向他的大腿根,摸到沃尔特硬挺挺的阴茎,抓住了它。

她很兴奋,同时又很好奇。她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她隔着他的裤子探索着。这东西比她想象的更大、更硬,像一根木头,而不像身体的一部分。真奇怪,她想,只是一个女人的触摸就会发生这样显著的身体变化。她兴致来的时候只是能感觉到轻微的肿胀和湿润。而男人在这个时候就像竖起一杆旗。

她知道男孩子们都会做什么,她小时候偷窥过菲茨,当时他十五岁。现在她模仿他当时做的动作,上下移动着她的手,台上的大统领喝令唐璜悔改,而唐璜则一再拒绝。这时,沃尔特已是气喘吁吁,但谁也没有听见,因为乐队的声音震天动地。她为自己能让他如此满足而欣喜。她看着包厢里其他人的后脑勺,生怕会有人突然回过头来,但她被手上的事情深深吸引,无法停下来。沃尔特用自己的手盖住她的手,教她该怎么做,向下时紧紧攥住,往上的时候稍稍松开,她照着他的样子继续。当唐璜被拖向火焰,沃尔特猛地在自己的座位上抽搐起来。她感到他的阴茎一阵痉挛,一次,两次,三次,随后,当唐璜惊恐而死时,沃尔特耗尽体力般,一下子瘫软下来。

茉黛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疯狂至极。她赶紧缩回了手,羞得满脸通红。她发觉自己气喘吁吁,便连忙调整一下,尽快恢复正常。

舞台上已经是剧终的大合唱,茉黛也松了口气。她弄不清自己被何种魔怪附体,但她最终摆脱了它。紧张释放后她轻松得直想笑,只得强忍下去。

他们四目相对。他正爱慕地看着她。她感觉到他眼中快乐的光芒。他俯下身,嘴唇贴近她的耳朵,低声说:“谢谢你。”

她叹息一声,说:“乐意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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