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月梅雨

六月,夏修白抱着儿子出门了,孩子妈妈送上月台,跟在火车后面一边哭一边追,儿子问他爸:「妈妈为什么不来呀?」

修白说:「因为妈妈要在家里照顾外公呀。」

「为什么我们要出门呀?」

修白把他放在膝盖上,眼睛望着窗外:「因为我们要送爷爷回家。」

明若歪着头,他爸爸用手指抵住他的小嘴:「嘘——别说话了,别把爷爷吵醒了。」

「嘘——」明若连忙捂住嘴,爷爷就睡在盒子里,睡得可香啦。

小朋友自己玩了一会便睡着了,修白轻轻摩娑着他的头发,把脸颊贴上那小脑袋。添水的列车员经过时看丁他一会儿,关切地问:「同志,你没事吧?」

修白吓了一跳:「啊!没事!没事!」

火车走了两天一夜,天空渐渐飘起了细雨。修白抱着若若在山间小站下了车。出了站,远山迷蒙,近山碧绿。

夏修白往山坳深处走,乘船过桃花渡,渡口后头是竹林,经过竹林再往上,还有七里山路。

似乎一直睡不够的明若也睡醒了,他也不要伞,蹦蹦跳跳走在前面,问:「这是哪里呀?」

修白赤着脚在青石板阶梯上走,阶梯又湿又滑,他不小心摔了,明若说:「爸爸是笨蛋!」

「喏!」修白对他笑,「要不你来背爷爷,爷爷好重呀。」

明若说「不重呀。」

修自蹲下来,湿漉漉的头发贴着雪白的面颊:「我们快走吧,爷爷急着回家。」

明若问:「不回家要哭哦?」

「嗯,要哭的,」修白说。

明若似懂非懂,小鸟一般又跑到前面去了,过会儿又转回来:「爸爸!河!」

「是小溪。」

修白帮他脱了鞋,小朋友咯咯笑着往溪水里跨。

「慢点,当心。」

「小鱼在咬我的脚趾头!」明若惊喜地喊。

「嗯嗯,当心,不要抓。」修白扶着他,抬头看见满目翠色,不由心情舒缓,「栀子花,玉兰花,水鸢尾……梅雨来啦。」

「什么叫做梅雨呀?」

「梅雨嘛,」他爸爸又开始编故事,「就是南风哭啦。」

「为什么哭呀?」

「因为见不到北风呀,所以难过哭啦。」

「北风在哪里?」

「回家」

「?」小朋友眨巴着眼睛问,「和爷爷住在一起哦?」

「嗯,」修白说,「北风见爷爷去了。」

「那爷爷去哪儿了?」

「爷爷……」修白说,「爸爸到家了,就哪里也不去了。」

傍晚时候终于在林木间隙中看见了粉墙黛瓦——曾经的粉墙黛瓦。

年代久远的空屋,山强已斑驳,背阴面长满了绿苔背阴面长满了青苔:门窗格子上的雕花朽了,天井里的水缸扑扑满,木楼梯吱吱呀呀,房檐上狗尾巴草你挤我我挤你,院子里的芭蕉叶彼此拍打着:劈啦啦,啪啦啦。

修白推开门:「小心脚下。爸爸有点灯,你不要怕。」

明若点儿也不怕还好玩死了,指着墙角说:「壁虎!壁虎!」

修白点燃蜡烛,慢慢走进厅堂深处,摩娑着古旧的桌椅,再拍头已是满眼泪光,他吸吸鼻子,把骨灰盒端端正正放在供桌上,搂住明若轻轻说:「爸爸小时候很笨,教什么都不会。胆又小,面又嫩,你爷爷老是叹气说:『我不敢死哟,我死了你怎么办?』……现在爷爷没了,爸爸应该怎么办呢?」

明若很疑惑:「爷爷在盒子里睡觉。」

修白笑了,俯身亲吻他:「没错,爷爷还在,在睡觉呢。」

他抱起明若往村里去买米面,回来时已经夜深,孩子窝在他怀里睡着了。修白轻手轻脚地放他在床上。

他的样子真可爱,和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身上的褂子是玉环的旧衬衣改的,松松垮垮像只小枕头。他还那么乖,不像自己,爱哭,还闹得父亲不得安宁。

人为什么要失去亲人呢?还要在这么晚失去?在我已经懂得伤心的年纪。

明若惺忪中呼唤:「爸爸……」

「哎,」修白柔声应道,「睡吧。」

他摩娑几下孩子又细又软的头发,下得楼来,陪着父亲静坐到天明。而后他将父亲埋在竹林里,那儿的青苔如地毯般柔软。雨下大了,明 若醒了,小老鼠从墙角里跑出来。

明若跟着它:「你去哪儿?」

小老鼠不说话,哧溜一声从后门缝里钻没了。

后门台阶下站着一个绿衣绿裤、一脸不高兴的绿宝宝,明若问:「你是谁呀?」

绿宝宝叉腰:「哼!」

明若又问:「你是谁呀?」

「哼!」绿宝宝说,「我是凤凰草!」

「凤凰草是什么呀?」

「我是凤凰草!」绿宝宝跳上青石阶。

明若挠挠头,突然看见一条大白蛇从草尖上飞过去,他高兴地追着,追到了小池塘,看见有一副扁担,两只箩筐。他摸摸那对箩筐,一只水鬼探出了脑袋,像只没长耳朵的大黑猴子。

明若拍手笑道:「秃秃大王秃头大王!秃秃大王秃头大王!」

水鬼的眼睛没有瞳仁,凸出的眼白转呀转,往睡莲底下一钻又没了。

涟漪渐渐散开,蜻蜒落在水葱上,一只蜗牛沿着池边缓缓爬,明若终于想起来要去陪爷爷,却想不起来回去的路。

「笨蛋!笨蛋!」绿宝宝举着芋头叶子从草丛里钻出来,拽起他的衣角,把他带回那灰墙黛瓦的老屋子。明若傻傻蹲在台阶上,绿宝宝气呼呼走了,脸上还是凶巴巴的:「我是凤凰草!」

中午时候听村里狗儿叫,铜锣当当敲,串门的阿婶说:「不得了了,水庚淹死了!」

修白问:「怎么淹死的?」

阿婶跺脚说:「真是中了邪!他挑了两筐猪草回来,不知怎么的就钻到塘里去了。可怜哟,才三十来岁的人呢!」

修白惋惜说:「哎呀呀。」

明若手脚井用爬上了阁楼,地板在脚下吱嘎作响。阁楼黑咕隆咚挂满了蜘蛛网,角落里有一只狗在睡觉。

明若摸摸狗,狗倒吓丁一跳,爬起来问:「是谁呀?」

他肚皮边蜷着一只更小狗,也迷迷瞪瞪:「爷爷,修白回来?」

明若说:「小狗……」

小狗生气了,虎虎地说:「我是狼呀!」

「笨蛋!」大狗拍拍他的头,「你是黄鼠狼啊!」

大狗突然苦恼了:「我又是什么呢?」

小黄鼠狼说:「你是爷爷呀。」

「对了,」大狗自我介绍,「我是爷爷。」

「不对,」明若说,「爷爷在竹林里睡觉。」

「反正我就是了,」大狗不松口,突然盯着明若的脸,像是想起了很久过的事,「你是传初?」

明若摇头。

大狗懊恼地拍着额头说哎呀哎呀我又睡过了多少年,传初回来了没有?

明若不明所以地继续摇头。

小黄鼠狼哭起来:「爷爷是懒虫,爷爷是笨蛋!我还欠传初的人情呢!当时要报恩你总说不急,这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大狗说:「烦死了烦死了,传初过两天准回来……」

明若跑下楼问:「爸爸,楼上的狗是你养的么?」

修白皱眉想了一下突然笑了:「你问哪一只?」

明若说:「白白的。」

修白仰头喊:「夏无鬼!」

楼上静悄悄。

修白又喊:「夏无鬼!」

大狗化为一续轻烟腾下来:「对了,我叫做夏无鬼。」他问,「传初回来了?」

修白微笑地望着他,轻烟幻化为人形,瞪着眼睛看他一番说:「唉,原来也不是。」

小黄鼠狼又呜呜咽咽地哭,夏无鬼赌气说:「传初怎么还不回来,他再不来我就等不到了,掰掰手指头,我真没有几天性命啦。」

修白说:「我爸爸昨天回来了。」

夏无鬼苍白的脸在烟气中若隐若现,半天后笑了笑,说:「明白了。」

修白说:「是我们做儿女的没出息……」

夏无鬼摆手说:「哪都怪你呢,该来的来,该去的去,反正我夏无鬼也快了。」他绕着修自转了两圈,不见了。

明若问:「大狗去哪儿了?」

夏修白指指阁楼,笑着说:「他不是狗,是狐狸。好了儿子,我们去山上转转。」

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修白抱着明若缓级踱步,哄他睡午觉。修白看看天色,对门外说,「你真不进来躲雨?」

门外的少年摇摇头。

修白让出一条道来:「进来吧。」

少年看看他,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坐在门槛上:「我怕夏无鬼。」

修白说:「他睡着了。」

两人无话,齐齐望着门外蒙蒙的雨帘。明若醒了,揉着眼睛问少年:「你是谁?」

少年说:「我是青鸟,你又是谁?」又说,「北海之神的名字也叫做若。」

「北海之神什么样?」

少年垂着头,长叹一口气说:「等得太久,反而给忘了。」

修白放下明若,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伞:「我想去村里看看,麻烦你帮我带一下孩子。」

青鸟说:「我不要,我得走了,可不能让夏无鬼给吃了。」

修白冲他挤挤眼睛后溜了,青鸟愤愤跺脚:「这家人怎么都这样!」

明若问:「什么样?」

青鸟冲他张开双臂;「来吧夏家的,我带你外头玩去,你想去哪儿?」

明若说:「看水鬼去!」

青鸟说:「我还正要找他们呢。」

他背起明若,在蒙蒙小雨中走向池塘。池塘里睡莲成片,青鸟大声喊:「出来!出来!」碧绿的莲叶间看见了水鬼白乎乎的眼睛。

青鸟:「作孽了吧?是谁又找替身?」

没人回答他。

青鸟又问了一遍,水鬼们哄哄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嘨叫。青鸟不耐烦地捂起耳朵说:「行了行了,知道了,都走吧。」

明若傻傻的攀着他的脖子。

青鸟头号他:「你明白么?」

明若摇头,青鸟说不明白的好,这都是可怜东西,成百上千年都不能轮回。他把明若送回家便走了,明若这才想起他的眼睛也是青色的,就像两颗冰凉的玉。

今天过了头七,大清早修白开始收拾行李。他卷起裤管披上蓑衣,抱起明若指着竹林方向说:「和爷爷说再见。」

明若挥手:「爷爷再见。」

修白补充:「明年我们还来,玉环也来。」

他们扭头往山下走去,走到一半,回头看见自家青瓦屋顶上的草,修白痴痴站了一会儿,扯开嗓子喊:「夏无鬼——」

屋顶上便腾起一蓬烟,修白说:「照顾好我爸爸——!」

那烟猛地冲上半空又消失,修白放心地点头,带着明若,往这个绿色的梦外走去。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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