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真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阿米莉亚·萨克斯心想。

就一座墓园而言。

田纳斯康纳纪念公墓坐落在一处小山顶上,在这里可以俯瞰帕奎诺克河,眺望好几英里远。亲身走进这座墓园,比起他们第一次从艾维利开车进镇在路边看见这座墓园的感觉,还要好得多。

眯眼逆着阳光,她看见金光闪耀的黑水河流入帕奎诺克河。从这里,那条黝黑、污染、已把太多悲伤带给太多人们的河水,看起来优美如画。

她和一群人围绕在一个墓穴前。殡仪馆的人已将骨灰坛放入墓穴中。阿米莉亚·萨克斯站在露西·凯尔旁边,加勒特·汉隆也和她们一起。在墓穴对面的是梅森·杰曼和托马斯。托马斯拄着拐杖,穿着一袭洁白的衬衫和长裤,打着显眼的大红领带,若不论这个庄严的场合,他这种搭配还算十分恰当。

穿黑西装的是弗雷德·戴瑞,他也来了。独自一人站在一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想起他喜爱的哲学书中的某一段章节。如果他现在穿的是全白衬衫,而不是底色淡绿上面有黄色圆点花样的上衣的话,看起来就很像某个伊斯兰国家的教士。

尽管这是个笃信宗教的地方,至少有十几位神职人员在等候召唤,随时能出席葬礼,但今天却没有牧师主持。殡仪馆老板看了围在墓穴旁的众人一眼,问有没有有话想对大家说。所有人彼此望了几跟,正以为没有人愿意开口时,加勒特却从宽松的裤子里掏出也那本破旧不堪的《微小的世界》。

他的声音有些迟疑,但仍开始念起来:“有许多人认为神力并不存在,但当我们观察昆虫世界时,却不得不怀疑这些人的论点。因为昆虫定是蒙受了造物主的恩典,才拥有如此繁多令人惊叹的特性:薄到几乎不可能用任何现存物质构成的翅膀,轻到不足一毫克的身体,风速侦察器精细到时速几分之一英里,跨出的步伐效率高得让制造模型机械的工程师都要来向它们学习。而且,更重要的是,昆虫在面对人类、掠捕者和恶劣环境的极度迫害时,展现出惊人的生存能力。当我们在绝望的时刻,可以向这些精巧又百折不挠的神奇生物看齐,以求得慰藉并寻回失落的信仰。”

加勒特抬起头,合上书,紧张地弹打了几下指甲。他看向萨克斯问:“呃,你想说什么吗?”

她摇摇头。

没人再开口说话。几分钟后,围在墓穴的人转身,沿着蜿蜒的小路往山坡走。他们还没抵达通往举行小野餐地点的山脊,殡仪馆的人便已开始用机械手把土填入墓穴。萨克斯气喘吁吁,他们已走上林阴密布的山丘,这里离停车场不远。

她想起林肯·莱姆说过的话:

她停下脚步,擦去脸上的汗水,把呼吸调匀——北卡罗来纳的热气仍毫不留情。不过,加勒特似乎毫不在意这种高温。他跑过她,冲到露西的汽车那里,帮着她把购物袋从车后门搬下来。

虽然这个时间和地点都不适合野餐,不过,萨克斯心想,鸡肉沙拉和西瓜倒也是一种让人忘却逝者的好方法。

当然,苏格兰威士忌也有同样效果。萨克斯翻寻了好几个购物袋,才终于找到那瓶十八年的麦卡伦。她打开软木塞,轻轻地发出“啵”一声。

“啊,我最喜欢的声音。”林肯·莱姆说。

他驾着轮椅跟在她身旁,小心行驶在不平坦的草地上。从山顶到墓园的这段路太陡,“暴风箭”轮椅下不去,他只好在停车场等。他远远地站在草地上。看着他们埋葬玛丽·贝斯在黑水码头发现的那些遗骨——已火化成骨灰的加勒特一家人的骸骨。

萨克斯把苏格兰威士忌倒入莱姆的杯子,插上一根吸管,再为自己倒了一些。其他人则全部都喝啤酒。

莱姆说:“月光酒实在很糟糕,萨克斯,千万别喝。这种酒要好多了。”

萨克斯环顾四周。“医院派来的那个女人呢?那位看护?”

“卢易兹太太吗?”莱姆嘟囔说,“她看我没希望复原,辞职了,丢下我一个人了。”

“辞职?”托马斯说,“是你让她快发疯了吧。说不定是你炒了她。”

“我是个好人。”莱姆回他。

“你的体温如何?”托马斯问。

“很好,”他粗声说,“你呢?”

“可能有点高,但至少我的血压没问题。”

“是吗,但你身上有个弹孔。”

托马斯坚持说:“你应该——”

“我说过我没问题。”

“——再移过去一些到树荫底下。”

莱姆连声抱怨地面不平,轮椅不好移动,但最后还是移到树荫更浓密的地方。

加勒特正细心地将食物,饮料和餐巾摆在树下的一张长台上。

“你身体没事吧?”萨克斯低声问莱姆,“先别对我抱怨,我可没提天气热的事。”

他耸耸——用沉默来表示抗议,意思是:我很好。

但实际上他的状况并不太好。他必须靠一台横膈膜神经刺激器不断把电流送进他体内,才能让肺部正常吸气和吐气。他讨厌这种机器,在他发生意外时曾经用过,但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现在,毫无疑问,他又需要这种机器了。两天前,在手术台上,莉迪亚·约翰逊差点就让他永远停止呼吸了。

那天在医院的等待室里,在莉迪亚和萨克斯、露西说再见后,萨克斯发现她推门进入的那扇门上写着“神经外科”。于是萨克斯问:“你不是说她在肿瘤科工作?”

“她是啊。”

“那她为什么走进那里?”

“也许想和林肯打声招呼。”露西猜测。

但萨克斯不认为她会在手术即将开始的前一刻,去对病人做社交性拜访。

接着她想到:只要田纳斯康纳镇的人得癌症来此就医,莉迪亚都可能知道。她又想起,那三个得癌症的患者,是因为有人把消息告诉贝尔,所以他们才会在黑水河码头被卡尔波和他同党杀害。要传达癌症病房的消息,谁会比一名护士更理想呢?虽然这种联想有点远,但萨克斯还是对露西说了,而露西也立刻拿出手机,紧急联络电话公司的安全部门。他们马上搜寻吉姆·贝尔的通过记录,结果查出数百个和莉迪亚有关的电话。

“她要去杀他!”萨克斯叫道。两个女人同时站了起来,冲向手术室,露西还掏出手枪。一切就像一场急诊室的通俗闹剧,在当韦弗医生正准备划下第一刀时,她们及时赶到。

莉迪亚惊慌失措,她不知是想逃跑,还是想完成贝尔派给她的工作,在那两个女人制伏她之前,她还是扯断了接至莱姆喉咙的氧气管。由于外伤和麻醉的关系,莱姆的肺功能已受到严重损害。虽然韦弗医生就醒了他,但从这时起,他的呼吸就变得不再顺畅,必须再度挂上横膈膜刺激器。

这样已经够糟了,但更惨的是,韦弗医生拒绝在半年内再动手术,至少要等到他的呼吸功能完全恢复正常之后。这点最让莱姆愤怒和无法忍受,他想坚持,但韦弗医生用行动证明她和他一样顽固。

萨克斯又喝了一口苏格兰威士忌。

“你告诉罗兰·贝尔关于他堂弟的事吗?”莱姆问。

她点点头。“他很难接受。他说他知道吉姆是害群之马,但没想到会做出这种事。这个消息给他的打击很大。”她看向东北方。“看,”她说,“你看那边,知道那是什么吗?”

莱姆跟着她的目光望去,问:“你在看什么?地平线?云?飞机?告诉我,萨克斯。”

“德雷德大沼泽。那里是德拉蒙湖所在的地方。”

“真是魅力迷人。”他讽刺说。

“那里充满了鬼魂。”她又说,像一位旅游向导。

露西走过来,拿纸杯倒了一些苏格兰威士忌。她喝了一口,立刻装出鬼脸。“好难喝,味道像肥皂。”她打开一罐汉尼肯啤酒。

莱姆说:“这一瓶要八十美金。”

“是吗?好贵的肥皂。”

加勒特用手抓起一把玉米饼塞进嘴里,然后向草地跑去。萨克斯看着他,问露西说:“郡政府那边有答复了吗?”

“你指收养他的事吗?”露西问,然后摇摇头,“被拒绝了。不是因为我独居,而是因为我的职业,警察。值勤时间太长了。”

“他们怎么知道?”莱姆皱眉说。

“他们怎么知道并不重要,”她说,“重要的是,他们为他做了什么。加勒特会被送到赫伯斯的一户人家。那对夫妻真的是很好的人,我已经仔细查过了。”

萨克斯不怀疑她说的话。

“不过,我们下星期还是会一起去远足。”

在不远的地方,加勒特正慢慢走在草地上,跟踪一只昆虫。

萨克斯转身,发现她刚才望着那男孩的时候,莱姆一直在偷看她。

“怎么了?”她问。他脸上腼腆的表情使她皱起眉头。

“如果要你对着一张空椅说话,萨克斯,这个人会是谁?”

她犹豫了一下。“我想,目前我不会说,莱姆。”

突然,加勒特发出一声大笑,开始在草地上狂奔。他正在追逐一只昆虫,这只虫没感觉到有追捕者,飞入灰尘弥漫的空中,男孩赶上去,张开双臂,扑过去一把抓住猎物,然后跌倒在地。一会儿后,他站起来,低头看着自己捧成杯状的手,慢慢向野餐台走来。

“猜猜看我抓到了什么。”他喊道。

“快过来给我们看,”阿米莉亚·萨克斯说,“我很想知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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