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布思回到圣伦纳德警署,发现他不在办公室的时候,工作也进行得井井有条,便赶往医院,随身带着的塑料袋里装着莫里森医生的“铁娘子”T恤。萨米的病房里又加进了第三张病床,床上躺着一个老妇人,睁大眼睛死死地瞪着天花板。罗娜坐在萨米的床边,读着一本书。

雷布思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她怎麽样?”

“没有变化。”

“有没有安排新的测试?”

“我没听说。”

“那就这样了?她就这麽躺着?”

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这似乎已经变成了某种仪式,某种病床边的祈祷仪式。感觉几乎能算得上……他心里想到的字眼是“舒服”。他握了握罗娜的手,在床边坐了二十分锺,几乎没有开过口。之后,他去找柯斯汀·米德。

她正在法语系的办公室里批改试卷。她的办公桌很大,位于窗前,但她却坐到了圈绕着六张椅子的咖啡桌边。

“坐。”她说。雷布思坐下了。

“我收到你的口信了。”他对她说。

“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吧,那个人已经死了。”

“我知道你去找过他,柯斯汀。”

她瞥了他一眼。“不好意思,你说什麽?”

“你在他家门外等过他。你们俩有没有好好谈一下?”

她的面颊开始充血。她把一条腿搁到另一条腿上,将衬衫的下摆拉到膝盖处。“是的,”她终于说,“我去过他家。”

“为什麽?”

“因为我想近距离地看看他。”她终于直视他的双眼,摆出挑战的神色,“我想也许我可以从他的脸上……他的眼神中,看出些什麽来。或许能从他的语调中听出来。”

“你做到了吗?”

她摇摇头。“什麽结果也没有。他的灵魂没有窗户。”

“你跟他说了些什麽?”

“我告诉了他我的身份。”

“他有什麽反应吗?”

“有。”她将双臂交叉在胸前,“他的原话是:‘我亲爱的女士,请你滚开。’”

“你照办了吗?”

“是的,因为当时我已经明白了。不是指他是不是林兹特克,而是别的东西。”

“是什麽?”

“他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了。”她边说边点着头,“绝对已经到了临界点。”她又望向雷布思,“他什麽事都能做得出来。”

在弗林街安排的监视出了问题,是因为这行动实在是太公开了。这种情况下需要的是秘密行动——深度潜伏。雷布思决定去勘探一下那片疆域。

位于泰尔福特的咖啡店兼游戏厅对街的公寓房只有一扇正门。门锁着,于是雷布思随便选了一个呼叫按钮——上面写着“海瑟灵顿”的姓氏。他等候片刻,又按了一次。一个老人的声音传来。

“请问是哪位?”

“海瑟灵顿太太?我是雷布思警督,本辖区警署刑侦处的警察。我想跟您谈一下家庭安全问题,可以吗?最近这附近发生了多起入室偷窃案件,受害者以老年人居多。”

“感谢上帝,您快请进。”

“您在哪一层?”

“二楼。”遥控锁嗡的响了一声,雷布思推门而入。

海瑟灵顿太太已经等候在门廊边。她个子很小,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双眼仍然炯炯有神,动作也毫不迟疑。她的公寓很小,收拾得十分整洁,一架两格式的电子壁炉放在起居室用以取暖。雷布思信步走到窗边,发现外面正对着游戏厅,正是安排监视的完美地点。他装出检查她窗户的样子。

“看起来没什麽问题。”他说,“您的窗子一直是锁上的吗?”

“我在夏天会开点儿窗。”海瑟灵顿太太说,“需要擦窗户的时候也会开,但是擦完之后我一定会锁上。”

“我得提醒您一件事:有假冒的公职人员。一些人找上门来,告诉您这样或那样的身份,您一定要记得查看他们的身份证明,不满意就不要开门。”

“如果我不开门怎麽看得到他们的身份证明?”

“让他们从信箱里塞进来。”

“我没有看过您的身份证明,是吧?”

雷布思笑起来:“确实没有。”他掏出证件给她看,“有的时候,假证件也可能做得非常逼真。如果您不确定,就不要开门,先报警。”他打量了一下周围,“你有电话吗?”

“在卧室里。”

“卧室有没有窗户?”

“有。”

“我可以看看吗?”

卧室的窗户也临着弗林街。雷布思注意到化妆桌上放着旅行小手册,门边放着一只小手提箱。

“淮备去度假?”公寓里没人的话,他也许可以把监视设备搬进来。

“就是去过个长周末。”她说。

“去什麽好地方?”

“荷兰。虽然不是看郁金香的好时候,但我想去那里很久了。要从因弗内斯转机是有点麻烦,但机票能便宜很多。自从我丈夫过世后……嗯,我有时候会出去走走。”

“能不能也带我去?”雷布思微笑,“这扇窗也没问题。我再去检查一下大门,看看需不需要加几把锁。”他们走进狭窄的门廊。

“您知道,”她说,“我们这里向来都很幸运,没有发生过入室盗窃之类的事。”

有汤米·泰尔福特这种房东,这没什麽意外的。

“当然,还有紧急呼叫按钮……”

雷布思看了看前门边的牆,上面有一个红色的大按钮。他原来以为这是楼梯灯的开关之类的。

“只要有人找我,无论是谁,我都应该按这个按钮。”

雷布思打开门。“您这样做了吗?”

两个极为魁梧的男人正站在门外。

“哦,是的,”海瑟灵顿太太说,“我每次都会按。”

以暴徒的标淮而言,这两个人非常有礼貌。雷布思向他们展示了警察证件,解释了他来此的目的。他询问这二人的身份,他们说自己是“大楼业主的代表”。但他认得这两张脸:肯尼·休斯顿,阿里·康韦尔·休斯顿——丑的那个——负责管理泰尔福特手下的守门人;康韦尔长着一副摔跤手的身板,但只是普通的打手。在这场装模作样的会谈中,双方都保持了极大的幽默感和客气的态度。他们陪着他走下楼。马路那边,汤米·泰尔福特正站在咖啡馆的门口,晃动着一根手指。有个行人从雷布思的眼前穿过。太迟了,雷布思认出了他是谁。他张开嘴正想叫些什麽,就看到泰尔福特忽然低下头,双手掩面,发出一声尖叫。

雷布思飞跑过街,拉住那个行人。是内德·法洛。法洛的手里掉下一个瓶子。泰尔福特的手下围了上来,雷布思紧紧地拽住法洛。

“我要逮捕这个人。”他说,“他是我的,懂吗?”

十来个人恶狠狠地瞪着他。汤米·泰尔福特已经跪倒在地。

“把你们的老板送去医院吧。”雷布思说,“我会把这个人带去圣伦纳德警署……”

内德·法洛坐在一间囚室的长凳上。四面牆都是蓝色的,靠近马桶的地方染成了棕色。法洛看起来对自己很满意。

“硫酸?”雷布思边说边在囚室里踱步,“硫酸?你做研究做昏头了吧!”

“他活该。”雷布思瞪着他,“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

“我当然知道我做了什麽。”

“他会杀了你的。”

法洛耸耸肩。“我被捕了吗?”

“你最好认清现实,小子。我要把你隔离在安全的地方。如果我当时不在那里……”但他不愿意想这个可能性。他望着法洛,望着萨米的男朋友。此人刚刚正面袭击了泰尔福特,而雷布思很清楚这种袭击根本没有用。

现在,雷布思必须加倍努力,不然的话,内德·法洛就死定了……而等萨米醒过来的时候,他不希望她要面对这样的消息。

他开车回到弗林街附近,把车停在一段路之外,步行靠近。泰尔福特毫无疑问已经将这个地区严密地防卫了起来。把公寓房出租给老年人也许是个善举,但他显然充分利用了这一点。雷布思想知道,在同样的情况下,卡弗蒂有没有这个智慧,想到利用紧急呼叫按钮这一招。他估计不会。卡弗蒂也不笨,但他在大多数情况下部是按照本能行事。雷布思很怀疑汤米·泰尔福特一生中有没有轻举妄动过。

他在弗林街周围来回探查,因为他需要一个打进去的切入口,需要找到泰尔福特周围那根链条中最弱的一环。在寒风中吹了十分锺之后,他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他拿出手机,打到本市一家出租车公司。他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询问亨利·威尔逊是否在当班。他在。雷布思请总机帮他呼叫一下亨利。就那麽简单。

十分锺后,威尔逊出现了。他时不时会去牛津酒吧喝酒,这恰恰是他的问题所在——醉酒驾驶出租车。幸好有雷布思帮他摆平事情,也因此,威尔逊欠他的情一辈子也还不清。此人是个高个子,体型壮硕,一头短短的黑发,蓄着长长的黑胡子,脸色红润,永远穿着全棉格子衬衫。雷布思暗地里把他称为“伐木工”。

“要捎你一程吗?”雷布思坐进副驾驶座时,威尔逊说道。

“我要的第一件事是赶紧把暖气开大。”威尔逊照办。“第二件事是,我需要用你的出租车作个掩护。”

“你是说,就坐在这儿?”

“就是这个意思。”

“计价器就这麽开着?”

“亨利,你的引擎出毛病啦。你的车今天下午干不了活了。”

“我在为圣诞节存钱呢。”威尔逊抱怨道。雷布思瞪了他一眼,让这个大个子把话咽了回去,歎口气,从自己座位旁边掏出一张报纸。“那你帮我挑几匹能赢的马吧。”他说着,翻到了赛马的版面。

他们两人在弗林街尾守了一个多小时,雷布思一直都坐在副驾驶座上,理由是停在街边的出租车上有一个乘客坐在后排会显得很可疑。如果前排坐着两个男人,人家会觉得他们是在休息,或是在交班——两个出租车司机吹吹牛,喝杯茶什麽的。

雷布思从手里的纸杯里喝了一口,赶紧又拿开了。里面起码倒了半袋糖。

“我喜欢吃甜的东西。”威尔逊解释道。他的腿上放着一包打开了的薯片,是醃洋葱口味。

终于,雷布思看到两辆路虎开进了弗林街。前面一辆的司机是肖恩·哈多——在泰尔福特手下负责理财。他下了车,走进游戏厅。雷布思看到那辆车的副驾驶座上放着一只巨大的黄色泰迪熊。哈多很快又走了出来,泰尔福特走在他旁边。泰尔福特已经从医院回来了,双手都缠着绷带,脸上东一块西一块地贴着纱布,好像刚刮了一次特别不顺利的胡子。但他似乎不淮备让硫酸袭击一类的小事情影响到做生意这样的正事。哈多为他打开车门,泰尔福特上了车。

“轮到我们上了,亨利。”雷布思说,“你要跟踪这两辆路虎,尽可能地保持距离。他们的车身很高,只要不碰到双层大巴挡在前面,很容易看见。”

两辆路虎一前一后地开出弗林街,后一辆车上载着三名泰尔福特的“士兵”。雷布思在中间看见了靓仔。另外两人则是新近招募入伙的,衣冠楚楚,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百分百的生意人装扮。

车队驶入市中心,停在一家宾馆门外。泰尔福特向手下人说了几句,然后独自一人走进了宾馆。两辆车都在原地等候。

“你要进去吗?”威尔逊问。

“我进去太惹眼了。”雷布思说。两辆路虎的司机都下了车抽烟,但仍然十分警惕地留意着进出宾馆的人。有两个想打车的人走到出租车边,但威尔逊冲他们摇了摇头。

“本来我可以赚上一票的。”他低声抱怨道。雷布思递给他一颗薄荷糖,威尔逊哼了一声接受了。

“好极了。”雷布思说。威尔逊回头望向宾馆的方向。一名交謦正在与哈多和靓仔交谈。她拿出了笔记本。他们两个指着手表,试图哄她手下留情。涂着双黄线的路边是全时段禁停的。

哈多和靓仔举起双手作出投降的样子,快速开了个碰头会,便各自走回车里。靓仔举起一只手臂比出画圈的动作,告诉车里的其他人他们要绕着这个街区兜圈。交警站在原地,直到两辆车都开动起来。哈多在打电话,毫无疑问是通知他老板情况的变化。

很有趣。他们没有试图威吓交警或尝试行贿,完全没有玩任何把戏。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这无疑是泰尔福特的要求。雷布思再一次感慨,换做卡弗蒂的手下,一定无法那麽迅速地遵照执行。

“你到底要不要进去?”威尔逊问。

“去也没什麽用,亨利。泰尔福特现在肯定已经进了某一间卧室或套房。如果他在办生意上的事,也是在上了锁的房门后面。”

“原来那就是汤米·泰尔福特啊?”

“你听说过他?”

“我是开出租车的,什麽事没听说过?他现在瞄上长枪的出租车生意了。”威尔逊顿了顿,“我不是说长枪有出租车生意啊,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泰尔福特淮备怎麽从卡弗蒂手里抢生意,你有没有概念?”

“把司机都吓跑吧,或者让他们换老板。”

“你们公司怎麽样,亨利?”

“诚实、守法又本分的好公司,雷布思先生。”

“泰尔福特没有跟你们公司接触过?”

“还没有。”

“他们又来了。”他们看到那两辆路虎又拐到这条路上,但交警没有出现。两分锺后,泰尔福特走出宾馆,身边是个头发像许多竖起的钉子,身穿蓝绿色闪光面料西服的日本人。此人手里拿着一只公文包,照看样子不像生意人。也许是因为他在黄昏的暮色中还戴着墨镜,也许是因为他往下撇的嘴角上叼着一根烟的姿态。两人都坐上前一辆车的后排座位。那个日本人俯身向前捏了捏泰迪熊的耳朵,说了个笑话。泰尔福特毫无笑意。

“我们要不要跟踪他们?”威尔逊问。他看到雷布思的表情,于是发动了引擎。

他们一路向西走。雷布思大概能猜出他们的目的地,但想知道他们选的路线。结果发现他们走的路线和那天他带着坎迪斯走的路线基本一致。她当时只认出了朱尼佩花园,但这段路上确实也没有什麽特别明显的地标。到了斯雷特福路,后面那辆车闪灯表示要靠边。

“我们怎麽办?”威尔逊问。

“继续走。到第一个路口左转,然后掉个头,等他们开到我们前面去。”

哈多下车走进一家卖报纸和杂货的商店,跟坎迪斯描述的情况一致。在办公事的行程中,泰尔福特居然会允许手下人停车,这实在很奇怪。另外,这也印证了坎迪斯的说法,他对这栋房子很感兴趣——为什麽?这是一栋普普通通的砖瓦大楼。也许是个仓库?雷布思可以理解汤米·泰尔福特对仓库房感兴趣的理由。哈多在商店里待了三分锺——雷布思在计算时间。没有其他人走出来,所以可以判断他不需要排队付钱。他回到车里,小型车队继续前进。他们正前往朱尼佩花园,然后是波丁翰高尔夫乡村俱乐部。已经没有继续跟踪的必要了,往城外走越远,出租车就越显得可疑。雷布思告诉亨利可以掉头了。

他让出租车司机把他送到牛津酒吧门口,正要走,威尔逊把车窗打开了。

“我们算是扯平了吗?”他高声道。

“下一次再说,亨利。”雷布思推开门,走进酒吧。

雷布思坐在吧台边,面前是电视台的日间节目,吧台里陪着他的是女招待玛格丽特。他点了一杯咖啡、一份盐醃牛肉、一份甜菜根卷。主菜是玛格丽特推荐的布莱迪肉酱馅饼。

“好极了。”雷布思表示同意。他在想着那个日本商人——看起来完全没有商人的样子。酒足饭饱之后,雷布思从牛津酒吧步行前往那个宾馆,坐在街对面一家价格高昂的酒吧里监视着宾馆门口的动向,同时打电话消磨时间。等到电池完全耗尽之时,他已经跟霍根、比尔·普莱德、希欧涵·克拉克、罗娜和佩兴斯都通过电话,还淮备打到托菲肯警察局问问有没有人认识斯雷特福路上的那栋楼。两个小时缓缓地流逝。他打破了自己慢速喝饮料的纪录——只喝了两杯可乐。酒吧里人不算多,大家似乎都不在意。背景音乐在不断循环播放。《精神病杀手》放到第三次的时候,两辆路虎停到了宾馆门外。泰尔福特和那个日本人握了握手,微一鞠躬。泰尔福特和他的手下驾车离去。

雷布思离开酒吧,穿过马路,走进宾馆。绿西服先生所乘的那部电梯的门还没完全关上。雷布思走到接待台,展示了一下身份证明。

“刚进门的那位客人,我需要知道他的名字。”

前台服务员查了一下记录。“松本先生。”

“名字呢?”

“刚。”

“他什麽时候入住的?”

她又查了一下登记信息:“昨天。”

“预计住几天?”

“还有三天。您看,我应该请我的主管……”

雷布思摇摇头:“我就需要了解这麽多,谢谢。不介意我在大堂里坐一会儿吧?”

她摇了摇头,于是雷布思信步走到大堂的休息区,坐在一张沙发上拿起一张报纸。隔着双开的玻璃门,接待区一览无余。松本来这里是为了波丁翰的事,但雷布思预感到某种远比这糟糕的事即将发生。休·马拉海德说有个公司想要收购他们俱乐部,但松本这个人,怎麽看都不像是从事这种光明磊落的生意的人。当他再次出现在大堂时,已经换上了一套白色的西服,里面的黑色衬衫开着领口,外面是巴宝莉的双排扣大衣,系着格子花纹的羊毛围巾。他嘴里叼着一根烟,但直到走出宾馆大门才点上。他竖起大衣的领子,继续迈步向前。雷布思在后面跟着他走了将近一英里,并且不断回头确认没有人在跟踪自己。这种可能性毕竟还是有的,泰尔福特可能会想盯住松本的动向。但如果他真的派人在监视,这个人一定非常优秀。松本没有刻意扮演游客的角色,脚步毫不迟疑。他一路低着头,避开寒风,看样子心里很清楚要去哪里。

当他走进一幢大楼,雷布思停下脚步,研究着玻璃大门,门后是一排铺着红地毯的楼梯。他无须查看门上的标志也知道这是什麽地方——他正站在墨凡娜赌场的门口。这个地方原先的所有者是一个名叫“上等人汉密尔顿”的本地恶棍,经理则是个叫孟德尔森的人。但是汉密尔顿已经退休了,孟德尔森也跑路了。现在的业主并不为人所知——至少到目前为止如此。雷布思猜测多半就是汤米·泰尔福特和他的日本朋友。他打量了一下四周,留心附近停着的车:没有路虎。

“见他的鬼去吧。”他对自己说,然后推开玻璃门,走上楼梯。

在赌场二楼的门厅,他被两个保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这两个大个子身穿白衬衫、黑西装,打着领结,显得很不舒服。瘦的那个动作灵敏,善于谋略;另一个体型十分魁梧,动作虽略显迟缓,却是前者的良好后援。他们会对客人进行某种神秘的检查,而雷布思似乎已经通过了。他买了二十镑的筹码,走进赌场大厅。

这个房间一度是这栋乔治王朝风格的建筑里面的画室。屋里有两扇巨大的凸窗,二十英尺高的奶油色牆壁顶上装饰着华丽的飞簷,连接着粉色的天花板。现在这个房间里摆上了各种赌桌:二十一点、股子游戏、轮盘。女服务员在桌边来回穿梭,一程一程地送上客人点的酒水。室内几乎没有什麽声音,赌徒们对他们的游戏相当认真。在雷布思看来,这地方算不上生意兴隆,但客户群来自五湖四海,完全称得上是个小联合国。松本的大衣已经收入衣帽间,他现在正坐在轮盘桌边。雷布思选了张坐着两个客人的二十一点赌桌,在桌边坐下,向他们点头致意。坐庄的小伙子——很年轻,但相当自信——冲着他微微一笑。雷布思赢了第一把,输了第二把和第三把,然后第四把又赢了。在他右耳后面,忽然有人紧贴着他说话。

“喝点什麽吗,先生?”

一位女服务员倾身过来,清晰地展现出乳沟。

“可乐。”他对她说,“加冰和柠檬。”他装作看她走开的样子,趁机扫视整个房间。他进来之后很快就坐到赌桌边,因为在这里走来走去无疑会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此外,他也不确定这里会不会有认识他的人。

他无须担心。这里他唯一认识的人就是松本,所以他搓着双手看着赌场经理推到他面前的筹码。雷布思手里拿到十八点,庄家拿到了二十。雷布思从来都不擅长赌博。他以前赌过足球比赛,有时候赌赌马,买过极少数的几次乐透彩票。但是他对老虎机不感兴趣,办公室里组织的打牌活动也吸引不了他。要输钱,他有其他方法。

松本输钱了,爆出一句听起来像是葬话的喊叫,音量超出了这个赌场所偏好的范围。那个瘦得像猴子的保安探头进来张望了一下,但松本没有理会。猴子先生看见了吵闹的是谁,便迅速退了回去。松本大笑了起来。他也许不怎麽懂英语,但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地方有势力。他向身边的人说了一大串日语,边说边点着头,试图作眼神交流。一名女服务员给他端上一大杯加冰的威士忌,他给了她两个筹码作为小费。经理请大家下注,松本又安静了下来,重新投入到赌局中。

过了一会儿,雷布思点的饮料也送来了。可乐并不是适合豪赌的饮品。他刚刚又赢了两手,感觉好了一点。他站起身接过饮料,赌桌上自然而然地在下一局中跳过了他。

“你是哪里人?”他问那个女服务员,“我不太熟悉你的口音。”

“我是从乌克兰来的。”

“你的英语说得很好。”

“谢谢。”她转身离去。赌场里不淮许服务坐和客人交谈,以免把赌徒们的注意力从赌桌边吸引走。乌克兰。雷布思怀疑她会不会也是塔拉维茨进口来的,就像坎迪斯……有些事仿佛渐渐地清晰起来。松本在这里如鱼得水,可见赌场的人是认识他的。职员们对他都小心翼翼,因为他有背景,有泰尔福特做靠山。泰尔福特想把他哄得高高兴兴的——这对雷布思来说虽然谈不上是重大收获,但也算有小成。

这时,有个人走进了赌场。雷布思认识他:科尔洪博士。他一进门就看见了雷布思,立即显出惊恐的表情。科尔洪向大学谎称生病,假期一延再延,没有留下紧急联系地址;科尔洪知道雷布思会把坎迪斯送去德利尼克家。

雷布思看着他退到门边,转身逃跑。

他面临这样的选择:去追他,还是留下来盯着松本?对他来说,谁的事更重要,坎迪斯还是泰尔福特?雷布思留了下来。但现在既然知道了科尔洪已经回到本市,他回头会去找他的。

绝对肯定。

玩了一小时十五分锺后,他在考虑是不是要去兑张支票,再换些筹码。只用一个多小时他就输了二十镑,与此同时,他那已经被各种事务充满的脑子里不断地涌现出坎迪斯的模样。他暂时离开了赌桌,走到一排老虎机旁边,但那些闪光的小灯和各种按钮把他击败了。他摇了三把都一无所获,时间也耗尽了。又输了两镑——这一次才花了两三分锺。怪不得夜总会和酒吧里都爱装老虎机,汤米·泰尔福特选对了生财之道。他的服务员又走到他身边,问他要不要再来一杯可乐。

“不用了。”他说,“今晚好像不太热闹嘛。”

“现在还早。”她告诉他,“得等到午夜之后……”

他可待不了那麽久。但是松本给了他一个惊喜——他举起双手,又说了一串日语,点着头,咧嘴笑着,收拾起了面前的筹码。他兑换了筹码,走出赌场。雷布思等了三十秒,尾随他而去。路过保安身边的时候,他轻声地说了句晚安,感觉到他们俩的目光一直盯在他背后,直到他走下楼梯。

松本扣上大衣的扣子,把围巾在脖子上围紧,朝着回宾馆的方向走去。雷布思忽然感觉到倦意侵袭全身,停下了追踪的脚步。他想到了萨米、林玄和鼬鼠,想到了似乎已经被他浪费掉的太多时间。

“士兵游戏?去你妈的。”

他转身去取他的车。十年之后乐队:《回家》。

从这里走到弗林街大概需要二十分锺,有很多上坡路,寒风肆虐。城市很安静。人们瑟缩在公交车站,学生们大口咬着烤土豆和咖喱酱沾薯片。两三个醉醺醺的路人小心翼翼地往家赶。雷布思停下脚步,皱起眉头,向四周打量。他之前把萨博停在这里。他十分确定……不,不能说“确定”,这个词含有某种令人厌恶的含意。他很“肯定”,是的,肯定把萨博停在这个地方。现在这里停着一辆黑色的福特塞拉车,后面还有一辆Mini Cooper,但是没有雷布思的车的影子。

“噢,上帝啊。”他怒吼了一声。路边没有碎玻璃的痕迹,这意味着偷车贼没有用砖头砸破车玻璃。无论他到最后有没有把车找回来,办公室的那帮人都会笑掉大牙的。一辆出租车驶过,他招手拦下来,然后又想起他身上没有现金了,只好挥挥手示意司机开走。

他的公寓在雅顿街,虽然也不算是很远,但是如果说他是那只骆驼,他一定要十分小心地留意任何一根稻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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