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

红烛烧尽, 寂寥的天廓下悬挂着一轮明月。

朦朦胧胧,简禾醒了来,一摸身边, 是空的。睡意顿消了几,她揉了揉眼睛, 慢慢地睁开了一条缝。

生怕她着凉,子温若流严丝合缝地掖到了她的下巴处, 暖融融的。衣服就挂在了床边, 一伸手就能摸到的位置。她悉悉索索地套上了衣裳,轻手轻脚地下了地。

房里没点灯。稀薄的月光洒在了窗台边。温若流正披散着头, 倚墙而坐。这个楼阁很高,还能看见山下远处,武陵城阙的燐灯。

简禾呲溜一下,爬到了窗边。温若流早知道她来了, 将她的衣服拉得紧了些,用手包住了她赤|裸的双足,低声道:“又不穿袜子。”

“我又不冷。”虽如此,简禾还是甜滋滋地任由他暖着自己:“怎么坐在这里, 睡不着吗?”

温若流“嗯”了一声, 凝视着月光, 轻柔道:“半夜醒来, 不知怎么的, 想到了我们前世的事。”

前世的事, 虽然不是禁区, 但两人这一生并没经常拿出来讨论。

这片世界,是因简禾的存在而落地成真的。系统许诺为她修复数据,四世轮回后, 换来了在最后的一世,他们可以带着完整的记忆厮守。

当然,这是他们在姻缘簿上写了“注定会在一”的最后一世了。就是说,在此刻的这具肉身消亡以后,特权就会消失,他们会与九州的芸芸众生一,魂丝散尽,投生成不同的人。

下一生再见时,不知道彼此会是什么面目,什么身份。他们还会相识吗?还是说会擦肩而?

百年相守,没太多时可以让他们挥霍在回忆去上。他们只愿珍惜当下。

在这个晚上,骤然听到他谈前世,简禾点儿出神,头靠在他的肩上,轻轻地“嗯”了一声。

“禾,你以前是怎么看‘我’的?”

“想听实吗?”简禾直了腰,支腮看着他,想了想,笑弯了眼睛:“一开始,我觉得你是个翻脸无情的大坏蛋,让人又怕又恨。可时候,又像个没人要的可怜。就算我一开始害怕你,抵触你,后面会渐渐变得特别想疼爱你。”

“其实,前面那四世的记忆,即便已经记了来,我不觉得是自己亲身经历的。那四百年,我就像是沉在了一个很深的水塘下,旁观一,隔着水波看了四个故事。”温若流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心的那道细而深刻的生命线:“若是用你的说法,那便是——撑了那个身体的,不是我,而是我魂魄的一角,我甚至觉得‘他们’很陌生。我在昏昏沉沉里体味了圆满的一生,但都像隔了什么东西……”

“你说的这感觉,我。收养之后,我得很开心,可还是觉得,自己的脚没落到实地上。”简禾与他十指相扣,温声道:“要是一直都没想来前因后果,这‘缺了点什么’的感觉,应该会一直存在吧。”

只不,她想,温若流这“触不可及”的失落感觉,会比她强烈。毕竟她由始至终都是自己,温若流却曾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在失败和成功了的那些任务里,所不怎么愉快的记忆,存在的不完美性格——玄衣的暴虐、冷酷、冲动,贺熠的堕落、狠毒、残忍,姬钺白的奢糜、凉薄、无情,夜阑雨的麻木、孤僻、不问世事……都是潜伏在他身体中的阴暗面,是在无光的狭缝中,累累白骨上开出的花。

若是扔进同一个环境中,他会演变成那的人。

当然,这都是假设。温若流到底没走那的成长道路。

在他们四个人切身地品尝背叛、喜悦、酸涩等等的感情,在他们四个人做尽荒诞事、在各地历险时,温若流都还只是割了的数据,连心都是不完整的。

四人的感情和经历,从物理角度,当然属于温若流的经历。

可在情感角度——不说温若流,换了是任何一个人,都没办法完全地合并前的四个人,等同于此刻的自己。

仿佛知道了简禾在想什么,温若流将她的手轻轻地按在了心口,柔声道:“其实,与其说他们是我的一部。我觉得,他们就是我的前世。一开始组成他们的,是我残缺的数据,但这不妨碍他们成为了独立的他们自己。所以,我虽然感知到了我们生的所故事,却不觉得那完全属于我。”

“不瞒你说,这一辈子,我时不时会觉得自己在做梦,不清现在是哪一世。些时候,会觉得前事太沉重。直到今天晚上与你成亲,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我才真正安了心。”

“我从来没这么清晰地明白,只此时此刻,才是我紧紧抓在手里的幸福。”

简禾依偎在了他心口,抱住了他的腰,用力点头,表示她明白:“嗯。”

在相拥中,不安与踌躇的阴霾,化作了尘埃。

简禾原本就点儿困,赖在温若流身上,都快睡着了。忽然,温若流道:“其实……我在意的,还一件事。”

“什么事?”

温若流低叹一声:“若是早知道我迟早会娶到你,‘我’当年……到底为什么要跟自己抢得那么惨烈?”

简禾:“……”

她此地无银百两地咳了一声。

温若流幽幽道:“夫人的记性好,不如你来数一数,当时我捅了自己多少次,又你哄得团团转多少次……”

嗅到了几秋后算账的意思,简禾连忙抱住了他的手臂晃了晃,狗腿道:“你说的那些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和你成了六次亲了,这不就扯平了嘛。”

温若流斜睨她:“扯平了?”

简禾毫无愧色地说:“当然扯平了!”

“我觉得还没。”

“那你想怎?……哇哇哇停手,救命啊!你太卑鄙了!哇啊啊……”

……

成婚以后,二人在丛熙宗住了一段时日,之后便向宗主师兄告假外游。

不在乎功利禄,不再身居高位,这一世的两人是一对平凡的眷侣。漫漫前路,只愿挽着彼此的手,游历仙山,赏遍四季,每年一吃碗热腾腾的长寿面,然后到除夕的时候,听着鞭炮声,依偎在一守岁,享受只两人的时光。

此后数年,两人的身影出现在了九州各地。些地方,他们已经熟记在心。隔了多年,重游故地时,心里依旧会充满了怀念之情。

一些熟悉的地方已拆除,蜀东野郊的石湖边仍唱着“湖底妖兽”的童谣;天岂山下那个卖劣质陶瓷工艺品的瘦头儿早就不知所踪了;江州城的冬江依旧舟来舟往,人们忙着采莲,谁不记得,这些采莲工人里,曾混入一个盲眼少年和一个脸上长着胎记的姑娘。当然,在久远的以前,比仙魔大战还要早、旱灾的时候,这儿叫做江羱,还一个叫温若流的市井混混,以及他的两个跟班。

惊喜的事不是没。譬如说,玉柝的某家卖糖饼的字号居然还在,生意依然红红火火,已经传到了原本那位板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手里了……

除了游历各地,二人还时不时地回去探望至亲。去看望已经成家立室、抱上了孩子的阿齐,以及已经得颤巍巍的,儿子与儿媳妇接去颐养天年的爷爷奶奶。

大概上天想让二人世界的时在他们之延续得久一些,直到八年后,简禾与温若流的第一个孩子才降生于世。这只是个开始,不到六年,第二和第个孩子都呱呱坠地。个宝宝又娇气爱哭又爱撒娇,才哄完这个,就轮到那个嚎,都争着要睡在娘亲的臂弯里。经验的简禾和温若流在初期都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好像又回到了初为人父母的时候。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

许多年后,又是一年的凛冬。

今年的雪迟迟不降,北风则丝毫不吝啬。在近水之地,冬季除了冷,还渗入了湿。街上的百姓裹紧了棉衣,还是忍不住瑟缩,都想快点儿回家,围在火盆边暖和暖和。

城东坐落了一座雅致的宅邸,白墙黑瓦古意甚浓。

书房的窗户微敞着一道细缝。地暖让房的空气温暖如春,人在这里待久了,衣服要是穿多了,甚至会冒汗。

房正中心,摆了一张长长的大书桌,从左到右,个豆丁从大到,排排坐着。为了让矮个子的豆丁够得上台面,张椅子依次越来越高。

最大的孩子已七八岁了,婴儿肥稍褪后,已显露出了几俊俏,简直就是他爹的翻版,此刻正专心致志、像模像地看着书。

中的孩子则只五六岁,脸蛋肉呼呼的,嫩得可以掐出水来,正在津津味地看一本竖着放在桌面的书。纸笔砚他推得远,显然对练字没什么兴趣,只想看奇形怪状的魔兽和魍魉。

至于最边上的那个短胳膊短腿的肉团子豆丁,根本就是来凑数的。早就倚在了椅子背上,睡得东倒西歪、口水直流了。

空气静默。终于,看书的孩子忍不住打断了最大的那个,奶声奶气道:“大哥,这是什么魍魉呀,你给我讲讲嘛。”

“这是一叫做尸女的魍魉……二弟,你怎么还在看书,爹爹吩咐你练的字写好了吗?”

“唔,还没……可是,笔画好多啊。爹娘画的符咒看来根本就是乱画一通,我好想学那个,比写字简单多了。”

最大的孩子怜爱地摸了摸弟弟的头,认真道:“爹娘那些符咒可不是乱画的,以后我们长大了要学的。”

“嗯!以后大哥和我还弟,就是斩妖除魔剑客……哎,弟怎么又睡着了?”

“弟他还。”

“可不是嘛,我让他去床上睡的,可他一听说我们要来书房,就非要跟来,真是粘人鬼。不,粘人我喜欢,谁让他是我二弟呢?”

“弟就和二弟你时候一粘人。”

……

一方天地中,两个豆丁凑在一嘀嘀咕咕,还一个睡得天昏地暗。门外,简禾和温若流的听力非常人可比,早就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差点笑到打跌。好半晌,才推门进去。

那一瞬,两个开差的孩子立刻转了头来,惊喜道:“爹!娘!”

听见了叫声,那睡到让人不忍心打扰的肉团子终于打了个喷嚏,睁开了眼睛,擦干净口水坐了来。

温若流将还昏昏欲睡的抱了来。两个半大的孩子跳了下地,兴奋道:“娘,是不是要出了?”

“说好了今天一去那家天下第一楼吃乳鸽的。”

简禾含笑颔首:“都去换衣服吧。”

“娘,今天是冬至,我们吃完乳鸽,是不是还要吃汤圆?”

简禾刮了他的鼻子一下,笑道:“馋虫。”

“吃完汤圆,是不是还可以很晚睡觉?”

温若流揽住了简禾的肩:“吃汤圆可以,至于晚睡……”

两个孩子无比期待地看着他。温若流轻咳一声,板着脸道:“最多晚睡半个时辰。”

“太好啦!”

整装完毕后,一家人出了门。团圆佳节,茶肆酒楼座无虚席,城阙银光闪闪,人们的笑容驱散了寒冷。

在好些地方,常说法:冬至大年。冬至是比新年重要的节日。今晚,城中江畔,便烟花可看。饭后时,临江的地方已站满了翘首以盼的百姓。

简禾与温若流带着孩子,不好到人群里挤来挤去,凑那个热闹。他们在临江的一座食肆二楼坐下,走到露台便可远眺江面,目力好的,还能看见那下面黑压压的人群。

几碗热腾腾的芝麻糊花生汤圆端到了桌子上,咬破了软糯的皮,又香又热的馅儿流到了舌上,烫得人不断吸气。

江风明月,霜花霁雪。与最爱的人在一,便是人的好时节。

“冬至快乐。”

“冬至快乐,温哥哥。”

简禾早已了少女的年纪,却比以前爱撒娇,爱腻人。当她求于温若流,或是在某些不可明说的时候,又或是单纯心情好时,偶尔就会甜甜地喊他做“温哥哥”,或是“九师兄”。

在家里就罢了,眼下可还在外面。温若流眸色变深,瞥了她一眼。

简禾知道他什么意思,明知故问道:“温哥哥,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温若流气定神闲地饮了口茶,道:“还是留到夜里再叫吧。”

简禾:“……”

个孩子歪着脑袋,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人。

调戏不成反撩,还要当着孩的面——虽然他们听不懂,简禾放下筷子,在台底下轻轻地踹了温若流一下,嗔道:“不正经。”

温若流但笑不语。

碗底见空,忽然,远方江畔的人群骚动了来。个孩子精神一振:“你们快听,一定是烟花要开始放了!”

“爹,娘,我们一去看吧。”

简禾露齿一笑:“好呀。”

震响不断,绚烂的焰火在空中绽放。她与温若流牵着孩子的手,笑着往外跑去。

——温若流番外·完——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冬至快乐,事事顺心,团团圆圆。

——

这次是真的真的真的结束啦!!!!!!

衷心感谢各位读者大大一年来的陪伴,没有你们的支持、鼓励、鞭策,就不会有这篇文的呈现。这篇文的评论区一直是我的快乐源泉,各位读者大大的脑洞和小剧场都真的太厉害、太好玩、太欢乐了,我都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被逗笑了,总而言之,连载的这一年是超级美好的回忆。(p≧w≦q)

我们,新坑再见啦!(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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