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基督教世界来说,从13世纪初到15世纪末的三个世纪是一个衰退时期。这几个世纪是蒙古诸族的时代。从中亚来的游牧生活支配着当时已知的世界。在这时期的顶峰,统治着中国、印度、波斯、埃及、北非、巴尔干半岛、匈牙利和俄罗斯的是蒙古人或同种的突厥族源的土耳其人和他们的传统。

——(英)赫·乔·韦尔斯《世界史纲》

熊可牵,虎可牵,狮可牵,大象也可牵。蒙古草原狼,不可牵。

小狼宁可被勒死,也不肯被搬家的牛车牵上路。

全大队的牛群羊群,天刚亮就已提前出发,浩浩荡荡的搬家车队也已经翻过西边的山梁,分组迁往大队的秋季草场。可是二组的知青包六辆重载的牛车还没有启动,毕利格老人和嘎斯迈已经派人来催了两次。

张继原这几天专门回来帮着搬家。然而,面对死犟暴烈的小狼,陈阵与张继原一筹莫展。陈阵没有想到,养狼近半年了,一次次大风大浪都侥幸闯了过来,最后竟会卡在小狼的搬家上。

从春季草场搬过来的时候,小狼还是个刚刚断奶的小崽子,只有一尺多长,搬家时候,把它放在装干牛粪的木头箱子里就带过来了。经过小半个春季和整整一个夏季的猛吃海塞,到秋初,小狼已长成了一条体型中等的大狼。家里没有可以装下它的铁箱和铁笼,即便能装下它,陈阵也绝无办法把它弄进去。而且,他也没有空余的车位来运小狼,知青的牛车本来就不够用,他和杨克的几大箱书又额外占了大半车。六辆牛车全部严重超载,长途迁场弄不好就会翻车,或者坏车抛锚。草原迁场的日子取决于天气,为了避开下雨,全大队的搬家突然提前,陈阵一时手足无措。

张继原急得一头汗,嚷嚷道:你早干什么来了?早就应该训练牵着小狼走。

陈阵没好气儿地说:我怎么没训?小时候它分量轻,还能拽得动它,可到了后来,谁还能拽得动?一个夏天,从来都是它拽我走,从来就不让我牵,拽狠了,它就咬人。狼不是狗,你打死它,它也不听你的。狼不是老虎狮子,你见过大马戏团有狼表演吗?再厉害的驯兽员也驯不服狼,你就是把苏联驯虎女郎请来也没用。你见狼见得比我多,难道你还不知道狼?

张继原咬咬牙说:我再牵它一次试试,再不行我就玩儿狠的了!他拿了一根马棒,走到小狼跟前,从陈阵手里接过铁环,开始拽狼。小狼立即冲着他龇牙咧嘴,凶狠咆哮,身子的重心后移,四爪朝前撑地,梗着脖子,狼劲十足,寸步不让。张继原像拔河一样,使足了全身力气,也拽不动狼。他顾不了许多,又转过身,把铁链扛在肩膀上像长江纤夫那样伏下身拼命拉。这回小狼被拉动了,四只撑地的爪子扒出了两道沙槽,推出了两小堆土。小狼被拉得急了眼,突然重心前移准备扑咬。它刚一松劲,张继原一头栽到地上,扑了一头一脸的土,也把小狼拽得一溜滚,人与狼缠在一起,狼口离张继原的咽喉只有半尺。陈阵吓得冲上去搂住小狼,用胳膊紧紧夹住它的脖子。小狼被夹在陈阵的胳肢窝里还朝张继原张牙舞爪,恨不得冲上去狠狠咬他一口。

两人脸色发白发黑,大口喘气。张继原说:这下可真麻烦了,这次搬家要走两三天呢。要是一天的路程,咱们还可以把小狼先放在这里,第二天再赶辆空车回来想办法。可是两三天的路程,来回就得四五天。羊毛库房的管理员和那帮民工还没搬走呢,一条狼单独拴在这里,不被他们弄死,也得被团部的打狼队打死。我看,咱们无论如何也得把小狼弄走,对了,要不就用牛车来拽吧。

陈阵说:牛车?我前几天就试过了,没用,还差点没把它勒死。我可知道了什么叫桀骜不驯,什么叫宁死不屈。狼就是被勒死也不肯就范,我算是没辙了。

张继原说:那我也得亲眼看看。你再牵一条小母狗在旁边,给它作个示范吧?

陈阵摇头:我也试过了,没用。

张继原不信:那就再试一次。说完就牵过来一辆满载重物的牛车,将一根绳子拴在小母狗的脖子上,然后又把绳子的另一端拴在牛车尾部的横木上。张继原牵着牛车围着小狼转,小母狗松着皮绳乖乖地跟着牛车后面走。张继原一边走,一边轻声细语地哄着小狼说:咱们要到好地方去了,就这样,跟着牛车走,学学看,很简单很容易的,你比狗聪明多了,怎么连走路都学不会啊,来来来,好好看看……

小狼很不理解地看着小母狗,昂着头,一副不屑的样子。陈阵连哄带骗,拽着小狼跟着小母狗走。小狼勉强走了几步,实际上仍然是小狼拽着陈阵在走。它之所以跟着小母狗走,只是因为它喜欢小母狗,并没有真想走的意思。又走了一圈,陈阵就把铁链套扣在牛车横木上,希望小狼能跟着牛车开路。铁链一跟牛车相连,小狼马上就开始狠命拽链子,比平时拽木桩还用力,把沉重的牛车拽得咣咣响。

陈阵望着面前空旷的草场,已经没有一个蒙古包、没有一只羊了,急得嘴角起泡。再不上路,到天黑也赶不到临时驻地,那么多岔道,那么多小组,万一走迷了路,杨克的羊群,高建中的牛群怎么扎营?他们俩上哪儿去喝茶吃饭?更危险的是,到晚上人都累了,下夜没有狗怎么办?如果羊群出了事,最后查原因查到养狼误了事,陈阵又该挨批,小狼又该面临挨枪子的危险。

陈阵急得发了狠心,说:如果放掉它,它是死;拖它走,它也是死,就让它死里求生吧。走!就拖着它走!你去赶车,把你的马给我骑,我押车,照看小狼。

张继原长叹一口气说:看来游牧条件下真养不成狼啊。

陈阵将拴着小母狗和小狼的牛车,调到车队的最后。他把最后一头牛的牛头绳,拴在第

五辆牛车的后横木上,然后大喊一声:出发!

张继原不敢坐在头车上赶车,他牵着头牛慢慢走。牛车一辆跟着一辆启动了,当最后一辆车动起来的时候,小母狗马上跟着动,可是小狼一直等到近三米长的铁链快拽直了还不动。这次搬家的六条大犍牛,都是高建中挑选出来的最壮最快的牛,为了搬家,还按照草原规矩把牛少吃多喝地拴了三天,吊空了庞大的肚皮,此时正是犍牛憋足劲拉车的好时候。六头牛大步流星地走起来,狼哪里犟得过牛,小狼连撑地的准备动作还没有做好,就一下子被牛车呼地拽了一个大跟头。

小狼又惊又怒,拼命挣扎,四爪乱抓,扒住地猛地一翻身,急忙爬起来,跑了几步,迅速做好了四爪撑地的抵抗动作。牛车上了车道,加快了速度。小狼梗着脖子,踉踉跄跄地撑了十几米,又被牛车拽翻。绳子像拖死狗一样地拖着小狼,草根茬刮下一层狼毛。当小狼被拖倒在地,它的后脖子就使不上劲,而吃劲的地方却是致命的咽喉。皮项圈越勒越紧,勒得它伸长了舌头,翻着白眼。小狼张大嘴,拼命喘气挣扎,四爪乱蹬,陈阵吓得几乎就要喊停车了。就在这时,小狼忽然发狂地拱动身体,连蹬带踹,后腿终于踹着了路埂,又奇迹般地向前一窜,一轱辘翻过身爬了起来。小狼生怕铁链拉直,又向前快跑了几步。陈阵发现这次小狼比上次多跑了两步,它明显是为了多抢出点时间,以便再做更有效的抵抗动作。小狼抢在铁链拽直以前,极力把身体大幅度地后仰,身体的重心比前一次更加靠后半尺。铁链一拉直,小狼居然没被拽倒,它犟犟地梗着脖子,死死地撑地,四只狼爪像搂草机一般搂起路梗上的一堆秋草。草越积越多,成了滑行障碍,呼地一下,小狼又被牛车拽了一个大跟头。急忙跑了两步,再撑地。

小母狗侧头同情地看看小狼,发出哼哼的声音,还向它伸了一下爪子,那意思像是说,快像我这样走,要不然会被拖死的。可是小狼对小母狗连理也不理,根本不屑与狗为伍,继续用自己的方式顽抗。拽倒了,拱动身体踹蹬路埂,挣扎着爬起来,冲前几步,摆好姿势,梗着脖子,被绷直的绞索勒紧;然后再一次被拽倒,再拼命翻过身……陈阵发现,小狼不是不会跟着牛车跑和走,不是学不会小狗的跟车步伐,但是,它宁可忍受与死亡绞索搏斗的疼痛,就是不肯像狗那样被牵着走。被牵与拒牵——绝对是狼与狗、狼与狮虎熊象、狼与大部分人的根本界限。草原上没有一条狼会越出这道界限,向人投降。拒绝服从,拒绝被牵,是作为一条真正的蒙古草原狼做狼的绝对准则,即便是这条从未受过狼群教导的小狼也是如此。

小狼仍在死抗,坚硬的沙路像粗砂纸,磨着小狼爪,鲜血淋漓。陈阵胸口一阵猛烈地心绞痛。草原狼,万年来倔强草原民族的精神图腾,它具有太多让人感到羞愧和敬仰的精神力量。没有多少人能够像草原狼那样不屈不挠地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甚至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来抗击几乎不可抗拒的外来力量。

陈阵由此觉得自己对草原狼的认识还是太肤浅了。很长时间来,他一直认为狼以食为天、狼以杀为天。显然都不是,那种认识是以人之心,度狼之腹。草原狼无论食与杀,都不是目的,而是为了自己神圣不可侵犯的自由、独立和尊严。神圣得使一切真正崇拜它的牧人,都心甘情愿地被送入神秘的天葬场,期盼自己的灵魂也能像草原狼的灵魂那样自由飞翔……

倔强的小狼被拖了四五里,它后脖子的毛已被磨掉一半,肉皮渗出了血,四个爪子上厚韧的爪掌,被车道坚硬的沙地磨出了血肉。当小狼再一次被牛车拽倒之后,耗尽了体力的小狼翻不过身来了,像围场上被快马和套马杆拖着走的垂死的狼,挣扎不动,只能大口喘气。继而,一大片红雾血珠突然从小狼的口中喷出,小狼终于被项圈勒破了喉咙。陈阵吓得大喊停车,迅速跳下马,抱着全身痉挛的小狼向前走了一米多,松了铁链。小狼拼命喘息补气,大口的狼血喷在陈阵的手掌上,他的手臂上也印上了小狼后脖子洇出的血。小狼气息奄奄,嘴里不停地喷血,疼得它用血爪挠陈阵的手,但狼爪甲早已磨秃,爪掌也已成为血嫩嫩的新肉掌。陈阵鼻子一酸,泪水扑扑地滴在狼血里。

张继原跑来,一见几处出血的小狼,惊得瞪大了眼。他围着小狼转了几圈,急得手足无措,说:这家伙怎么这么倔啊?这不是找死嘛,这可怎么办呢?

陈阵紧紧抱着小狼,也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小狼疼痛的颤抖使他的心更加疼痛和颤栗。

张继原擦了擦满头的汗,又想了想说:才半岁大,拖都拖不走,就算把它弄到了秋草场,往后就该一个月搬一次家了,它要是完全长成大狼,咱们怎么搬动它?我看……我看……咱们还不如就在这儿……把它放了算了,让它自谋出路吧……

陈阵铁青着脸冲着他大声吼道:小狼不是你亲手养大的,你不懂!自谋生路?这不是让它去送死吗!我一定要养小狼!我非得把它养成一条大狼!让它活下去!说完,陈阵心一横,呼地跳起来,大步跑到装杂物和干牛粪的牛车旁,气呼呼地解开了牛头绳,把牛车牵到车队后面,一狠心,解开拴车绳,猛地掀掉柳条车筐,把大半车干牛粪呼地全部卸到了车道旁边。他已铁定主意,要把牛车上腾空的粪筐改造成一个囚车厢,一个临时囚笼,强行搬运小狼。

张继原没拦住,气得大叫:你疯啦!长途搬家,一路上吃饭烧茶全靠这半车干粪。要是半道下雨,咱们四个连饭也吃不上了。就是到了新地方,还得靠这些干粪坚持几天呢。你,你你竟然敢卸粪运狼,非被牧民骂死不可!高建中非跟你急了不行!

陈阵迅速地卸车装车,咬着牙狠狠说道:到今天过夜的地方,我去跟嘎斯迈借牛粪,一到新营盘我马上就去捡粪,耽误不了你们喝茶吃饭!

小狼刚刚从死亡的边缘缓过来,不顾四爪的疼痛,顽强地站在沙地上,四条腿疼得不停地发抖,口中仍然滴着血,却又梗起脖子,继续作着撑地的姿势,提防牛车突然启动。它瞪大了狼眼,摆出一副战斗到死的架势,哪怕被牛车磨秃了四爪四腿,磨出骨茬,也在所不惜。陈阵心头发酸,他跪下身,一把搂过小狼,把它平平地放倒在地,他再也舍不得让小狼四爪着地了。然后急忙打开柜子车,取出云南白药,给小狼的四爪和后脖颈上药。小狼口中还在滴血,他又拿出两块纺锤形的光滑的熟犍子肉,在肉表面涂抹了一层白药。一递给小狼,它就囫囵吞了下去。陈阵但愿白药能止住小狼咽喉伤口上的血。

陈阵把粪筐车重新拴紧,码好杂物,又用旧案板旧木板,隔出大半个车位的囚笼,再垫了一张生羊皮,还拿出了半张大毡子做筐盖,一切就绪,估计囚笼勉强可装下小狼。可怎样把小狼装进筐里去呢?陈阵又犯难了。小狼已经领教了牛车的厉害,它再也不敢靠近牛车,一直绷紧铁链离牛车远远的。陈阵从牛车上解下铁链,挽起袖子抱住小狼,准备把小狼抱进囚笼里。可是,刚向牛车走了一步,小狼就发疯咆哮挣扎,陈阵想猛跑几步,将小狼扔进车筐里,但是,未等他跑近车筐,小狼张开狼嘴,猛地低头朝陈阵的手臂狠狠地就是一口,咬住就不撒口。陈阵哎约大叫了一声,吓出一身冷汗。小狼直到落到地上才松了口,陈阵疼得连连甩胳膊。他低头看伤,手臂上没有出血,可是留下了四个紫血疱,像是摔倒在足球场上,被一只足球钉鞋狠狠地踩了一脚。

张继原吓白了脸,说道:幸亏你把小狼的牙尖夹掉了,要不然,非咬透你的手臂不可。我看还是别养了,以后等它完全长成大狼,这副钝牙也能咬断你的胳膊的。

陈阵恼怒地说:快别提夹狼牙的事了,要是不夹掉牙尖,没准我早就把小狼放回草原了。现在它成了残疾狼,它这副牙口连我胳膊上的肉都咬不透,放归草原可怎么活啊?是我把它弄残的,我得给它养老送终。现在兵团来了,不是说要建定居点吗,定居以后我给它砌个石圈,就不用铁链了……

张继原说:行了行了,再拦你,你该跟我拼命了,还是想法子赶紧上路吧。可是……怎么把它弄到牛车上去?你伤了,让我来试试吧。

陈阵说:还是我来抱。小狼不认你,它要是咬你就不会这么客气了,没准,它一抬头一口把你的鼻子咬下来。这样吧,你拿着毡子在一边等着,只要我把小狼一扔进筐里,你就赶紧盖上。

张继原叫道:你真不要命啦!你要是再抱它,它非得把你往死里咬,狼这东西翻脸不认人,闹不好它真会把你的喉咙咬断!

陈阵想了想说:咬我也得抱!现在只能牺牲一件雨衣了。他跑到柜车旁边,拿出了自己的一件一面绿帆布、一面黑胶布的军用雨衣。又给了小狼两块肉,把小狼哄得失去警惕。陈阵定了定心,控制了自己微微发抖的手,趁小狼低头吃肉的时候,猛然张开雨衣蒙住了小狼,迅速裹紧。趁着小狼一时发懵、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清,不知道该往哪儿咬的几秒钟,陈阵像抱着炸药包一样,抱着裹在雨衣里疯狂挣扎的小狼,冲到了牛车旁,连狼带雨衣一起扔进车筐。张继原扑上前,将半块大毡罩住车筐。等小狼从撕开口的黑色雨衣中爬出来的时候,它已经成为囚车里的囚犯了,两人已经用马鬃长绳绑紧了毡盖,与囚车牢牢地绑在一起。陈阵大口喘气,浑身冒虚汗,瘫坐在地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小狼在囚车里转了一圈,陈阵马上又跳了起来,准备防止它再疯狂撕咬毡子,拼死冲撞牢笼。

牛车车队就要启动,但陈阵觉得这样单薄的柳条车筐,根本无法囚住这头强壮疯狂的猛兽。他赶紧连哄带赏,送进囚车几大块手把肉。又柔声细语地安慰小狼,再把所有大狗小狗都叫到车队后面陪伴小狼。张继原坐到头车上,敲打头牛,快速赶路。他又从车上找来一根粗木棒,准备随时敲打筐壁,以防小狼凶猛反抗。他骑马紧紧跟在车后,不敢离开半步,生怕小狼故意迷惑自己,等他一离开就拼死造反,咬碎拆散车筐,冲出牢笼。连铁链都不能忍受的小狼哪能忍受牢笼?陈阵提心吊胆地跟在小狼的后面。

但是接下来的情况完全出乎陈阵的预料:车队开始行进,小狼在囚车里并没有折腾个天翻地覆,小狼一反常态,眼里露出了陈阵从未见过的恐慌的神色。它吓得不敢趴下,低着头,弓着背,夹着尾巴,战战兢兢地站在车里,往车后看陈阵。陈阵从柳条筐缝紧紧地盯着它,见它异常惊恐地站在不断摇晃的牛车上,越来越害怕,吓得几乎把自己缩成一个刺猬球。小狼不吃不喝,不叫不闹,不撕不咬,竟像一个晕船的囚徒那样,忽然丧失了一切反抗力。

陈阵深感意外,他紧紧地贴近车,握紧木棒,跟着牛车翻过山梁。他透过车筐后面的缝隙,看见小狼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两眼惊恐,后身半蹲,夹着尾巴,用陈阵从来没有见过的紧张陌生的眼光,可怜巴巴地看着陈阵。小狼早已筋疲力竭,爪上还有伤,嘴里仍在流血,它的眼神和头脑似乎依然清醒,可它就是不敢卧下来休息。狼对牛车的晃动颠簸,对离开草原地面好像有着天然本能的恐惧。半年多来,对小狼一次又一次谜一样的反常行为,陈阵总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该如何解释。

犍牛们拼命追赶牛群,车队平稳快速行进。陈阵骑在马上也有了思考时间,他又陷入沉思:刚才还那么暴烈凶猛的小狼,怎么一下子却变得如此恐惧和软弱,这太不符合草原狼的性格了。难道天底下真的没有完美的英雄,世上的英雄都有其致命的弱点?即使一直被陈阵认为进化得最完美的草原狼也有性格上的缺陷?

陈阵看着小狼,想得脑袋发疼,总觉得小狼像一个什么人,又好像是别的什么东西。想

着看着,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他立刻想起希腊神话中的盖世英雄安泰。难道草原狼也有安泰的那个致命弱点么?在希腊神话中,安泰虽然英勇无敌,举世无双,但是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他一旦脱离了生他养他的大地母亲盖娅,他的身体就失去了一切的力量。他的敌人盖尔枯里斯发现了这个弱点,就设法把安泰举到半空,然后在空中把他扼死。莫非草原狼也是这样,一离开草原地面,脱离了生它养它的草原母亲,它就会神功尽弃、变得软弱无力?难道草原狼对草原母亲真有那么深重的依赖和依恋?难道草原狼的强悍和勇猛真是草原母亲给予的?

陈阵又突然猛醒,莫非英雄安泰和大地母亲盖娅的神话故事,就来源于狼?非常可能的是:具有游牧血统的雅利安希腊人,在早期游牧生活中也曾经养过小狼。他们在搬运小狼的时候,发现了小狼的这个令人不可思议和发人深省的弱点,从中得到了启发,因而创作了那个伟大的神话故事。而安泰和盖娅的神话故事的哲理,曾影响了多少东西方人的精神和信念啊,甚至联共(布)党史都把这个故事和哲理作为全书的结束语,以告诫全世界的共产党人不要脱离大地母亲——人民,否则,再强大无敌的党,也会被敌人掐死在半空。陈阵对联共党史那最后两页中的那个神话的教诲,早已熟记在心。

然而,陈阵没有想到在蒙古草原上,他似乎碰见了这个伟大神话的源头和原型。希腊神话的诞生虽然过去了两千多年,但是草原狼却仍然保持着几千年前的个性和弱点。草原狼这种古老的活化石,对现代人探寻人类先进民族的精神起源和发展具有太重要的价值。陈阵又想起了罗马城徽上那位伟大的狼母亲和它奶养的两个狼孩——那两个后来创造了罗马城的兄弟……狼对东西方人的精神影响真是无穷无尽,直到如今,狼精神的哲理仍然在指导着先进民族。然而,现实生活中的狼,却正在被愚昧的人群无情斩杀……

陈阵胳膊上的伤,又开始钻心地疼起来。但他不仅丝毫没有怪罪小狼,反而感谢小狼随时随地对他的启迪。他无论如何也要把小狼养成一条真正的大狼,并一定要留下它的后代。

哲理太深太远,陈阵不得不回到眼前——现实的问题是,以后到秋季冬季频繁搬家怎么办?尤其到小狼完全长成大狼,谁还敢把它抱进车筐?车筐再也装不下它了,总不能腾出一辆车专门用来搬狼吧?到了冬季还得专门用一辆牛车装肉食,车就更不够用了。没有搬家用的牛粪,怎么取暖煮茶做饭?总不能老向嘎斯迈借吧?陈阵一路上心悸不安,乱无头绪。

一下坡,车队的六条大犍牛闻到了牛群的气味,开始大步快走,拼命向远处一串串芝麻大小的搬家车队追去。

牛车队快走出夏季新草场的山口时,一辆“嘎斯”轻型卡车,卷着滚滚沙尘迎面开来。还未等牛车让道,“嘎斯”便骑着道沿开了过去。在会车时,陈阵看见车上有两个持枪的军人,几个场部职工,和一个穿着蒙古单袍的牧民,牧民向他招招手,陈阵一看竟是道尔基。看见打狼能手道尔基和这辆在牧场打狼打出了名的小“嘎斯”,陈阵的心又悬到嗓子眼。他跑到车队前问张继原:是不是道尔基又带人去打狼了?

张继原说:那边全是山地,中间是大泡子和小河,卡车使不上劲,哪能去打狼呢?大概去帮库房搬家吧。

刚走到草甸,从小组车队方向跑来一匹快马。马到近处,两人都认出是毕利格阿爸。老人气喘吁吁,铁青着脸问道:你们刚才看见那辆汽车上有没有道尔基?

两人都说看见了。老人对陈阵说:你跟我上旧营盘去一趟。又对张继原说:你一人赶车先走吧,一会儿我们就回来。

陈阵对张继原小声说:你要多回头照看小狼,照看后面的车。要是小狼乱折腾,车坏了就别动,等我回来再说。说完就跟老人顺原路疾跑。老人说:道尔基准是带人去打狼了,这些日子,道尔基打狼的本事可派上大用场。他汉话好,当上了团部的打狼参谋,牛群交给了他弟弟去放,自己成天带着炮手们开着小车卡车打狼。他跟大官小官可热乎啦,前几天还带师里的大官打了几条大狼,现在人家是全师的打狼英雄了。

陈阵问:可是那儿全是山和河,怎么打?我还不明白。

老人说:有一个马倌跑来告诉我,说道尔基带人带车去旧营盘了,我一猜就知道他干啥去了。

陈阵问:他去干啥?

老人说:去各家各户的旧营盘下毒、下夹子。额仑草原的老狼、瘸狼、病狼可怜呐,自个儿打不着食,只能靠捡大狼群吃剩的骨头活命。它们平常也去捡人和狗吃剩下的东西,饥一顿,饱一顿。每次人畜一搬家,它们就跑到旧营盘的灰堆、垃圾堆捡东西吃。什么臭羊皮、臭骨头、大棒骨、羊头骨、剩饭剩奶渣,还把人家埋的死狗、病羊、病牛犊刨出来吃。额仑的老牧民都知道这些事。有时候牧民搬家,把一些东西忘在旧营盘,等回到旧营盘去找,常常能看见狼来过的动静。牧民信喇嘛,心善,都知道来旧营盘找食的那些老狼病狼可怜,没几个人会在那儿下毒下夹子,有些老人搬家的时候还会有意丢下些吃食,留给老狼。

老人叹了口气说:可自打一些外来户来了以后,时间长了,他们也看出了门道。道尔基一家从他爹起,就喜欢在搬家的时候给狼留下死羊,塞上毒药和下夹子,过一两天再回来杀狼剥狼皮。他家卖的狼皮为啥比谁家的都多?就是他家不信喇嘛,不敬狼,什么毒招都敢使,杀那些老狼瘸狼也真下得了手。你说,狼心哪有人心毒啊……

老人满目凄凉,胡须颤抖地说:这些日子,他们打死了多少狼啊。打得好狼东躲西藏,

都不敢出来找东西吃了。我估摸大队一走,连好狼都得上旧营盘找东西吃。道尔基比狼还贼呐……再这么打下去,额仑草原的人就上不了腾格里,额仑草原也快完了。

陈阵无法平复这位末代游牧老人的伤痛。谁也阻止不了恶性膨胀的农耕人口,阻止不了农耕对草原的掠夺。陈阵无法安慰老阿爸,只好说:看我的,今天我要把他们下的夹子统统打翻!

两人翻过山梁,向最近一个旧营盘跑去。离营盘不远处,果然看见留下的汽车车轮印。汽车的动作很快,已经转过坡去了。两人走近营盘,再不敢贸然前行,生怕钢夹打断马蹄腕。两人下了马,老人看了一会儿,指指炉灰坑说:道尔基下的夹子很在行,你看那片炉灰,看上去好像是风吹的,其实是人撒的,那炉灰底下就是夹子,旁边还故意放了两根瘦羊蹄。要是放两块羊肉,狼倒会疑心。瘦羊蹄本来就是垃圾堆里的东西,狼容易上当。我估摸他下夹子的时候,手上也是沾着炉灰干的,人味就全让炉灰给盖住了。只有鼻子最灵的老狼能闻出来。可是狼太老了,鼻子也老了,就闻不出来……

陈阵一时惊愕而气愤得说不出话来。

老人又指了指一片牛犊粪旁边的半只病羊说:你看那羊身上准保下了药。听说,他们从北京弄来高级毒药,这儿的狼闻不出来,狼吃下去,一袋烟的工夫准死。

陈阵说:那我把羊都拖到废井里去。

老人说:你一个人拖得完吗?那么多营盘呐。

两人骑上马又陆陆续续看了四五个营盘,发现道尔基并没有在每一个营盘上做手脚。有的下毒,有的下夹子,有的双管齐下,还有的什么也不下。整个布局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而且总是隔一个营盘做一次手脚,两个做了局的营盘之间往往隔着一个小坡。如果一处营盘夹着狼或毒死狼,并不妨碍另一处的狼继续中计。

两人还发现,道尔基下毒多,下夹子少。而下夹子又利用灰坑,不用再费力挖新坑。因而,道尔基行动神速,整个大队的营盘以他们布局的速度,用不了大半天就能完成。

再不能往前走了,否则就会被道尔基他们发现。

毕利格老人拨转马头往回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救狼只能救这些了。两人走到一处设局的营盘,老人下马,小心翼翼地走到半条臭羊腿旁边,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羊皮口袋,打开口,往羊腿上掸出一些灰白色的晶体。陈阵立刻看懂了老人的意图,这种毒药是牧场供销社出售的劣质的毒兽药,毒性小,气味大,只能毒杀最笨的狼和狐狸,而一般的狼都能闻出来。劣药盖住了好药,那道尔基就白费劲了。

陈阵心想,老人还是比道尔基更厉害。想想又问:这药味被风刮散了怎么办?

老人说:不会。这毒药味儿就是散了,人闻不出来,狼能闻出来。

老人又找到几处下夹子的地方。老人让陈阵拣了几块羊棒骨,用力扔过去,砸翻了钢夹。这也是狡猾的老狼对付夹子的办法之一。

两人又走向另一处营盘。直到老人的劣等药用完之后,两人才骑马往回返。

陈阵问:阿爸,他们要是回团部的时候发现夹子翻了怎么办?老人说:他们一定还要绕弯去打狼,顾不上呐。陈阵又问:要是过几天他们来溜夹子,发现有人把夹子动过了怎么办?这可是破坏打狼运动的行为啊,那您就该倒霉了。

老人说:我再倒霉,哪比得上额仑的狼倒霉。狼没了,老鼠野兔翻天翻地,草原完了,他们也得倒霉,谁也逃不掉啊……我总算救下几条狼了,救一条算一条吧。额仑狼,快逃吧。逃到那边去吧……道尔基他们真要是上门来找我算账,更好,我正憋着一肚子火没处发呢……

登上山梁,半空中几只大雁凄惶哀鸣,东张西望地寻找着同类,形单影孤地绕着圈子。老人勒住马抬头看,长声叹道:连大雁南飞都排不成队了,都让他们吃掉了。老人回头久久望着他亲手开辟的新草场,两眼噙满了浑浊的泪水。

陈阵想起跟老人第一次进入这片新草场时的美景,才过了一个夏季,美丽的天鹅湖新草场,就变成了天鹅大雁野鸭和草原狼的坟场了。他说:阿爸,咱们是在做好事,可怎么好像跟做贼似的?阿爸,我真想大哭一场……

老人说:哭吧,哭出来吧,你阿爸也想哭。狼把蒙古老人带走了一茬又一茬,怎么偏偏就把你老阿爸这一茬丢下不管了呢……

老人仰望腾格里,老泪纵横,呜呜……呜……像一头苍老的头狼般地哭起来。陈阵泪如泉涌,和老阿爸的泪水一同洒在古老的额仑草原上……

小狼忍着伤痛,在囚笼里整整站了两个整天。到第二天傍晚,陈阵和张继原的牛车队,终于在一片秋草茂密的平坡停下车。邻居官布家的人正在支包。高建中的牛群已经赶到驻地草场,他已在毕利格老人选好的扎包点等着他们,杨克的羊群也已接近新营盘。陈阵、张继原和高建中一起迅速支起了蒙古包。嘎斯迈让巴雅尔赶着一辆牛车,送来两筐干牛粪。长途跋涉了两天一夜的三个人,可以生火煮茶做饭了。晚饭前杨克也终于赶到,他居然用马笼头拖回一大根在路上捡到的糟朽牛车辕,足够两顿饭的烧柴了。两天来,一直为陈阵扔掉那大半车牛粪而板着脸的高建中,也总算消了气。

陈阵、张继原和杨克走向囚车。他们刚打开蒙在筐车上的厚毡,就发现车筐的一侧竟然被小狼的钝爪和钝牙抓咬开一个足球大的洞,其它两侧的柳条壁上也布满抓痕和咬痕,旧军雨衣上落了一层柳条碎片木屑。陈阵吓得心怦怦乱跳,这准是小狼在昨天夜里牛车停车过夜的时候干的。如果再晚一点发现,小狼就可能从破洞里钻出来逃跑。可是拴它的铁链还系在车横木上,那么小狼不是被吊死,就是被拖死,或者被牛车轮子压死。陈阵仔细查看,发现被咬碎的柳条上还有不少血迹,他赶紧和张继原把车筐端起来卸到一边。小狼嗖地窜到了草

地上,陈阵急忙解开另一端的铁链,将小狼赶到蒙古包侧前方。杨克赶紧挖坑,埋砸好木桩,把铁环套进木桩,扣上铁扣。饱受惊吓的小狼跳下地后,似乎仍感到天旋地转,才一小会儿就坚持不住了,乖乖侧卧在不再晃动的草地上,四只被磨烂的爪掌终于可以不接触硬物了。小狼疲劳得几乎再也抬不起头。

陈阵用双手抱住小狼的后脑勺,再用两个大拇指,从小狼脸颊的两旁顶进去,掐开小狼的嘴巴。他发现咽喉伤口的血已经减少,但是那颗坏牙的根上仍在渗血,便紧紧捧住小狼的头,让杨克摸摸狼牙,杨克捏住那颗黑牙晃了晃,说:牙根活动了,这颗牙好像废了。陈阵听了,比拔掉自己一颗好牙还心疼。两天来,小狼一直在用血和命反抗牵引和囚禁,全身多处受伤,还居然不惜把自己的牙咬坏。陈阵松了手,小狼不停地舔自己的病牙,看样子疼得不轻。杨克又小心地给小狼的四爪上了药。

晚饭后,陈阵用剩面条、碎肉和肉汤,给小狼做一大盆半流食,放凉了才端给小狼。小狼饿急了,转眼间就吃得个盆底朝天。但是陈阵发觉,小狼的吞咽不像从前那样流畅,常常在咽喉那里打呃,还老去舔自己那颗流血的牙。而且,吃完以后,小狼突然连续咳嗽,并从喉咙里喷出了一些带血的食物残渣。陈阵心里一沉:小狼不仅牙坏了,连咽喉与食道也受了重伤,可是,有哪个兽医愿意来给狼看病呢?

杨克对陈阵说:我现在明白了,狼之所以个个顽强,不屈不挠,不是因为狼群里没有“汉奸”和软蛋,而是因为残酷的草原环境,早把所有的孬种彻底淘汰了。

陈阵难过地说:可惜这条小狼,为自己的桀骜不驯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人是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可狼是三个月看大,七个月看老啊。

第二天早晨,陈阵照例给狼圈清扫卫生的时候,突然发现狼粪由原来的灰白色变成了黑色。陈阵吓得赶紧掐开小狼的嘴巴看,见咽喉里的伤口还在渗血。他急忙让杨克掐开狼嘴,自己用筷子夹住一块小毡子,再沾上白药,伸进狼咽喉给它上药,可是咽喉深处的伤口实在是够不着。两个人使尽招数,土法抢救,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一个劲后悔怎么没早点儿自学兽医。

第四天,狼粪的颜色渐渐变淡,小狼重又变得活跃起来,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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