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巴掌扇得他毛孔舒张开了,唤起了嗅觉,闻到的是久远以前,后海冬天的味道。

六爷一进修理厂,就头晕。他闻不得漆味儿。他一进去,几个年轻人把他围成一圈,虎视眈眈。

六爷拿眼扫,一圈儿人染着黄毛、绿毛,打耳钉,戴鼻环,嘴里嚼着口香糖,黑色马甲亮出铆钉。

六爷笑:“古惑仔,洪兴帮,什么时候丰台改铜锣湾了。”

一绿毛嘬着牙花子,操一口外乡音:“你丫来干吗?”

六爷回头望绿毛,一脸正经:“‘丫’的音不要发太重,一嘴顺下来,好像有‘丫’,又好像没‘丫’,模模糊糊,模棱两可,才地道。一听你这北京话,就知道你是河南人。”

绿毛听愣了。旁边一姑娘,凤眼朝天,张嘴就骂:“老屁眼儿哪儿他妈那么多废话,瞅你一把年纪,是不是糊涂了把这儿当跳广场舞的了,没逼事赶紧滚蛋,你舞伴儿还等着你呢。”

众人笑。

六爷上下打量那姑娘:“一屋儿里就你捯饬得热闹,耳钉、鼻环、挂链一样不差,皮里挂着铁,就算不嫌沉,你就不怕走路叮当乱响闹得慌?一姑娘家,‘逼’‘逼’不离口,嘴像倒泔水的,吹口气,哈出一万只苍蝇来。不是我性别歧视,女孩儿真不适合混出格,闹大闹小还不一样是别人护着你,护归护着,等有了孩子,你能分清是谁的吗?”

那姑娘蹿儿了,刚变脸,楼上有人笑,“挺大岁数一老爷子,跟姑娘掰扯上了,真能挂住脸!”

六爷抬眼望二楼,小飞手里摆弄着一根铜棍,笑眯眯地望着六爷。旁边是一粗壮汉子,一脸冷笑。

六爷笑说:“教育孩子,哪有什么挂得住挂不住的,咱俩昨晚见过,孩子。”

小飞慢悠悠下楼:“见过。昨晚吐得可干净?”

众人大笑。

六爷说:“甭废话了,晓波人呢?”

小飞朝壮汉努努嘴,壮汉进屋,连拉带扯将晓波拎出来。晓波埋着头,不看六爷。

六爷望去,喉咙一燥,脖子变粗。忍住没吭声。从兜里掏出一沓钞票:“小飞,按理说我大你几十岁,跟你爹一个辈分儿,你们这么胡闹,还在我家门口儿,我本不该罢休。但我六爷是个讲理的人,谁年轻的时候没胡糟过,我儿子划了你的车,我就赔你漆钱。这是两千,不够再补,要是多出来,就当是个补偿。”

小飞奇怪地望着六爷,又望望众人,突然大笑,众人跟着大笑。六爷左看,右看,摸不着头脑。

晓波突然抬头喊:“张学军,我的事儿你不用管!回去守你小卖部吧!”

六爷冲上去,那壮汉要拦他,六爷手顺着将壮汉胳膊往外一带,那壮汉不自主向右倒。六爷欺上身来,一脚朝晓波心窝子踹去。晓波跪地。六爷接着抡了一老大耳刮,清脆一响,屋子里冒回音。

六爷骂:“瞧你那揍性!还有脸说  我!”

晓波脸上火辣辣,嘴里咬着牙:“你就会跟我横,有本事打他们去呀!”

六爷问:“车是不是你划的?”

晓波吐口痰,指着小飞:“他先打的我!”

六爷问:“车是不是你划的?”

晓波点头:“是!”

六爷又问:“那姑娘你也碰过?”

晓波大叫:“没有!”

六爷厉声:“说实话!碰没碰?老爷们儿裤裆里走火,没什么大不了的,认了就认了!”

晓波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时说不出话来。

“没有!”一个清亮嗓音从门外传来。众人望去,一姑娘进门来,圆脸,肤白,一对眸子黑闪闪地望着六爷。

那姑娘说:“张大伯,你儿子没碰我,我做SPA的时候,你儿子来给我送东西,我身上光着,歪打正着让小飞给碰见了。”

那姑娘又转脸向小飞:“说了成百上千次,你怎么才信?”

小飞嘿嘿冷笑:“要是一次两次碰见了,我闭闭眼儿,就过去了,六爷,你问问你儿子是这么回事吗?”

六爷看向晓波,晓波看看那姑娘,那姑娘右眼一眨,被六爷望见,心里雪亮,叹口气,打断正要说话的晓波:“行了,别编了。姑娘,蒙你照顾犬子,怎么称呼你?”

那姑娘脸上微红:“叫我大乔就行。”

六爷笑:“大乔姑娘,你跟晓波到底怎么样,我不清楚,但说到底,还是他不对,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改日我再带这小兔崽子来专门给你赔礼道歉。”

小飞冷笑:“快,真快,这会儿就公公认领儿媳妇了。”

大乔向小飞甩脸:“小飞你嘴里到底有没有个谱!”

六爷说:“人我现在可以带走了吧?”

小飞点头:“可以。不光他可以带走,大乔也可以一块打包带走。”

大乔骂了句脏话。

六爷不动声色,解晓波腕子上的扎带。

小飞说:“走是可以走,不过您老这么走,让我很寒碜。”

六爷说:“怎么寒碜?”

小飞说:“很他妈寒碜!”

六爷说:“有话直说。”

小飞一笑:“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六爷挺直腰板:“我用得着给你装孙子吗?”

小飞说:“拿两千块打发我,不是装孙子是什么?”

六爷眉毛挑起:“两千块不够?”

旁边的壮汉吹一声口哨:“你是猴子请来的逗逼吗?”

众人笑。

六爷道:“我朋友就是开修理厂的,补个漆我还不知道多少钱??”

小飞走到一辆盖着幕布的车旁,右手一拽,露出一辆墨绿色布加迪改装跑车。小飞指着车身上的一道印:“你瞅瞅这儿,两千块够不够?”

六爷不懂车,却也知这车贵气。那划痕像在一张俊美的脸上破了个口子。

六爷肩膀耷拉下来,过半晌,低声问:“你说,多少钱够?”

小飞坐进车里,拿起对讲机,咳嗽一声,道:“十万!”

场子里回荡起“十万”的回音。回音渐弱,六爷却觉得一声  比一声沉。

晓波走到一架切割机旁,接上电源,“我划的你车,我泡的你马子,跟这老头儿没关系,后果我来负,十万我没有,还你一只手!”说着就要伸手,六爷抢过去,一脚踹翻了切割机的桌子,一手卡住晓波的脖子,“你妈生的你全须全尾,你倒大方得很!”晓波被掐得眼珠儿上翻。六爷一把松开,晓波瘫在地上,额头上冒汗,脸色惨白。

众人看得有些呆。六爷回过身来说:“十万,我答应你!”

那壮汉说:“你他妈那么大岁数别张嘴就来,赔不上,他剁不了这手,我也得剁他的手!”

六爷嗓子有些泛甜:“三天后,我提钱取人!”

那壮汉说:“我告诉你老东西,你他妈报警没关系,哥几个几天出来接着干你,你他妈三天见不着人,也别往这儿来了,我跟他妈你儿子玩!”

六爷望一眼壮汉,又望一眼小飞:“你们这儿到底谁说话算数?他要是能做主,我就跟他说。”

小飞摆弄着对讲机:“我们这儿谁说话算数不要紧,就看你说话算不算数!”

六爷笑了:“小兔崽子充大个儿上瘾了是吧,给足你面子领你上回道还他妈不愿意下去了,想开飞机撞云彩啊!”

那壮汉逼近六爷脸,眼里冒凶光:“你他妈说话注意着点儿,要不然今天你连着跟你儿子一块儿都出不去这个门!”

小飞吼道:“阿彪!”

六爷面无表情地盯着阿彪的脸:“看你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我不愿意跟你计较,搁十年前,我都不会??”

阿彪突然一巴掌甩在六爷脸上。

小飞大喝:“阿彪!”

风敲在二楼破窗上,翻倒的切割机还在嘶哑着叫。众人不作声,望着斜低着头的六爷。

六爷斜歪着头。一面儿脸烫,一面儿脸凉。这一巴掌扇得他毛孔舒张开了,唤起了嗅觉,闻到的是久远以前,后海冬天的味道。耳朵支棱开,听到后海湖面冻紧的吱吱响。瞳孔又聚出光,望见远处湖面上一群黑压压的人,喘着粗气,脸蛋儿通红。六爷紧绷的脸,缓缓舒展,紧张的心跳稳下来,手心里的汗蒸发掉。他的嘴不自觉咧开来,慢慢直了身子,望着阿彪,笑得合不拢嘴。

阿彪后退几步,喉咙处咕咚了几下。

小飞说:“大叔,我这个兄弟不懂事??”

六爷抬手,转脸望向小飞:“不用说了,三天后,你拿钱,我领人。”

小飞说:“不报警吧?”

六爷笑:“孙子才报警。”

小飞说:“刚才那一巴掌??”

六爷打断他:“甭琢磨了,车子不能白划,人也不能白打,咱一码归一码。”

六爷拍拍阿彪肩膀,脸上笑眯眯的:“你,挺有意思。三天后,你得在这儿。”

阿彪一笑点头。

老马爆肚店。乌烟瘴气。

闷三儿和灯罩儿一齐凑到六爷跟前儿。俩人像看鬼故事一般,打量着六爷。

闷三儿瞪眼,问:“哪边儿脸?”

六爷转过脸,左手拍拍左脸,右手端起酒,咂一口。

灯罩儿突然乐了。

闷三儿用胳膊肘捅灯罩儿:“乐他妈什么!看六哥笑话啊!”

灯罩儿咧着嘴:“牛逼,牛逼,小孩儿们就是牛逼。六哥,你这辈子被打耳光不多吧?”

六爷也笑:“掰着指头数,五次。”

灯罩儿问:“哪五次?”

六爷摊开手指:“五道口儿,跟小蛤蟆打,一次;后海湖,跟青烟儿打,一次;玉渊潭,跟吴老四打,一次;动物园,跟大老掰打,一次。”

灯罩儿竖着四个指儿:“这才四次,还有一次呢。”

六爷笑:“还一次,是我爹打我。打完我,没两年,死毬了。算上这次的阿彪,六次。”

闷三儿叹口气:“小蛤蟆,青烟儿,吴老四,大老掰,这四个哪个当时不比六爷岁数大,名声大,挨一巴掌不丢份儿!多少人想挨他们一巴掌还挨不上呢,这他妈什么阿彪的小鸡巴崽,算哪门子哪路,居然也捞了六哥一巴掌。”

“湖南省厅厅长的孩子,怎么样,捞你一巴掌,也不算丢人吧!”六爷抬眼看,话匣子一身素裙,定睛瞧着他。

六爷脸一红,问:“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

话匣子瞪眼:“我爱上哪儿上哪儿,你管得着吗?被人打了,猫起来不让人看啊。”

六爷尴尬一笑,嚷服务员:“加把椅子!”

话匣子坐定,掏出手机来,指给六爷看,“我查了他们底细,不是富二代就是官二代,那小飞老子官儿最大,湖南省副省长。这小子在北京混得风生水起,听说还撞死过人,他们家硬是通过关系把这事儿遮过去了。”

闷三儿冷笑:“混得好混得差,还不一样是家里人圆事儿。”

话匣子划屏幕,手机里出现一张中年男人照片。

六爷问:“这是谁?”

话匣子说:“潘志龚。道儿上人称恭叔,他原是小飞他爸的打手,来北京专门负责照管小飞。以前在湖南,名声极坏,下手没个准儿,不讲规矩,肚子里坏水儿多,小飞不过是个傀儡,很多事都是听这位恭叔的。所以,对付他们,首先得摸清这位的底。”

闷三儿问六爷:“你见过他吗?”

六爷摇头:“没瞧见。看这模样,不是个善茬儿。”

闷三儿眼冒光:“有机会,会会他,看他什么手段。”

灯罩儿对话匣子竖大拇哥:“霞姐,太牛了,你哪儿弄来这么些资料?”

话匣子掏烟,灯罩儿赶忙点上。话匣子深吸一口:“我那酒吧就光是个摆设?每天挺直腰板儿进,晃晃悠悠出的,不都是些软虾蔫鱼,有的是高人,查个家底儿还不顺手的事儿。”

六爷满上,朝话匣子敬一杯,头却埋着,不看她:“费心了,不多说,我走一个。”六爷一仰头,酒净杯空。

话匣子白一眼,不言语。

灯罩儿说:“其实这年头吧,人没事是真的,别的都是假的,别人抽我一嘴巴,不抽那边算好的了,我自己还抽呢,算了,赎人吧,钱咱哥几个凑?”

六爷说:“钱你们帮不上,我自己来。”

闷三儿说:“钱帮不帮得上,另说,那一巴掌我得帮你还!”

六爷点点头。

话匣子说:“干吗呀,真要火拼?”

六爷望着锅底的火苗子,不言语。

闷三儿说:“跟他们,到不了火拼,但是不用针扎扎他们,他们永远不知道疼!”

话匣子望一眼六爷,脸上突然懒起来:“那成,我先说明白,别指着我帮忙,我帮不上,就他这破心脏,能撑到现在真是前世积德。”

灯罩儿不解:“刚才又出照片,又弄资料的,怎么一杯下肚,霞姐成干瞪眼的了?”

话匣子说:“你们不想活,我想活。你们少喝,我先走了。”

话匣子起身离席。

三人不言语。锅底的火苗子弱下来,扑腾一下,就灭下来。

六爷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三儿,你先容我把孩子的事儿解决了,咱们再解决大人的事儿。那嘴巴子,咱肯定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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