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台朦胧睡去,便天已大亮。她睁开眼来,向窗户边望去,天已放晴,只见窗外竹子的浓密绿荫,已经爬上粉墙。便失声道:“哎哟!昨夜一床好睡,这时起床,同学大概都已起来了。梁兄已起来了吗?”

梁山伯道:“我早已起来了。因为见贤弟睡得太香,银心进来两趟,我拦阻不必惊动,他就含笑不言出去了。”

祝英台道:“以后你起来,也叫唤我起来,免得同学们笑话。”

说着,忙穿衣起床。银心便进房舀水叠床。祝英台梳洗已毕,便走过前面屋子来。

便道:“梁兄,小弟半夜里可曾惊动?”

梁山伯已在长案上习字,因道:“没有没有,我曾呼唤贤弟,没有答复,睡得很熟呢。”

祝英台过来看了一看,便道:“梁兄习字端正,小弟也要来练习。”

梁山伯放下笔来,在座上抬起头,向英台道:“贤弟习字,自然是赞助。可是别学兄这种端庄有余,而潇洒不足。人家都说,看我写字,知道我是一个书呆子。”

祝英台听了这话,对梁山伯嘻嘻一笑。

梁山伯道:“不说笑话了。今天吃过中饭,先生讲书,贤弟预备笔砚吧。”

这才停止二人笑话。原来他们这里,供饭不供菜。而且为谋学生的便利起见,饭都开来书房里吃。梁祝二人和银心等的菜,天天在厨房里作,每次菜随饭送来。今天是先生讲课的时候,饭菜都照一定时间送到。饭后,梁祝二人就到大堂听讲。至于同学平常日子,各住各人的屋子里,决不吵闹。等待日子久了,方才熟悉,才有来往。否则在讲堂上见面,彼此只一揖而已。所以他们初来杭州,也没有什么朋友来往,听讲以后,自回房去。这样过了三个月以后,杭州慢慢的进了暑天。祝英台银心两个人常穿两件衣服。虽然拿了扇子,他们的衣服,并不脱下来。有一天,梁祝二人并坐。

梁山伯道:“天气有些炎热,现在我们并不外出,贤弟何不脱了长衣。”

祝英台道:“小弟没有这样的习惯,何况这房子是大户所盖,本来就很凉爽,不脱也罢。而且小弟虚弱多病,一脱长衣,反过来受了寒,那就更不好了。”

梁山伯以为这是实话,也自由他。一到将熄烛安眠,祝英台脱了长衣,里面的衣服,也和春季一样,绽了许多纽扣。梁山伯一想,这是祝贤弟为母亲许的愿,小衣上三十六节,不容易解下,也不怕热。人家说我过愚一点,要往衣服上说,祝贤弟比我还愚呢。暗中好笑,可未曾说明。

有一天,银心见屋子没人,便道:“到这屋后去玩玩吧。师母人也是很贤慧的。相遇到也可以拉拉交情。”

祝英台因独自坐在屋子里,怪闷得慌,出去走走也好。于是由银心引路,到屋子后面来。后面一列山峰,全是吴山。顺着吴山的山势,俯望杭州的市景,也觉得千万幢人家,与绕城的两面是山湖,两面是田野,非常的好。尤其是山外面,每丛树木,映着一座山峰,一座庄屋,由近到远,绿色大一片小一片,好像图画一阵。两人玩到傍晚方才回去。走到后门,银心走近前来,轻轻的道:“那个拿桶汲水的,是师母呀!她总挂念着你,今天可以说几句话了。”

祝英台看那后门里,一片菜地,中间一口井。井旁一个穿紫褂的女人,正在汲水。脚旁有一只洗衣盆,盆里正装了苋菜呢。那正是师母何氏。因走耳门进来,见了师母拱手一揖,叫了一声师母。

何氏见着,连忙将手里桶放下,笑道:“祝相公好久不见了,真是对功课很忙呀。”

祝英台道:“那都是周先生教导之功。我们不努力,周先生讲的书赶不上呢!”

何氏点点头,一双眼睛对祝英台银心都看了一看,便道:“你轻轻年纪,就离了家了,怎么样,有些不方便吧?”

银心站在祝英台后面,就插嘴道:“可不是……”

祝英台道:“先生顾惜周到,没有什么不方便。”

何氏对她二人笑了一笑,因道:“你两人还有什么东西没有的,尽管来借。”

银心道:“眼前要用的,就是针线,你老人家可以借吗。”

何氏道:“可以,回头你到我屋子里去拿。不过针线是女孩子用的东西,你也会用吗?”

银心要答复的话,还不曾说出来哩。祝英台就道:“我们乡下,男子也勉强动几针,所以出门方面,倒便当得多呢。”

何氏道:“是的。这样说,祝相公也能拿针线啦。”

祝英台笑道:“那和小孩拿笔差不多吧?”

何氏又一笑,因对银心道:“回头我在家里等你呀。”

银心点头,陪着相公回来。祝英台回到书房,梁山伯早已回家,问起哪儿去了,祝英台说到屋子后面,看风景去了,这自然算了。可是祝英台听听师母的口风,又像看出什么破绽似的。因在无人的时候,嘱咐和师母讲话,要小心一二。银心自放在心里。然而师母也没有什么别的话,给了针线就算了。关于破绽的,那是过疑。当然也就不提了。

这时,已临七月,南方气候,还热得很。这是七月七日晚上,天正晴朗。看看天上,天河横在天空。半圆的新月,要落下去,照见人家墙角影子,半明半隐。有那吹洞箫的,正在柳树荫下发出,只觉那声鸣亮入耳。祝英台穿了长衣,端了一架胡床,卧在窗子外小院中,对天不语,沉沉的看这夜色。

梁山伯在屋子里叫道:“祝贤弟,你在哪儿?”

祝英台道:“在小院里乘凉呢。你也端小圆几来坐,我们可以闲话。”

梁山伯道:“好的,今天晚上是七夕,乘凉闲话,正得其时呢!”于是端了一个小几,靠胡床旁放下,摇动自己团扇,坐下来消受。

祝英台道:“今晚是七月七夕,你也记得?”

梁山伯道:“自然记得的。家家都记得呢。尤其是有小姑娘人家,家家要预备瓜果,等蜘蛛盘网于上。若是蜘蛛真盘网于上,这瓜果的幸运了不起,以为是丰年之兆。这种瓜果引蜘蛛的玩意书上传下的名词,叫着乞巧。”

祝英台道:“梁兄所说不错。但还有一说,梁兄没有提到。”

梁山伯道:“还有哪层?我没有提到。”

祝英台哈哈一笑,她坐起来道:“小姑娘的瓜果,蜘蛛若盘网于上,那是她今年要提及喜事,还要得个有心郎哩。你们府上,没有这个风俗吗?”

梁山伯道:“是我忘了,是有的。贤弟,你乞过巧没有?”

祝英台道:“我吗?没有玩过。听说,预备瓜果,还要预备七孔针,五色丝线,盘结在瓜上。此外还要供设庭中,等蜘蛛自来,这就太不容易了。”

梁山伯道:“我弟细心,料到乞巧不容易,所以不玩。其实这传说,也有点荒谬。”

祝英台:“何事荒谬呢。”

梁山伯道:“父老传说,织女又名天孙,是天帝的外孙女儿。因要嫁牵牛星,所以织锦误事,天帝因罚她一年仅七月七日,相晤一回,不得多会。你看这事,不太荒谬吗?”

祝英台半天不作声,又对天上望望。因对天叹口长气,因道:“你看,天河这样宽,让他天天望见,不让过去,这个罚,比什么都难受。我看,天河这样东西,人世上就有,一年一会,日子实在太远了。”

梁山伯对他的说话,不十分了解,抬头看着天上,月亮早沉得没有。天河横嵌在天空,满天星点,其光灿灿。那织女三颗星是三角形,牛郎也是三颗星,是个一字形,相当明亮。想牛郎织女也许正在相会,一年一会,这也正好呀。

祝英台道:“梁兄对天上,看些什么?”

梁山伯道:“我想,这牛郎织女,一年一会,虽然时间太长了,到底有一年一会,总算不错。人世间不能够一年一会的,那就多了。”

祝英台听了这话,心房有些蹦跳,但是坐在胡床上,依然沉静。问道:“梁兄,你说哪种人不能相会?”

梁山伯道:“我不过譬方这样说。譬如看馆的人,他有四五年没回家,他家那位织女怎么样呢?”

祝英台笑道:“你说的是他。当然他家那位织女是难过的。我的意思,还有一个说法。譬如请了一位泥塑匠,雕了一男一女,十分像样。主人的意思,并没有许配他们为夫妻,但他却已相配了。主人一听大怒,把这两个泥人,分隔前后院,永不相逢,这才是惨啦。”

梁山伯哈哈笑道:“贤弟说的话,还不如三岁小孩,木雕泥塑的东西,他毫无人性,自相许配夫妻之说,哪有这种事。不要说然种子虚乌有的话了。”

祝英台笑道:“这是子虚乌有的话?但泥塑的人,有时还男女清楚,可以配一对假夫妻,有些人男女分不清,说死了也枉然,那真不如这一对泥人呢。”

梁山伯道:“不要说笑话。你看,斜月西沉,凉风习习,你进房去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祝英台伸个懒腰,缓缓而起,搬了胡床,自进房去。梁山伯以为祝英台闹着玩,也不放在心上,到了第二日中午,银心却笑嘻嘻地,端了两盘水果进来。一盘是桃子,一盘是梨。放在桌上。笑道:“这两盘水果,昨晚上供过牛郎织女,可以吃的。”

梁山伯道:“原来你乞巧来着。”

银心道:“我用不着乞巧,我想,我们的巧,就在眼前,相公你说是不是?”

祝英台坐在桌子旁,将手胡乱摆着,笑道:“你去吧,不说笑话了。”

梁山伯道:“你主仆二人一说笑话,连自己也不懂,这才真是笑话了。”

二人一笑而罢。又过了两个月,已是重阳佳节,这个日子,远自东汉,已经盛传,降至东晋,已经成为风气。头一天晚上,梁祝都在温课。

祝英台道:“明天是重阳佳节,学堂里放假一天,梁兄,你打算到哪里去玩啦?”

梁山伯把面前书推了一推,手按住桌面,笑道:“愚兄对于这个玩字,很是随便。若是贤弟一样不愿出动,咱们就观书取乐,不出门了。”

祝英台摇头道:“这个不好。你想,学堂一年放假几日?四九银心好容易望到今日,正打算问我们哪里去,我们来个哪儿都不去,那未免扫兴之至。”

梁山伯道:“贤弟既如此说,可以一游,贤弟打算到哪里去?”说着,抬起头来望着。

祝英台道:“西湖(注:西湖这个名字,唐末才盛传。东晋这个时候,应该是明圣湖。今以读者之便,还是叫西湖)可以一游。那地方洪荒未辟,颇多野趣。”

梁山伯道:“好的,明天带上些吃的,弄一挑担子,让我家四九挑着,咱们挑个雅致的地方,野宴一回,贤弟以为如何?”

祝英台笑道:“这样就好。只要我兄前去就成,那些小事,你交给我就是了。”

梁山伯依允了。次日早起,正是天高日晶的日子,梁祝二人带了四九银心二人同行。四九挑了一副小小的挑子,便上西湖来。那个时候的西湖,没有一切人工点缀。倒是山是青山,水是绿水,天然的景致,却是不坏。大家来到湖边,隔湖一带青山,高的矮的,照见一湖都是水影。也就是湖里的水,倒插高的矮的山,迎接来人呢。

梁山伯道:“西湖景致是不坏,只是欠缺人工,点缀上差一点。”

祝英台道:“这好的景致,总会有当政的人慢慢修起的。唉,梁兄,人生不过百年,好景不可错过呀!”

梁山伯说是。这时,脚踏沙石稀唆作响。梁祝二人的影子,紧紧的靠着,斜盖在路上,那种稀唆之声,恍惚着说略微靠得远一点儿吧。但是梁山伯并无这种了解。至于祝英台当然有这种省悟,不过梁山伯挨着自己走,决不好意思走开。因道:“梁兄,此地有小船,我们雇上一只,以当代步。”

梁山伯道:“好。在水上看风景,比走路看风景安逸得多。”

于是四九歇了挑子,站在人踏成的码头上,瞭望一番。在水旁上停有四五只船,就雇好了一只船,先把担子陆续入舱,然后四人一齐登舟。原来这船很小,船里可容纳两个人,梁祝盘膝坐了。四九银心在船头坐下,没有下舱。留着船尾给一位船家撑船。

梁山伯看那船篷是竹席子编的,四周透风,便道:“这船家给雇船的一种便利,席子破了不用补的,等于两方开了窗户。”

祝英台道:“下起雨来呢?”

船家在后艄撑船,就插言了。他道:“下雨,你不是个个都带有雨伞吗?雨来了,把雨伞撑开,撑住破席子的漏洞,那不好像篷一样吗?”

祝英台道:“梁兄,听见没有,既在船上,就要划到对岸为止,如是一只破船,尚要拿出雨伞,同济到对岸,若是一只好船呢?”

梁山伯道:“自然也要划到对岸。”

祝英台点点头道:“那就好,若是遇到了好船,我们要一致努力呀。”

梁山伯道:“话虽如此,我们也不能坐一辈子船啊!”

银心道:“梁相公实在忠厚得很,这是我们相公一句譬方话吗?”

梁山伯道:“哦——这原来是一句譬方话。”

祝英台看看银心,微微一笑。船家也不管他的话,慢慢划着走。梁山伯坐在船舱里,看看四周山色,缓缓的移动,有些柳树叶子,随水漂流。捞起一支柳叶,叹道:“还记得我们在浓柳荫下看书,说起来真快,看看要到绿叶飘零的时候了。”

银心道:“今日是重阳,梁相公要趁早的乐一乐。现在尚是绿叶密密的日子。”

四九笑道:“好的。我们把酒瓶子打开,我们四人都吃了烂醉。银心老弟你要是走不动了,我背你回去。”

银心道:“我不要你背,你……”

四九道:“我怎么样呢?”

银心道:“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先生看见要骂哩。”

梁山伯道:“倒是银心说的不错,有酒当饮,不可太醉。”

说着,把酒菜分了两份,一份给四九银心吃喝,一份自己和英台吃喝。篮子里有茱萸(注:茱萸是一种乔木,自晋代以来,重阳都戴此物)两串,梁山伯拿起一串,对了船外天光一看。笑道:“这可避除不祥,我给贤弟戴上一支吧?”

祝英台点头一笑,梁山伯就拿起一支茱萸,除了几片老叶,给祝英台插上鬓角。祝英台对船外水中一照,那茱萸几片叶子,正掩藏半边脸的红晕。

梁山伯道:“贤弟,今年是愚兄插的茱萸,明年……”

祝英台道:“明年仍是兄插呀。”

梁山伯道:“好!各饮上一杯吧?”

他于是将黄花酒自瓶子里倒出,将带来杯子斟满了两杯。笑道:“我们喝啊。”于是两个人各举了那杯黄花酒,相对饮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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