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利益维系感情,只会背离初衷,得到或者付出的越多,距离真爱便越远。

春节前,甄氏夫妻办妥手续飞来纽约与女儿团聚,过一个中国年。

心爱亲自驱车往机场迎接,看到父母,投入怀中喜极而泣。甄妈妈与女儿两年未见,也不禁老泪纵横,紧紧搂着女儿肩膀说:“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最多两天,克凡也要来美国看你呢。”

“真的?”心爱仰起头来。

甄先生笑着点头:“当然是真的。要不是他有新片发布,要参加记者招待会,本来打算同我们一起来呢。”

心爱颔首而笑,这几年里,她与克凡聚少离多,低调相处,真正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生无数”。克凡对这种状况很满意,认为这样子和平共处,双方各有发展空间,爱情只是事业的锦上添花,最佳生活调剂,更宜保鲜;心爱虽不满足,恨不得分分秒秒形影不离,然而这既然是克凡的选择,她便也惟有合作。不管怎么说,都已好过前世,那时候见他一面才真叫难,简直天上人间。

他们始终没有机会合作拍片,但是卢克凡却因此片约不断,终于登上第一男主角宝座。三两部片子后,他的演技得到公认,已经无需再借女友名声出位。但是仍然频频招惹绯闻上身,动辄传出与女明星拍拖花边,借以提高曝光度。

而心爱此时已经取得美国永久居留权,成为好莱坞正式签约演员,买了一辆林宝坚尼代步,派头十足,并且自置寓所,算是小有产业的人了。无论声誉还是资本,她都仍然高过卢克凡,因此,短期内,她并不怕克凡变心。

然而用这样的法子来维系感情,未免违背初衷。

真心爱十分无奈。她渴望暮暮朝朝的相伴,无欲无求的恋爱,但她选错了对象,得到的越多,距离真爱便越远。

回到寓所,心爱往中国打一个长途,联络克凡确定见面之期。卢克凡仿佛百事缠身,只匆匆地说一句:“我说要去就一定会去的,等我就是了。”也不等心爱回答,便挂了电话。

甄妈妈在一旁看着女儿扰攘半晌才拨通电话,不到三句话又挂断,大不快意,抱怨道:“天下好男孩多的是,何必只是挂住他一个?依我说,我闺女看得上他是他前世修来,应该倒爬着来谢恩才是,倒摆起架子来。”

前世修得。他们可不就是前世修得的恩怨?心爱笑起来,欲言又止。

她的眼神里有永恒的饥渴,笑容寂寂,整张脸充满灵魂,美得近乎虚幻。然而在她最美丽的风光里,她爱的人,来来去去,总不肯为她停驻。

就像一朵花开,好怕来不及被心爱的人攀折,就顾自谢了。

真心爱的时间并不多,几乎不比一朵花开的时间为长。她的心里充满了茫茫的恐惧,一种来不及的忧伤。又不敢叫克凡知道,怕会适得其反,令他远离她更快。反要央告父母:“克凡不会无故迟到的,娱乐圈本来就是身不由己。明天他来了,您可不要责怪他。”

甄妈妈更气:“谁耐烦责怪他?才犯不上跟他饶舌。要搁在小时候,皮鞭子抽一顿才解气。”顾自楼上楼下地巡视,尤其挑剔厨房不合理,又抱怨器具不全,说是“地方倒大,要什么没什么,冰箱里装得也还满,全不是人吃的。”张罗着要给女儿包饺子改善饮食结构。

心爱忙拉住妈妈:“您刚下飞机,也不嫌累。先洗个澡睡一觉,好好玩几天,再忙着当老妈子不迟。我早就惦记着您的炸酱面和烧排骨了,您安心住下,我天天排个食谱求着您慢慢儿做,到时候别又骂我馋。洗澡水早就备下了,放了浴盐香精,还点了香薰灯,碟架子在那里,您自己挑张喜欢的来听。”

甄妈妈笑:“你以为我像你似的,洗个澡排场比出操都大。”

母女两个絮叨着,助手艾丽丝已经帮忙甄氏夫妇将行李安排妥当,又一一问过有什么特别要求,答应马上备办。甄家虽然惯用保姆,甄先生的酒店且规模不小,但从未见过这种办事效率,见状十分感慨。

艾丽丝是一位本地土生儿,长得不算漂亮,但轮廓鲜明,肌肉结实,自有一种青春无敌的魅力,可以几日几夜不睡仍然精神奕奕。而且,她没有美国人抽大麻嗜咖啡的恶习,同人说话时,也知道先将嚼着的口香糖吐出来。这一点深得甄氏夫妇好感。

次日心爱有通告,艾丽丝拨归父母差遣,充当司机兼导游,购物美食一把抓,哄得两老十分开心。到了晚上,心爱工作完毕赶来与父母汇合,安排节目时方发现老妈十分疙瘩,看歌剧、逛珠宝店全不感兴趣,只愿意往唐人街观光。起初心爱还以为老妈是不习惯听外语,想找自己人地方感受亲切,后来才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老太太走到哪里都有一箩筐议论,专门褒贬人家的成绩来哄抬自己,凭白无故滥发感慨,回顾百年前唐人往旧金山卖猪仔之旅,而后反观自家现状,踌躇满志,当作最佳娱乐。

心爱暗暗好笑,知道在自己出生前,老爸入牛棚那段日子,老妈颇受过一点苦,如今老来得福,志得意满,能不找机会忆苦思甜?便也故意说些异乡人在美国不得志的新闻给老妈听,逗她益发叹息连连。

扰攘一路,回到住处时,心爱倦态毕露。

艾丽丝煮了黑咖啡为心爱提神,偷偷问:“事业有成,又家人团聚,你是那种真正的天之骄子,应有尽有了,为什么好像还不高兴?”

应有尽有?心爱迟疑,也许应当知足,那些律师医生建筑师科学家不知道要寒窗几载才能搏得立足之地,而自己双十年华便已名成业就,还不算天之骄子么?然而,即使赢得了全世界,却从来没有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也便仍然是一贫如洗。

心爱叹息:“我得到的一切都不是自己最渴望的。”

“你渴望什么?”艾丽丝问,忽然福至心灵,“结婚?”

“或许。”

“那还不简单,只要你一点头,多了没有,十个八个富商立时便扑过来挟你往拉斯维加斯注册去。”

心爱凄楚地笑了:“也许,我就是希望有一个真心相爱的人,可以什么都不顾,放下一切随我到拉斯维加斯去。”

“那你就不是想结婚,而是想恋爱。”艾丽丝说,“这就不能勉强了,因为你不是想人家爱你,而是你想同哪一个人恋爱。”

心爱便又笑了:“艾丽丝,中国有一句话,叫做‘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饮’,又说是‘君子择善而固执’,你明白吗?”

“当时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是:只爱卢一个人。”

心爱点头。

艾丽丝不服气:“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付出。”

“他从不骗我。”心爱说,“我几乎从一睁开眼起便认识他,再没那么长的时间去接受另一个人。”

“我敢打赌,他此刻在中国,绝对不是一个人。”

心爱也知道,卢克凡不是那种会为了爱情守身如玉的人,但是她没有办法,她爱他比他爱她深刻一万倍,于是,她就只有永远处于捱打的位置,他不理她时,她便自生自灭;他稍一招手,她立刻摇着尾巴飞奔上前。

她叹一口气,问助手:“明天有些什么安排?”

“有个慈善义演要你唱首歌,还有,某酒店开业,要剪彩。”艾丽丝一口气汇报完毕,略带歉意,“都是些针尖琐事。可是有事做好过没事做,届时有电视台采访,还有实况转播,总得争取多多上镜。”

心爱有经验。不管当时多么轰动,消失三两天观众就会将你忘记。顶着天才画家头衔的那些日子,她以为自己已经红透半边天,简直可以领取终身成就奖。可是不然,家人还没从激动中平息过来,媒体已经捧出新的热门人物,大都市里搏出位的新人无所不用其极,再传奇的故事也只热闹三天。要想长远吃名利饭,非得天天炒新闻不可。

她打开电脑,浏览中文网页娱乐版,忽然一则流动新闻映入眼帘:日前卢克凡拍摄古装武侠片期间,与女主角共同出入酒店曾被拍照一节,今已证实确有其事,两位明星也亲口向记者承认相爱事实……

艾丽丝在身后看到,“哎呀”一声叫出来。心爱却不声不响,伸手按住鼠标点在右上角,关掉网页……

转眼便是除夕,心爱一早亲自驾车出去买了鲜花糖果回来,将客厅布置得中西合璧,富丽堂皇。等了又等,望眼欲穿之际,终于听得门铃叮咚一声,心爱跳起来赶去开门,却不由愣在门前——那手捧鲜花礼品笑容可掬的,并非卢克凡,却是李远征。

“远征,你怎么来了?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想见一个人,总会有办法找得到。”远征很激动,隔了这许多年才重新见到心上人,叫他几乎颤栗,“心爱,你比我记忆中的更漂亮。”

这时候甄妈妈已经闻声走出来,要想一下才省过神来,不禁笑容满面:“是远征呀,快进来快进来。”她一直对这个正直厚道的上进青年有特别好感,相比之卢克凡,她宁可李远征做女婿。

原来李远征考取哈佛,这次来美乃是留学。他笑着对心爱说:“我比你足足晚了七年才来留学,好像凭空晚了一辈似的。”

心爱却不认为这有什么可笑,七年算什么,她本来就比他多出半个世纪的人生经验。

但她仍然赞许远征:“那怎么同,我是免试录取,完全是幸运,你可是凭真本事脚踏实地考进来的。”

这个除夕夜,便由李远征陪甄氏一家三口共度。

他们往中国城看烟花,美国的华人不在少数,春节气氛一点都不比国内差,火树银花,灯影成河,大酒店推出各种节目娱乐大众,就餐之余尚可观看歌舞表演。

装饰俗丽的圆形舞台上,有戴假发的东方女子且歌且舞,肥圆的灯光从头顶毫不浪漫地浇灌下来,把她整个人淋得湿湿的,薄纱衫裙里的身体纤毫毕现,像是美人出浴——本来这一种意象也不无暧昧的美感,然而她的歌声、她甩头扭胯的大动作把这美感完全地破坏了,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落水的狮子狗在拼命地甩干身上的毛发。

各种肤色的看客不怀好意地吹着口哨,间夹一两声怪笑或是狎昵的含糊不清的呼唤,她是被无数不相干的人称之为“宝贝儿”的那种人,因此她便做不成任何人掌心里的宝贝。但是她好像也并不为这个感到难堪,毫不吝啬地表现着自己的性感,随时准备着用赤裸裸的肉体换取赤裸裸的利益——这世上没有比钞票更加赤裸裸而令人兴奋的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钞票的意义等同于真理,是无须置疑并值得为之奋斗终生的。

甄妈妈看着,不禁回头将女儿偷偷瞟了又瞟,同样是异乡来客,同样是花样年华,然而两女的处境天上地下,甄妈妈不禁得意:都说天下母亲都觉得自家女儿才是人间至宝,举世无双,但是真正称得上这八个字的,可真就是自家的女儿。

心爱看着台上的华女,却也不无感慨,曾经自己,也有这货腰为生的时光,也是这样地不以为耻,安之若素。那时的她从不理会什么是尊严,什么叫矜持,她所要学习的,不过是欲擒故纵,得寸进尺。

是见了大少爷后才幡然知悔的。

在百货公司的电梯里重逢大少爷,叫任碧桃晴空里捱了一只雷般,忽然间自惭形秽,对自己的生活重新审视起来。她在污浊的环境里升起一丝渴望,渴望把自己洗涮得干净,每天洗干净一点,直到重新变成一个清清白白的人。那么,等到下一次见他时,或许她会有勇气呼唤,有勇气走到他面前,对他说:“大少爷,我终于找到你了。”

她试图洁身自爱,用装病来向金大班求可怜,抗拒所有觊觎自己公寓钥匙的男人;她坚持早早起床,把自己打扮得素净大方,守着百货公司的电梯上上下下,希望与大少爷再一次邂逅;她甚至开始偷偷留意报纸的招工栏,计算着自己那稀薄的积蓄,策划匿名逃走……

可是命运不允许她。一场如火如荼的“舞潮运动”,将她推向了进一步的深渊。

——载入史册的上海舞女大造反,正是由金大班一手策划。

要说金大班在上海滩的交际场里,可是个金钗刺云、彩袖弄雨、响当当的人物儿,十五岁上便在风月场出入,十八岁出落成上流社会里有名的交际花,今年二十五,也还风华正茂,方兴未艾,却在年初突然洗手,归身做大班,不再亲自跳火坑,改作壁上观了。

她这一袖手可好,腰上的功夫不用,嘴上的功夫却见长,不知游说了多少好人家女儿下海。舞场的同行打趣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毁人清白不知抵得上拆几家庙宇?算一算金大班拐过的女孩子,少说整个上海滩的神佛也都得搬家——为什么?全无立足之地嘛。

关于金大班的收山,说法很多,最盛的有两种。

其一是说有高官暗地里包了她做小,虽然没有娶过门,可是也在她身上落足银子,实实在在供养起来了。人家既花了银子,自然是不愿意她再出来侍候别人,可是又因为不能给她名份,便不禁止她继续呆在舞厅里做些营生解闷子;

另一种说法则多少是带着些恶毒的,说金大班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她得了某种说不出口的怪病,不可能再翻手云覆手雨,自然只好纸上谈兵了。这说法也不是空穴来风,是有证据的。

一是金大班的懒。做舞小姐出身的首要功夫便是站,踩着九寸高跟鞋站足九个钟头都不会叫累。可是金大班走两步就想停,站一会儿便要坐,坐不了多久,干脆便说要去躺一躺,睡一觉;她站的时候,也不是从前的亭亭玉立引颈翘首,而只肯用一只脚好好站,另一只脚多半拖在地上,身子是近哪儿便倚哪儿,站不稳似的;坐的时候,身子永远斜斜的,半躺半卧,手臂搭在靠背上,下巴枕在手臂上,几乎就要海棠春睡去。要说看过去也是有一种风情的,然而一个人这么懒,却如何招架真刀枪呢?

证据二是金大班的馋。舞小姐们为了保持身材,都是苛扣着吃的;然而金大班自从收山后,对“吃”的兴趣便空间膨胀起来,挑剔得近乎于病态。难得的是她吃不胖,也就越发放开胆放开量地吃。粥要熬足一日夜才肯喝,下粥的小菜更是精致讲究得不行,汤要加足底料,不能咸也不能淡,单拿鱼翅盅来说吧,鱼翅本身是没什么滋味的,全靠汤汁吊味儿。汤汁用火腿、腿肉、鸡肉、加上桂圆同蒸,煨成取汤后,底料就全丢了。

又因大班来自南京,在她的老家盛行一种传说:狐狸是南瓜的近亲,每当被追捕得走投无路之际,就会扑在南瓜藤上结成一只瓜。当然谁也没有见过狐狸结的瓜究竟是怎样的,但是金大班自此却钟爱着南瓜盅,喜欢把所有的东西都当成南瓜瓤来煨养。她的家里是一年四季都要贮满新鲜南瓜的,若是不在南瓜收获的季节,就得想办法到处收购那些养在暖房里的高价南瓜,比漂洋过海而来的外国罐头还要金贵,因为一顿饭就得一整只南瓜。

金大班花消在“吃”上的银钱便是真嫁了高官做小也不能满足的,何况那传说中的靠山又并做不得准;因此她若不是广招小姐,吸人血汗,却又如何奉养自己呢?这便像是《聊斋》中那些操纵女鬼牝狐去吸书生精血以补自己元气的老妖一般,多少红粉骷髅毁在她手上,却滋养得她面若春花,永远不会老似的。

任碧桃,便是她此刻手下最听话能干的一只碧眼狐狸精。碧桃虽然看上去有点钝钝的没心机,就像一只狐狸伏在南瓜藤下打着盹儿等月圆,但却决不是呆傻或笨拙;她的眼神里总有股天真气,像个涉世不深的孩子,但是她的身段步态里有一种媚,走路时仿佛脚不沾地,而是一只狐在雪地里散步;尤其她在跳舞的时候,那简直就是表演,舞池,就是她天生的舞台。

金大班知道自己挖到了一棵真正的摇钱树,只是这只小狐狸最近有些不服管教。大班心中暗暗有气,可是忙着游行聚会,还来不及想法子来对付她,“舞女暴动”就暴发了。

那一天,舞厅同业召开“反禁舞”大会,宣传喊话之后,便联合多个舞厅发起了数千名舞女的大游行。这成百上千的风尘女子招摇过市,那可真是上海滩的盛况。她们有洗尽铅华荆衣素服的,也有精心妆扮浓妆重彩的,为的是这样的大场面,可不能在诸位同行和看众面前丢了人。这是一个看人和让人看的大场面,怎么都要斗一斗风采。

她们一路走,一路喊,走到哪里,人群便跟到哪里,并且越聚越多,就好像舞女的后备队。小孩子高声尖叫着,在队伍的边缘跑前跑后;妇女们从阁楼的窗子里探出头来张望,心绪不清地看着这些和她们生存在完全不同环境中的女人;男人一路嬉笑跟随,并且津津有味地品头论足,打听着某某舞女服务于某某舞厅,谋划着过后要不要去吊她的膀子;舞女们也是知道路人的心思的,也就越发群情激昂地演出,她们很不容易找到这样正义的一个藉口,走在阳光下做一件看起来很轰轰烈烈的大事,所以特别热心卖力。

碧桃也在其中。她举着小旗子,喊着口号,走在人群中,完全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金大班是带队,她便只有跟着。她跟着人群前进,忽然觉得这情形有些熟悉——眼前的混乱,多么像在码头的那次?那次码头的骚乱,后来她从人们零星的议论中约略猜到了原因,据说是因为有人搞暗杀——和《波茨坦条约》有关的。又是政治,她从来就没有搞懂过,却不能不受到政治的影响。

自从与大少爷重逢后,她常常做那个在船上找人的梦,整夜整夜地找,急出一头汗一脸泪,却没有一次找得到。

梦里找不到,白天更找不到。

在这人头攒动、群情汹涌的游行队伍中,同样找不到。

游行队伍已经走到社会局门前了。警察冲出来,冲着舞女们挥起了棍棒,有舞女被打倒了,然而更多的舞女更加地嘈乱起来,愤怒的舞女发疯般地向军警冲过去,不顾一切地撕扯、抓咬、踢打、嚎哭,围观的人们为她们喝彩叫好,比过年更兴奋。训练有素的军警面对撒泼耍横的舞女竟然束手无策,节节败退。舞女们冲进了社会局,打烂所有的玻璃,砸碎所有的灯,拉断电话线,将文件撕得到处都是,连蒋介石的像也被踩倒了,用力地跺上两脚,再吐几口唾沫……

碧桃夹在众人间,顾不上打砸破坏,只是寻找金大班的影子。大班刚才好像在跟一个警察冲突时被绑走了,没有看真切,但是这会儿无论如何找不见她。碧桃在人群中挤过来又挤过去,满心都是焦虑恐慌,她害怕失去金大班这个领路人,最重要的是,在这一刻,她已经把金大班当成了大少爷,分不清谁是谁,而只是一门心思地想找到她。

然而,一直找到人群散尽,华灯初上,她也没有找到。她知道,金大班一定是被捕了,接下来要做的,只是打听清楚她的所在,然后求一个有地位的人去保释她。

她想这本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可是打了无数个电话才发现,竟然没有人肯帮她。他们敷衍着她,含糊其辞,左支右绌,而最终无一例外是表示爱莫能助。就连一向对她关照的李总裁也不肯应承她。

但是李总裁毕竟却不过情面,含沙射影地暗示了她,指给她惟一可以走的路——去找警察局长武同……

心爱闭上眼睛不愿意再想。

她作为杏仁儿或是任碧桃的一生都充满了凌辱与污秽,但与武同的一段,却堪称污秽中最污秽、屈辱里最屈辱的,是用血都不能清洗的孽迹。

幸亏都已经过去了。今世的她,风光荣耀,万人仰慕,什么仇也都报了,什么恨也都平了,可是,回忆闪现之际,却仍然不能心安。

留在记忆深处的伤痛是未待痊愈便已结痂的伤疤,表面上已光滑如夷,内里却还是流脓流血。只有真心爱自己才最了解,在她的风光荣耀的表面下,还埋藏着一个阴魂不散的任碧桃。

李远征一直留意她的脸色,见她神情悒悒,忙关心地问:“你是不是累了?”

“大概灯光太闪,照得有些头昏。”心爱推托,“吃饭就是吃饭,听歌就是听歌,最怕这样子老虎狮子狗一把抓。”

甄妈妈一旁听见,趁机说:“反正已经吃好了,你要是觉得吵,不如叫远征陪你出去走走吧。我倒是挺喜欢这些的,看得多,也好回去吹牛。”

甄先生也呵呵笑:“这酒不错,我得再要一瓶,你不会舍不得让老爸喝吧。”

心爱想一下,说:“也好。”李远征早替她取了大衣围巾来,两人便肩并肩走出酒店。

然而街上也是一样地吵,到处都是车声人声,更有小孩子手持荧光灯尖叫着奔跑追逐,小丑沿街派发汽球传单,乞丐们专门寻找成双成对的情侣搭讪,醉汉扶着广告牌在呕吐,纹身少女当街跳脱衣舞,有警察来阻拦,她竟与警察展开猫追老鼠,一边跑还一边兀自脱衣。李远征叹为观止,喃喃出声:“这一位,比刚才台上那个更不值。”

心爱却说:“也未必,她自娱自乐,至少不是为了钱,至少是真喜欢这么做。”

“刚才台上那位好像也很自在。”远征说,“这就是大都市的浮世绘了吧?”

“一小部分。世界到处都有天堂和地狱同在,在乎你想看的是什么。”

少女这时跑近心爱和远征身边,嫌他们躲闪得慢了,发力一推,转瞬消失不见。那警察随后追到,先说一声“对不起”才继续追赶,十分狼狈。

李远征不怒反笑:“你说得对,那女孩子是在玩,警察却是做事,被追的反而比追人的人轻松。”

心爱走到一处喷泉边坐下来,看着天空默默出神。远征在她身边坐下,轻轻说:“我知道你一晚上都不高兴。”

“不见得。”心爱淡淡说,“来国外这么久,难得今天一家团聚,又有你这个好朋友不远万里来看我,人生如此,还要说不开心就未免太贪心了。”

“但是我们都不是你最想要的最想见的人。”

“我想他一定很忙。”心爱说,“他既然说了要来,却又不能赶来,自己也一定很为难。”

“忙与不忙完全在于个人价值观不同。”李远征终于负气说出:“卢克凡一直都有别的女朋友。”

原以为一言惊醒梦中人,不料心爱回答:“我也有别的男朋友。”

吃惊的反而是远征自己。“什么?”

“远征,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小白兔。人在好莱坞,怎么可能不懂得朝云暮雨及时行乐那一套?克凡怎么对我,我也怎么对他,也许我对他要比他对我好得多,但是不管怎么说,在他背叛我的那些日子里,我也并没有闲着。”心爱温柔地握住远征的手,“不过,我不愿意拿你做垫背。”

话已经说得很明白。她永远不会接受他,倘若会,也不是因为她爱上他,而是把他当代替品。李远征只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整个人清冷而警醒。

他绝望地问:“如果我情愿做垫背呢?做你生命中的芸芸众男之一呢?”

“那我也不会同意。”心爱越发坦白,“玩伴随处都是,好朋友只有一个,我才不舍得浪费。”

李远征益发绝望,近乎挣扎:“是不是只有朋友同玩伴两种关系可以选?”

心爱抬起头为难地看他一眼,仿佛在问:“那么你想做什么?”但她问出口的却是:“远征,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爱?”

“我当然知道。”远征心里有一句没说出来的话,我对你的感情就叫做爱了。但是他不敢,在伶牙俐齿的真心爱面前,他总有一丝犹疑,不敢造次。

有时候,他真是很想念从前哑口无言的甄心爱,那时他在她面前有多么自在从容。

也许,他从来都没有真正认清楚心爱。那时候心爱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一直专注地凝视他,听他说尽心中烦恼。然而今天,心爱的眼睛看着天边,看着望不见的大洋彼岸,说话给自己听:“爱一个人的感觉,是连自己也无法左右的,不会计较得失,不去考虑将来,甚至值不值得的问题都不会去想。因为爱就是爱了,没有理由,没有解释,没有别的感觉可以取代。”

更没有别的人可以代替。

李远征知道,这便是心爱给他的回答了。他没有机会。心爱根本没打算给任何机会。真心爱认定了卢克凡,不论他是情圣还是浪子,是天使还是魔鬼,她爱定他。

他木木地说:“心爱,别介意我刚才的话,我是开玩笑的。”可是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笑意。他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认真。

心爱知道他没有开玩笑。他爱着她。他是真地爱她。比克凡对她的爱深沉十倍。可是那又怎样呢?她爱的是克凡,深沉一百倍一千倍。任凭全世界的珠宝横在她面前,也买不去她对克凡的爱。任全天下的男子站成队让她选,也抵不上她的克凡。

没有人可以代替克凡。除了卢克凡,她的眼中已经看不见所有的人,即使看得到他们的爱,也看不到他们的好;即使看得到他们的好,也不能以同样的好来回报。

她的心,只有卢克凡,只属于卢克凡。

她知道,这一次,她是真正失去李远征这个朋友了。远征这么多年对她不离不弃,是因为总抱着一线希望,觉得自己至少会成为卢克凡的替补,克凡不会永远光辉,在他的月亮背面、暗不见光的时候,或许真心爱的目光会有片刻地忽略他而留连在自己身上。然而他现在知道了,哪怕卢克凡十恶不赦,在真心爱心目中,他仍然完美无缺。自己就算可以等到月蚀,也等不到真心爱的回心转意。他终将掉头而去,将过去丢在脑后,去寻找他新的生活。

真心爱十分无奈。她将注视着李远征的背影,送他一路走好,或者说,是送自己的青春年华一路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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