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永远追不上自己的影子,目光永远读不懂自己的眼睛。

心爱是同天使和魔鬼一起走的。

她向他们保证:“你们说得对,人生不应该总是抱怨,还有很多事可以做。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堕落了。”

天使大喜:“你终于醒悟了。”

魔鬼却瞠目:“什么?我竟然帮助人改邪归正?”

心爱感喟:“如果后悔这场错爱,就应该知错能改;如果不后悔,更不该自甘堕落。无论是不是一场孽缘,都不应该以此为理由来惩罚自己。”

她背起行囊,继续四处走。

但却不再是盲目的流浪,更不再混迹风尘。她恢复了真心爱的身份,卖掉名下所有的产业,重新接受片约与合同,却把所有的收入悉数捐献慈善机构。

那些荒唐的岁月应该结束了,她不想为自己忏悔,却也不愿意为自己辩白。只剩下最后的五年,枉来人世,她总得做点什么,给人世间留下一点可以纪念的东西,善的美的好的东西。

她叫真心爱,却错爱了卢克凡一生。漓江的一夜,了偿他们前世今生所有的孽与债,爱恨同泯,恩怨两忘。最后的五年,她希望可以生活在没有卢克凡的记忆里,无论是爱的记忆,还是怨的记忆。

宁可,走遍天涯海角,将这一份真心的爱,献给更多需要爱与温暖的人群。

艾丽丝此时已是两子之母,听说旧主人终于肯重新现身,激动得泪涕交流,硬是要拉她到家中来做客。心爱这才知道她嫁的人不是别个,竟然就是自己的少时好友李远征。

原来那年远征来美国留学,自从被心爱婉言谢绝后,沉寂一段时间,静下来反省自己,又觉不够男人气,说好了是要做一世朋友的,如何求爱不成便形同陌路,岂不叫人笑话心胸狭隘?便又回头来找心爱,却听艾丽丝说她回国了。他无法,只得把自己电话地址写给艾丽丝,要她等心爱回来后给报个消息。

两人这么着便有了联系,隔三岔五地通个电话,有时聊多两句,竟然颇为投机,便又发展至约会见面,一来二去,竟然修成百年之好。如今,已经有了一对十分可爱的双胞胎男孩了。

心爱十分欣慰,连声恭喜说:“天下的好人聚到一块儿了,这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呢。”

李远征低了头嘿嘿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问:“克凡怎么样?”

“我们久不联络了。”心爱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陌生人。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活在记忆里,无论是前世的至爱,还是旧时的好友,但凡关乎情爱,统通置之度外。

心爱只略坐片刻,便站起告辞。艾丽丝拉着手十分舍不得,说什么都要继续跟着她做回助手。心爱婉言劝:“我要去的地方,都不适合良家妇女。你还是替我打理好莱坞的事情就好。”

她去的地方,的确九死一生。灾区,疫区,战区,哪里离死亡最近,哪里便有她的身影。她与爱滋病人握手,给有需要的人献血,同灾区的医护人员并肩作战,与恐怖分子近距离对话,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四方疾走大声呼吁,捐出每一分义演所得。

借着天使的指引与帮助,真心爱将自己的力量发挥到最大。

不到两年,全世界都知道了有真心爱这样一个救苦救难的天使,善良,勇敢,娇小的身体里仿佛有无穷力量,带一个寂寂的笑容,哪里艰苦哪里去,永远出现在人们最需要的地方。在她的生命里,仿佛没有任何畏惧,也没有任何个人的欲求。

为了方便行走,她剪去一头如云长发,白衬衫牛仔裤,铅华洗净的脸仿佛大雨后的天空一般清朗明净。

世人并不知道天使的存在,在他们的心目中,假使真有天使,也就是真心爱的样子。

魔鬼向天使祝贺:“她终于归属了你。”

天使却很谦虚:“不是我在引导她,而是爱。”他明知魔鬼对爱的理解有限,进一步解释,“生命并不是无限的,死亡便是它的尽头;可是生命是循环往复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生命的力量又是强大的。生命脆弱,是因为有死亡这个茫茫的威胁在起作用,可是由于生命被一种无限的爱所引导,无限的爱化解了天地间一切的矛盾,使生命的意义得到最大的提升。生命的结束并不代表爱的结束,而生命的新生却一定是爱的新生。爱是超越生命与死亡的真正的大能。真心爱能够转世重生,就是因为她对卢克凡强烈的爱情;后来的性情大变,则是因为一度失去这份爱;但是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她重新焕发的,是一种比男女之情更加博大更加无私的爱,是这份博爱的精神在引导她,提升她……”

“好了好了好了。”魔鬼才不想听这些,他关心的只是结果,“那么她现在到底归谁?是不是要跟你走?这里没我的事了?”

“上头没指示,我也不知道。”天使感慨,“她一度堕落,已非完璧,我不知道最终还可不可以将她的灵魂带入天堂。”

“不是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一种说法而已。”天使十分无奈,颇知己地说:“你我都知道,无论天条还是狱规,都并不十分公正。”

难得魔鬼也赞同,且面有戚然之色:“如果要她跟我走,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出手。”

天使看到魔鬼眼中的泪光闪闪,惊讶得不能再惊讶了,简直比看到上帝的感召更叫他激起崇高之情。他热泪盈眶地第一次拥抱了这位大相径庭的搭档,热烈地唱歌般地赞叹:“太好了,太美了,你的眼泪,是世界上最珍贵的财富……”

魔鬼被他弄得很不好意思,且对这个过分热情的拥抱也大不习惯,两人推推搡搡着,谁也没有看到,有个晶莹透剔的灵魂正在向他们飘来……

卢克凡觉得茫然。

他只有再一次从报纸上了解心爱的消息——她在抗洪前线参加赈灾义演,她往埃塞俄比亚探访疫区灾民,她将百万广告片酬捐给希望小学……

她是一个天使,冰清玉洁,高高在上,婴儿那样纯真,英雄那样勇敢,圣母那样无私善良,与邪恶低俗势不两立。

他仿佛从来都没有真正地认识过她。

在江边的一夜仿佛一个梦。

他有些怀疑,那一次狂欢到底有没有过,那真的是心爱,还是任何一个舞女借了心爱的相貌来与他玩笑。

或者,根本是他思念成狂。

他试图与心爱联系,然而她行踪无定,日理万机,就连艾丽丝也常常捕捉不到她的身影,更何况隔山隔海的卢克凡?

他只得像任何一个影迷那样,天天看新闻。

而这一天,他从报纸上读到了心爱患病的消息。她的生命,已不久长。

卢克凡揉一揉眼睛,几疑看错——爱滋病!真心爱染上了爱滋病!

世界慈善组织集中了全球最好的一流医生为心爱会诊,却仍然宣告医治无效!她的生命,不会超过两百天!

她赢得了全世界人民的爱戴,却不能为自己赢得哪怕多一天的生命!

这太不公平!

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道着心爱病况的进展,电视人做了系列短篇,追踪她一生的足迹,人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真心爱在她的全盛时期一次答记者问的谈话,关于芥川龙之介《地狱变》的故事——“画师为了画作而付出的,是连自己也不能想象的代价!”

她自己又何尝不如此?

暗恋者为了爱情、慈善家为了慈善而付出的代价,同样是不能预知的。

猎人死于虎口,渔者葬身鲸吻,拳师在擂台上风光复惨败……所有的理想,都会诱惑他的信徒作茧自缚。

心爱的美丽加重了这故事的悲剧力量,人们为她所悲,为她所痛,为她所不忍:她的一生,就像一盘开头便走错了的棋,无论怎么救,都注定是败局。

她对卢克凡的爱,使她经受了一生的孤独落寞;她对全人类的爱,则提前结束了她的生命。

卢克凡的名字连着真心爱的名字被一再提起,媒体们再一次围堵在他必经的路旁,请他对此事发表演讲。克凡来者不拒,毫不迟疑地公开表示:他每一天都在为真心爱祈祷。并且已经向剧组请准了假,只要目前的拍摄稍微告一段落,他便要越洋探望真心爱,并将陪伴她左右,直至战胜病魔。

剧组也适时地召开了记者招待会,对真心爱的不幸深表惋惜与祝福,表示支持卢克凡的探病远行,只是目前拍摄任务紧张,不得不耽误他的行程。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剧组在借机宣传新片,未免表示不满。网络上充满讥讽之辞,纷纷质疑卢克凡的真心。剧组迫于压力,终于答应提前给卢克凡假期,准他前往探望。与之同行的,还有闻风而动的各大媒体记者,而纽约那边,更是早已安排了摄制组准备全程拍摄这一次关乎生死的楼台会。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却再一次令所有真心爱的影迷们惊惶失措:真心爱,居然失踪了!

她在网上发表了告全体挚友书,大意是:所有的动物都有一种本能,就是行知将死,会晓得选择一个隐僻的地方平静地死去。她感谢人们的关心,但请大家不必太以生死挂怀,她的一生丰富多彩,不算白活,在这里,她提前和大家说一声永别了,然后,将寻找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安静地、不失尊严地等待死神降临……

泪水和鲜花淹没了整个互联网,所有的人都在痛声疾呼:心爱,回来!

其中,又属卢克凡的寻呼最为引人注目,他痛心疾首地忏悔自己没有早一天成行,以至于同心爱失之交臂。他以真心爱的终生爱人自诩,将自己和心爱从小到大的恋爱经历公之于众,对自己的花心和薄情做出了最深刻的自责,表示愿意与心爱共生死,乞求心爱给他一个补过的机会,让他们的爱情与生命同在。同时请求所有的人,如果知道心爱的下落,请一定与他联系,愿意重金相酬。

不仅在互联网上,卢克凡还采用各种方式,几乎在所有的媒体上都发起铺天盖地的寻人广告,电视、广播、报纸、杂志、乃至路边的灯箱、标语牌,到处都是卢克凡的真切表白:

“心爱,不要再躲着我,允许我陪伴你到生命最后一刻!”

全世界人民都在关注着这个寻人广告的下文,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卢克凡的这一行动是炒作还是真心,他再一次大红大紫,不但在他的FANS中人气高涨,并且一总赢得了“真心爱迷”们的爱戴。

从前真心爱接受记者采访时的谈话在电视节目中一次次地重播——

16岁时,她初初开口说话,第一次向记者介绍卢克凡,便直言不讳:“从小到大,他一直是我,心上的人。”

自好莱坞回国宣传新片,再见卢克凡,她如誓言般回答他的思念:“今生今世,他是我惟一至爱,至死不渝。”

至死不渝。

如今,真心爱真的要死了,她将置她的爱情于何地呢?她的至死不渝的爱情,她将它藏在哪里,携向何处?

卢克凡声泪俱下,在电视节目中情深意切地呼唤:“告诉心爱,我爱她,我在找她,请她不要躲开我。”

影迷们疯狂了,热泪泉涌,一遍遍喊着:“卢克凡!真心爱!”

他们的名字成了爱情的代名词,全世界的歌迷影迷还有灾民难民都为卢克凡真心祈祷,希望他早一天找到真心爱,祝福真心爱在生命的最后时段可以无憾地离开。

在这样的地毯式的搜索之下,任何人都不可能遁形。不断有人提供消息,说在某地见到某人酷似真心爱,她看起来很憔悴,一旦被人认出立刻回避远离;也有说心爱已经得到世外高人灵丹相赠,早已痊愈,此时正在偏远山区继续行善;甚至还有人说她嫁给了某神秘豪富,被金屋藏娇,患病云云纯属烟幕弹;自然,也不乏人说心爱早已辞世,它的墓碑就立在某国某处……

卢克凡每得到一个消息,便会捕风捉影地飞奔而去,在人海茫茫中苦苦寻觅。随着每一次希望的破灭,失望的到来,他非但没有绝望,反而在这寻找中愈来愈坚定了信心。他是一定要找到真心爱的!他必须与时间赛跑,在生命的终点站前抵达心爱的所在!他不能让心爱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

在这寻找中,卢克凡早已忘记自己寻找的初衷是什么,他只觉得自己仿佛是从记事起便在寻找了,他寻找心爱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而简直是一辈子,不,两辈子。

他找了她太久了,以致于几乎忘了是为什么要寻找。他模模糊糊地觉得,那是一种承诺,是他对心爱的许诺:等着我,我会回来找你。而他整个的人生,就是为了实践这个承诺的。

也许在寻找之初,他不无炒作的意图;然而在寻找的过程中,在他废寝忘食辗转流离之际,一切的浮夸和功利被拂去之后,他的本心便渐渐显露出来。他知道,他要找到真心爱,不是为了其他,而只是为了寻找本身,因为,他不能没有真心爱,他爱她!

爱情的醒来,往往并不在得到的时候,而在付出的时候。

他的付出终于让艾丽丝愿意相信,卢克凡这一回是真的,她哭着对他说:“为什么不早一点对她这么好?如果你肯对她好一点,她也不会郁郁寡欢这些年。那么,就算她……也去得安心些。”

这一些话,也不知在卢克凡心上翻滚了多少回,如今听别人当面说出来,更觉刺心,低了头半晌无语。

李远征见到卢克凡,便想起从少年到现在十几年往事,心里颇不是滋味。为了真心爱,他与卢克凡这对好朋友一直心存芥蒂,然而今天见他这样,所有嫌隙荡然无存,反而真心同情,无可安慰,只是买了大堆罐装啤酒与他同饮,说:“心爱自从诊出绝症来,就不肯再见我们。我不知去医院探了她多少回,都被护士阻回来了。艾丽丝也只见了她一面,也还不到五分钟。我有一种感觉,心爱的生平好像一个轮回,她小时候那样沉默孤僻,自从奇迹一样地开口说话后,仿佛突然变了一个人,又是开画展又是出国又是拍戏又是当明星,一天一个样儿,简直把日子当成戏剧来过。现在又传出得了绝症,那是一场悲剧了。她现在隐居不见人,好比又回到小时候在地库里画画的情形,同谁也不打道,就像生命画了一个圆,从终点回到起点似的。”

克凡见啤酒如见知己,开了一瓶便直灌下去,苦涩地问:“你还是觉得她小时候那样好是吗?”

“也不是好,是那时候的心爱更像是我记忆里的心爱罢了。”李远征叹息,“我每每想起她来,想的,还是她在地库里同我聊天的情形。她其实什么也没说过,可是好像说了很多话似的。我那时觉得,满天下人只有她最了解我,每次同她聊完天,心里就特别舒服,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卢克凡忽发奇想:“你说,她会不会回到地库去了呢?也许我到处找她,可能她就在自己家里也说不定。”但是接着又自己否定自己说,“不,那不可能,自从她父母去世,她就离家出走了,再也没回去过。那是她的伤心地,她一定不会再回去的。”

李远征苦笑:“是她的伤心地,却是我午夜梦回最常怀念的桃花源。”

老实人也有不厚道的时候,明欺艾丽丝不谙中文,竟然当着老婆的面诉说起对别个女人的相思来,“常常想起她,想要不顾一切打电话给她,或是捧一束花上门来,当面同她说:不管你喜不喜欢都好,我是真的喜欢你。然而真到要做的时候,总是怕被拒绝,怕伤面子,只想不做,一拖十年。早知道有一天她会突然不见,当初就该想做就做,管她接不接受都好,至少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会痛快一些。”

卢克凡听得发呆。其实这些心思想念自己又何尝没有过,花前月下,梦回酒醒,也是常常想起心爱的,也有想过执子之手诉我相思,却总不肯轻易去做。不是怕没意思,而是不愿意多付出,甚至包括一句缠绵的情话也不愿轻易奉献——只为,心爱奉献得太多了,他接受已经来不及,竟无暇回报。

明知问也白问,他却仍然忍不住,第一百零一次地问艾丽丝:“心爱还有别的什么朋友吗?她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或者有什么特别狂热的崇拜者把她给藏起来了?”

“不会的。”艾丽丝摇头说,“我跟了她这么多年,从来没见她喜欢过第二个人。如果连你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就再也不会有别的人知道了。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失踪了。前些年你突然宣称要结婚,她急匆匆赶回中国,不久她父母出事,她也失踪了几年。后来我又见着她,几次问她有没有和你重逢,她眼泪汪汪的,只是不肯说话。我猜你们是又见过面的,上次你们见面是什么情形呢?你们从小就认识,她又对你那么痴心,你对她总该有些了解,天下人都找不见她,可是你应该找得见呀。要是你也找不见,那除非她是上天入地了。”说完又哭。

她每说多一句,卢克凡就多喝一杯,到这时候酒意已浓,渐渐不支。醉眼朦胧间,他仿佛看到真心爱长发中分,裙袂飘扬,袅袅婷婷地走来,欲近还远,欲语还休。

他努力地想要读懂她的话,努力地想要抓住她的手,可是那么倦那么倦,倦得浑身一丝力气也没有。远处隐隐地有涛声传来,心爱半没在海水中,载浮载沉,渐行渐远,而他就在涛声依稀中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东窗已红,鸟声盈耳,卢克凡发现自己竟是和衣睡在艾丽丝家的客厅里,大觉窘迫。细想梦中情景,历历在目,十分真切。他忽然想起,真心爱神情楚楚,分明是从前见过的,而她一直在他耳边低语的那句话,应该是:REMENBER ME!

记得我!记得我!

漓江重逢之夜,真心爱用唇膏在车窗上留下的最后言语:记得我!

卢克凡在这一刻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去漓江!

他终是不相信漓江之夜只是一场春梦,决定来到他们交付彼此的江边守株待兔。他相信:如果心爱对他还有哪怕一丝留情,如果他对心爱哪怕只有一丝了解,她就一定会来漓江,他就一定会与她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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