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一如往常戴着IPod的耳机走进饭能署大厅时,被人突然从后面拔掉耳机。

“干嘛?”反射性地回头,是渡濑。

渡濑将耳机放进自己的耳朵,说:

“喔,贝多芬的《热情》吗?兴趣变啦?”

一听就知道歌名,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明明戴着耳机,你怎会知道我换听别的歌曲了?……”

“因为跑出来的声音不像你平常听的那样吵吵闹闹的。到底今天吹什么风啊?”

渡濑把耳机还过来。敏锐的观察力真叫人咂舌。昨晚把刚买的CD全存进IPod里了。

“我听古典乐很怪吗?”

“人啊,特别是男人这种生物意外地保守。男人因为要上班,被梆着的时间很长,能做喜欢事情的时间不多,所以兴趣嗜好都很固定。但是,有时候也会哪天说变就变了。兴趣嗜好这东西是个性的一部分,会突然改变可是不得了的,唉呀,通常都是喜欢上哪个女人了。”

说完,渡濑很快朝楼梯走去。当场僵住的古手川,赶忙回过神来追上去。

“不是啦,是昨天碰面的那个观护人透过音乐来治疗自闭症……”

“喔,所以你也开始鉴赏古典乐了?对工作这么投入真是太棒了,那,那个调查对象怎样?有不在场证明吗?”

“没有。当真胜雄在牙科诊所上班,而且住在宿舍,下班后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所以不算有不在场证明。”

“住在宿舍?”

“嗯,但没有管理员。”

“看来也没什么好朋友,下班后也不会去烧烤店喝两杯吧。”

“他还未成年喔。”

“那么,也不会晚上在路边拐骗女人啰……,我上次说要查的有七个人,其实昨天有四个人提出不在场证明,所以排除掉了。”

“我觉得当真胜雄看起来不像,”

“看起来不像是怎样看?凶手平时就长得一副凶手脸吗?别耍白痴了,如果凭外表就能判断谁是凶手,那些看面相、看手相的人都可以当刑警了。听好,要看的话不是看长相,要看动作、看他举手投足的样子。”

“举手投足的样子?”

“在剧团、在演员训练班也一样,教导素人演戏时都不先让他们做表情,而是先让他们表演手部动作和走路方式。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表情容易改变,但动作不好控制,动作还会透露出一个人习惯性的职业毛病和心理。所以说,只要做久了,每一种人都有属于那种人特有的毛病,反过来说,这个毛病和动作一定会透露出藏也藏不住的什么来,刑警应该看的是这个。”

古手川不由得按住右手掌,另方面也觉得败兴,在这个DNA鉴定全盛时期,真有必要像福尔摩斯那样吗?

“别摆出那张干嘛搞得像福尔摩斯一样的脸。听好,科学调查对搜证很有效,但它不能确认证词的真假,也不能说明犯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要看出这些,就要凭刑警的眼睛。你欠缺的就是这种观察力。这么说来,感觉上这个人应该不是会用表情来骗人的类型。机会刚好,在还没排除嫌疑之前。你要好好观察。”

被上司命令继续调査,正可以堂而皇之到有働家去,可是,对于是否继续怀疑当真胜雄,古手川依然犹豫不决。

据说对某地的第一印象,泰半与在那里遇见的第一个人大有关系。因此,古手川会开始喜欢佐合町,理由一定是这个了。有働小百合和真人,还有当真胜雄,古手川的确对他们都有好感。不过,并非渡濑稍微嗅到的那种男女关系,而是另有原因。反正是至今未曾经验过而无法分类的舒适感,但要以一句话形容那究竟是什么,语汇匮乏的古手川又实在做不到。无论如何,光是聆听从耳机传出来的钢琴声,就算无法以言语形容,也似乎能凭感觉理解。

电音、节奏、噪音、刮擦声、饶舌——这些透过刺激人类神经来获得律动感的现代音乐已然失去许多元素,其中之一便是旋律。而古手川正在聆听的音乐却旋律洋溢。它们层次丰富、庄严、华丽,而且充满了愉悦与激情。有这个就不需要酒精了。古手川这么想。要是自己是个有毒瘾的人,应该可以连药都不必了吧。

运气好的话,或许今天也能听到小百合的钢琴演奏?边走边想,就快来到有働家,远远见真人和另一名男子站在家门前。书包旁不知为何插了一支红色风车。再一瞧,真人被那名彪形大汉挡住去路。古手川三步并两步冲上前。

“怎么了,真人?”

真人和那名彪形大汉同时回头。彪形大汉的脚边还紧跟着一个小男孩,原来是昨天古手川一把抓起来那三人当中的一个。

竟然还敢跟父母告状。

“你就是古手川?”

远看是彪形大汉,一近看,岂止体格健壮,根本每一寸肌肉都练得结实无比。即便穿着厚外套,也能看出肌肉发达得简直像格斗高手。年龄大约三十五六岁吧。

“我是。那么你是?”

“我叫市之濑,是他爸。”看向脚边的小孩,继续说:

“昨天我儿子好像承蒙你特别关照了。他回家后一直躲在棉被里发抖,我才问他怎么回事。听说你恐吓他,说要把他关进少年院?”

“你问到哪里去了?霸凌明显就是犯罪。就算我恐吓好了,阻止他们霸凌是刑警,不,是大人应有的责任不是吗?还是你认为你的小孩没有霸凌?你要的话,我让这孩子把他身上的证据给你看。”

“这我问过了,他说他们有霸凌,但没有痛打他。”

“看来是双方的说法有矛盾了。那,你是来抗议的吗?”

“不是抗议,是直接行动。”市之濑脱掉外套。“哪能放过恐吓我儿子的家伙。”

古手川的脑中响起警报。

“第一次遇见想用拳头向警察讨公道的人啊。”

“不是向警察,是向你个人。”

“你要包庇你儿子霸凌?”

“我没打算包庇。我也同意霸凌就是犯罪,但那是他们小孩之间要去解决的问题,不是我们大人该插手的。”

“既然这样,你这是干嘛?”

“因为我儿子被恐吓得睡不着。再说,报仇是老爸的责任。本来我想如果你愿意当场双手伏地道歉,我就放你一马。”

“……蛤?大人还说那种孩子气的话。”

“我平常就教他,如果一再吵个不停都没法解决时,最后一招就是打一架。所以我这个老爸这时候再不出手,从前说的都变唬烂了。”

“市之濑先生,你是做什么的?”

“跟你一样是公务员。我是自卫官。既然我们都是干这行的,我看我们最好都把职衔拿掉,就用家长身分来算这笔账吧。”

一听是自卫官,便能理解为何身体练得那么强壮了。脑中的警报这下响得更急了。虽然警察平时也被要求练身体,但自卫官的练法有过之而无不及,说锻炼体魄就是他们的日常业务,一点都不为过。

迟疑了一下,发现真人正拉着自己的裤子。

“算了啦,古手川先生……”

笑得很软弱,但眼神中切实传达着什么。

一惊。

现在的真人刚好和当时的顺一郎同年。那软弱的笑容重迭上当年顺一郎的苦笑。

——怎么可能算了。

你越是逃,野狗就越是追过来。就算有受伤的觉悟,也要站起来跟他们拼了——说这种大话的人不就是自己吗?现在就跟对方道歉说“身为警察,我这么做确实太超过了”,然后掉头离开是很容易没错,但,如果就这么道歉开溜,今后拿什么脸见真人呢?现在就是顺一郎借真人的眼睛在向我求救啊。

原该忘掉的那个幼稚的正义感又抬头了。

警报突然停了。

还没拿定主意之前,手已经自动将外套脱了。寒风吹拂仅着一件衬衫的肌肤。不可思议地,却毫无寒意。

如此一对照便一目了然,双方体格悬殊,这场架还真难打。不过,或许自己能靠灵敏取胜?——这个期待闪过脑海。当年那个就算对手再强也不计一切勇敢拼上去的自己苏醒了。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和“不良克星”重逢,古手川不由得苦笑。

“有什么好笑?”

“没想到我到了这年纪还会跟人单挑。”

和市之濑行了一下注目礼。这是信号。古手川低头冲上去。

回过神时。人已经躺在有働家的沙发上了。腰部和脸部、每个关节都在喊痛。微微张开眼睛,见真人一脸担忧地俯视自己。

“古手川先生……你没事吧?”

被这么问,不回答“没事”就不是男子汉了。

“对不起……”

声音就快听不见了。连忙用话盖上去。

“你没必要道歉,是我太意气用事了。而且我没输吧。”

“咦?”

“我打了他好几拳,所以虽然没赢。也不算输吧。”

“你在说什么,又不是小孩子,逞什么强啊。”这次换瞄到小百合的脸。“真是的,男人到几岁都像个小孩。”

“没想到给你添麻烦……太丢脸了。”

“你也是为了我们家真人吧。……谢谢你。”

看见小百合深深低头一鞠躬,想起身,肩膀立时一阵剧痛。

“痛!……”

“还不行起来啦,你全身肿得要命,得躺到消肿不痛了才行,但我看你脸肿得像猪头,今天是好不了了。”

“这么惨啊?”

抖着手去摸,果然,应该滑顺的曲线变得凹凸不平,还是不照镜子比较好。不过,一直看着古手川的真人虽然表情担心,嘴角倒是笑开了。古手川觉得这是好事。对方虽有自卫官头衔,但自己是和一般市民打架。要是闹上台面,搞得好是受到训诫,搞不好就会遭到减薪处分。但能换到这枚笑容也不错吧。

“呃,能不能拜托一下……”

“什么事?”

“镇痛剂……可以这么说吗?能不能再弹一次《悲怆》给我听?”

“……那有效吗?”

“只有那个才有效。”

“好吧,如果我的钢琴有效的话,等一下会让你慢慢听,我们先吃饭吧。古手川先生,你还没吃中饭吧?”

“不行啦,我还在执行公务中……”

“少来,明明刚刚还说想听钢琴咧!好啦,就吃啦,反正我煮很多。好嘛。拜托。”

说是拜托,却是命令的口气。她的外表温和,其实个性相当强悍,这点在昨天几个小时内就领教到了。恐怕不扒个两口饭是没法走人了。渡濑那张臭脸浮上眼前,但很快被眼前这张满是期待的娃娃脸赶跑了。

(唉呀,没关系吧?)

半推半就地上桌后,端出来的是奶油炖菜。这道菜应该是专门做给真人吃的,这么说来,自己终究只是被当小孩子看待?有点沮丧地用汤匙尝了一口,古手川再度被吓到。

材料和调味都很普通,但,多好吃啊。跟钢琴的效果一样。从舌头到喉咙,再从喉咙下到胃部时,温暖扩散全身,感觉受伤部位正从内往外慢慢痊愈。初尝却好生怀念,普通却倍觉美味。

“……好好吃。”

“喔,合你胃口?那就好。”

小百合说得很随意。莫非她以为这只是社交辞令?明明自己这么感动的说。但,古手川不知如何以言语表达这份感动,能做的就是把它们全部吃光光。

看着自己全心全意把汤盘中的奶油炖菜扒进嘴巴里,小百合和真人吃吃笑了。

没关系,笑就让你们笑吧,因为实在太好吃了,好吃到管不了那么多了——。

身体整个暖和起来,额头还冒汗。是汗流进眼睛了吗?视线逐渐模糊。内心也一点一点明白了。像这样和谁一起围着餐桌吃炖菜已经是几年前,不,十几年前的事了。

父亲是个不象样的父亲,母亲不遑多让,也是个不象样的母亲。而今回想起来,当时正值泡沫经济崩坏,从大企业到小企业都在缩编裁员,父亲就是这波裁员潮下的牺牲者。才四十岁而已,理应找得到工作,但他不是挑剔收入不符合自己的能力,就是抱怨为何要有年龄歧视,结果就是将廉价的自尊心当小菜,藉酒消愁地一天过一天。

母亲也在上班,但自从父亲没工作后,她的上班时间就拉长,加上父亲也以找工作为借口出去喝酒,因此整天就只有古手川一个人在家,而父母回到家也都半夜了。换句话说,这个家不过是一个有三人份床铺的地方而已,毫无半点团圆气息。

不久,母亲便和上司私通。但父亲完全不在意,因为他那阵子几乎不回家了。明明没工作,怎么有钱吃喝?当时还是小孩子的自己充满了疑问,直到有一

天打开信箱才明白,因为信箱里塞满了银行的催缴单。

之后的事就跟烂八点档演的一模一样。家庭不和、外遇和借钱。一家人会分崩离析的三项基本条件全具备了,接下来就只有走上注定的路了。

因此,根本没有全家人围在餐桌用餐这种温暖的记忆,有的只是青白色的日光灯照着自己一人吃饭的孤寒光景。

初尝却好生怀念,普通却倍觉美味——原因终于明白了。

视线愈来愈模糊,终至眼晴张不开了。

一旁的真人不可思议似地看着这边。抢在他开口之前,赶快说是因为嘴巴里的伤口在痛。小百合则未发一语。

心情平静后,小百合依约弹奏《悲怆》。昨天起就听阿胥肯纳吉的演奏,听到彷佛他的手指就在眼前弹奏似的,可仍然不能跟真正的现场演奏相比。宛如海棉吸水般,魂魄全被那旋律吸进去了。被市之濑殴打的伤,正在被肚子里的奶油炖菜和现场的每一段乐章疗愈着。

享受至福的二十分钟后,一瞥房间角落,发现昨天看到的大提琴不见了,只剩下折迭起来的推车。问了怎么回事,才知是附近的音大生和乐团团员经常来这个房间练习,偶尔还会开即席的迷你演奏会。

不能再待下去了。原本预定获得小百合的同意后,就要到泽井牙科去找当真胜雄的。于是,尽管内心还怀着几许对钢琴的依恋,仍不得不告辞。真人送古手川到玄关前。

小小的手上拿着红色风车。

“好古早喔,没想到现在的小孩还会玩风车啊?根本就是昭和时代才有的事。”

“这是综合学习课的时候做的。”

“‘综合学习’?啊,这么说好像有听过。”

仔细一看,确实需要一小时才能完成的样子,但塑料制的四张叶片大小不一,就算想赞美也说不出“做得很好”这种话。不过,从折坏的部分以及裁切得歪七扭八的切割面来看,不难看出真人做得很认真努力。而且可能是使用不习惯用的刀子,棒子的尖端有微微的血渍。这就是现在小学生亲自动手做的劳作,而他们平时的娱乐就是打电玩,因此不难想象这么简单的东西,他们也会做得非常辛苦了。

“这个风车,给你。”

“咦,给我?”

“你刚刚保护我啊。”

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可以……跟我做朋友吗?”

当然可以,马上点头。真人这时才状似放心了。

“我的第一个大人朋友就是古手川先生你,所以要把这个风车送给你。”

怯生生地递出风车。清澈的眼眸流露出担心被拒绝的不安。

多么小巧又光滑的手啊。细细的五根手指全无皱纹,完全不像母亲,简直像是陶瓷做出来的玩偶手指似的。

“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真人笑得好灿烂,那笑容和母亲一模一样,微微张开的嘴巴里有一颗银牙泛光。

告别挥着手的真人,离开有働家时,一阵风袭来。反射性地将外套拉得更紧,但注意到身体暖呼呼的,寒风也不觉得寒冽了。贴满0K绷的脸上迎着冷风也很舒服。

插在胸前的风车被寒风吹得咕噜咕噜打转。虽然叶片大小不均,但转得极顺畅,随着风势发出轻轻的声音,并形成一个红红的大轮子。

这是没辜负小朋友期待的勋章。

(……一定超酷的吧?)

接下来,该找什么理由掩饰这些伤呢——?

一边哼着《悲怆》,古手川一边踩着轻快的步伐朝泽井牙科前去。

那天晚上,他被迫听了一整晚吹打窗户的风声。安装不严密的窗框,被风强一阵弱一阵地吹出胆怯似的声音,但他自己倒是一点都不害怕。无论再怎么狂暴的声音,再怎么残酷的声音,都比听见别人的声音来得好上几倍。

人的声音如同废水,混浊得一听就讨厌。光是近距离和人说话,便感到犹如身体浸在污泥般不舒服。他们的声音和电视上那些混账的吵闹声,都像在嘲笑自己的长相。由于讨厌被攀谈,他决定除了打招呼等最低必要的话以外,绝不开口。

但,那个声音除外。

其他声音他都当成杂音般左耳进右耳出。不过,今天听到的杂音中,有几个字很有意思。

青蛙男——。

他们悄声说着这个名字。彷佛把这个名字说出口是种不吉利的行为似地。男的女的都是,就连电视讲到这个名字也都心惊肉跳。他为此乐得不得了。

为什么呢?因为青蛙男就是自己。

青蛙男。听起来像是英雄片里坏蛋的名字,但他很喜欢。

恍如一场梦。昨天以前,自己还老是害怕周遭的每一个人,如今自己正成为人人闻之丧胆的人物。才不过几天,立场就大逆转了。

笑得合不拢嘴的他,看向桌上那盏房间唯一的光源。光线下,日记打开着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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