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笼罩在芬湖上方,两人通过布满颓倒木材的阴森树林下山,往北边沿着主道路走回席拉城堡。

在大自然中待了一下午,亚伦感受到舒畅且愉悦的倦意。穿着灯芯绒套装和平底鞋的凯萨琳脸色红润,蓝眼珠莹莹发亮。她一直没有戴上眼镜准备辩论,即使当对方提起她不熟悉的1752年红狐遇刺——也就是柯林·坎贝尔遭到枪杀,凶手身份不明,但詹姆斯·斯图亚特却为此案在英维勒瑞法院受审的事件时,她都没戴上。

“问题是,”他们踏着沉重的步伐走下山,亚伦高声说。“史蒂文生的精彩小说经常让我们忘了这位‘英雄’,这位出名的亚伦·布雷克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人。我时常希望有个人能换个角度,替坎贝尔家族说说话。”

“又是基于学术良知?”

“不,只是好玩。可是最诡异的还是这故事的电影版本《猛探双雄》,里头的亚伦·布雷克和大卫·贝佛,还有一个充当花瓶的女性角色一起躲避英国军队的拘捕。他们遮头遮脸,驾乘马车沿着驻满英军的道路行驶,一边唱着‘罗蒙湖畔’。亚伦·布雷克悄声说:‘总算摆脱他们了。’

“这时候我真想站起来,对着银幕说:‘如果你继续唱这首苏格兰民谣,他们不起疑才怪。’这就像几个英国秘密情报员乔装成盖世太保,却大摇大摆沿着柏林的菩提大道高唱‘英格兰万岁’,瞒都瞒不住。”

凯萨琳咬住重点。

“原来女性只是充当花瓶,呃?”

“什么意思?”

“说了一大篇,重点就是说,女性是充当花瓶用的。哼!”

“我只是说,那位女性是原著小说里没有的,破坏了原本就薄弱的故事性。你就不能暂时忘了两性战争吗?”

“是你老是提起这话题的。”

“我?”

“没错,就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好。你——老实说,你认真的时候可爱多了。”她把小径上的落叶踢走,突然咯咯笑了起来。“我想起昨晚的事。”

“别再提了!”

“可是那时候的你最可人了。你不记得你对我说了什么吗?”

他在残破湮灭的记忆中搜寻,一无所获。

“我说了什么?”

“算了。我们又赶不上喝茶时间了,爱尔丝芭姨母一定又会发脾气的,就像昨晚那样。”

“爱尔丝芭姨母,”他严肃地说。“其实你很清楚,爱尔丝芭姨母不会下楼来喝茶了。她正躲在卧房里狂暴又歇斯底里地生着闷气吧。”

凯萨琳停步,无奈地挥挥手。

“你知道吗,我实在不知道该喜欢她还是杀了她。菲尔博士问她关于日记的事,她的反应竟然是恼羞成怒,尖叫着那是她的房子,说她绝不受威吓,还说那只狗提笼原本就在床底下——”

“是的,不过——”

“我想她只是想操控一切。她不会因为别人要她怎么做就那么做,她非当老大不可。光为了柯林坚持让那个可怜又毫无敌意的史汪进屋子,她就可以赌气好半天了。”

“小姐,别回避问题。我昨晚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这个小悍妇故意在卖关子,他心想。他不甘心让她获得吊人胃口的快感,刻意隐瞒内心的好奇。可是他实在忍不住。这时他们转入距离席拉城堡只有几码远的主道路。黄昏中,凯萨琳的神态突然转为腼腆又戏谑。

“既然你不记得,”她一脸无辜地说。“我也不便复述。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如果那算是回答的话。”

“什么?”

“哎唷,我的回答应该是类似:‘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去做呢?’”

她说完便跑开了。

他在玄关追上她,然而他们并没有时间交谈。餐室传来谈话声,显示大伙儿已开始用餐,尽管透过半敞开的房门并未瞧见柯林的身影。

明亮的灯光映着小巧的餐桌。柯林、菲尔博士和查理·史汪刚刚吃完丰盛的一餐。大堆餐盘推到桌边,中央立着一只装有深褐色液体的玻璃酒壶。菲尔博士和史汪两人面前摆着空酒杯,脸上写满刚经历了巨大精神满足的表情。柯林朝他们眨眨眼。

“来!”他对凯萨琳和亚伦吆喝。“坐下,快趁热吃。我刚刚请我们的朋友品尝了第一杯坎贝尔厄运。”

史汪原本极度庄重的神情被轻微的打嗝声给破坏了。可是他仍然保持镇定,而且似乎正沉溺于某种深邃的体验当中。

他的服装也相当引人注目。他向柯林借了一件衬衫穿上,肩膀和腰身的部位太大,可是袖子却太短。至于下半身,由于屋里找不到适合他的长裤,他穿了件苏格兰短裙。花色是坎贝尔家族的深绿和蓝色相间的方格,搭配黄色细条横纹和白色十字纹。

“哎呀!”史汪凝视着空酒杯,喃喃念着。“哎呀呀!”

“这反应,”菲尔博士一手抚着泛红的额头说。“早就在意料之中。”

“喜欢吗?”

“这个——”史汪说。

“再来一杯?你呢,亚伦?还有你,小野猫?”

“不了,”亚伦非常坚持。“我只想吃点东西。也许可以来一点那种含酒精的墨西哥辣酱,但只要一点点,而且不是现在吃。”

柯林搓着双手。

“不行,你一定要喝!他们都喝了。你觉得我们的朋友史汪这身打扮如何?很清爽吧?我到最好的那间卧房的衣柜里翻出来的,是麦何斯特家族的象征格纹。”

史汪脸色一沉。

“你在开玩笑吧?”

“我对天发誓,”柯林举起手来,“这真的是麦何斯特家族的格子花。”

史汪表情缓和许多,甚至有点喜孜孜的。

“这感觉真妙,”他打量着身上的苏格兰裙说。“好像没穿裤子在街上逛似的。不过,真好!想想看,我,来自多伦多的查理·史汪,竟然在一座道地的苏格兰城堡里面,身穿道地的苏格兰裙,像本地人那样喝着自酿陈年威士忌!我一定要写信告诉我父亲。你真是好人,留我在这里过夜。”

“说什么傻话!反正你的衣服得等到明天早上才能干啊。再来一杯?”

“那我就不客气了。”

“菲尔呢?”

“呣,”菲尔博士说。“美酒当前,我向来很难抗拒。(也许该称这酒是一种挑战?)不过——”

“不过什么?”

“我在想,”菲尔博士有些费力地翘起腿,“在这段饮酒歌过后,你是否打算再来一段醉酒乐?说得浅白一点,你该不会想要再狂欢一夜吧?还是你已经打消在塔楼上过夜的念头了?”

柯林一愣。

古老的房间里隐隐飘荡着股不安气息。

“我为什么该打消在塔楼上过夜的念头?”

“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那么做,”菲尔博士坦率地回答。“我希望你别那么做。”

“瞎说!我花了一下午时间修理门锁和门栓,而且把衣服都拿上去了。你该不会以为我会自杀吧?”

“这个嘛,”菲尔博士说,“万一你真的自杀呢?”

不安的气氛益发浓烈,就连史汪都似乎感觉到了。柯林正要提出一连串疑惑,菲尔博士制止了他。

“等一下,这只是假设。或者说得更明确些,假设明天早上我们在塔楼底下发现你的尸体,和安格斯同样的死状。呃——你介意我在你用餐的时候抽烟吗,坎贝尔小姐?”

“噢,没关系,”凯萨琳说。

菲尔博士掏出一支弯柄的海泡石大烟斗,从一只圆滚的袋子里取出烟草来装填然后点燃。他往椅背一靠,准备辩论似的。他透过眼镜望着缕缕烟雾往上卷入吊灯的亮白灯罩,眼睛变得有些斗鸡。

“你相信,”他又说。“你哥哥是被人谋杀的,对吗?”

“没错!我打从心底希望是这样!倘若真是如此,而且我们能够加以证明,那么我将可以继承17500镑遗产。”

“是的。不过如果安格斯是死于谋杀,那么杀死安格斯的那股力量也有可能要你的命。你想过这点吗?”

“我倒想见识一下那股力量哩,老天,我真想瞧瞧!”柯林急切地说。

但是菲尔博士的沉稳声调自有它的影响力。柯林的语气已经低缓许多。

“万一你出了事情,”菲尔博士又说,柯林则不安地躁动着。“你该得的钱会归谁?归爱尔丝芭·坎贝尔吗,还是?”

“不,当然不是,这笔钱会交由家族保管,它是属于罗伯的。如果他过世了,就归他的子嗣所有。”

“罗伯?”

“我们的幺弟。他在许多年前闯了祸,逃到国外去了。尽管安格斯一直试图寻找他的下落,我们始终不知道他在哪里,只知道他结婚生子了,是我们3兄弟当中惟一结婚的。罗伯现在也该有——64岁了。比我小一岁。”

菲尔博士继续抽烟沉思,目光落在吊灯上。

“要知道,”他微喘着说。“假设这是桩谋杀案,我们必须找出动机来。但是我发现这不太容易,尤其是钱的方面。假设是某人为了安格斯的保险金而杀害了他,例如你(可别跳过来掐死我!)或者爱尔丝芭,还是罗伯或他的子女。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哪个凶手会刻意把案子设计成自杀。因为这么一来他便无法获得任何保险金,而这笔钱又是他犯案的目的所在。

“于是我们又回到那个人身上。埃列克·法柏斯。安格斯有可能是他杀害的吧?”

“噢,老天,当然!”

“呣,告诉我,他对你有什么不满没有?”

柯林心中顿时充满一种晦涩的快意。

“埃列克·法柏斯对我的怨恨不亚于对安格斯,”柯林回答说。“我时常取笑他的发明。对那些个性乖戾的人来说,最难以容忍的事莫过于被嘲笑。不过我并不讨厌那家伙。”

“但是你也承认,杀害安格斯的那东西也可能会加害于你?”

柯林的脖子往肩膀中间一缩。他伸手拿威士忌酒壶,替菲尔博士、史汪、亚伦和他自己分别斟了一大杯。

“如果你想说服我别上塔楼过夜——”

“正是如此。”

“那么省省吧,我不会改变主意的,”柯林热烈扫视着周遭的脸孔。“你们今晚是怎么了?”他咆哮。“全是死人吗?昨天晚上有趣多了。喝吧!我向你们保证,我绝不会自杀的;喝吧,别再谈这些荒诞的事了。”

10点钟过后不久,大伙儿各自回房休息,没有一个是清醒的。

以清醒的等级来看,应该是从毫无节制猛灌那玩意儿且不胜酒力的史汪,到几乎不受影响的菲尔博士。柯林·坎贝尔肯定是喝醉了,虽说他登上楼梯的步伐相当平稳,只从泛红的眼睛看得出醉意,但是他已不像前一晚那样醉得恣意笑闹叫嚣。

没人闹酒。这晚就像那些无趣到连香烟都发臭发酸,男人们却还继续放纵地猛抽最后一根,也不管是否真想抽的夜晚。凯萨琳10点钟不到就溜走,也没人试图留她。

酒精在亚伦身上起了非常糟糕的作用,抵消了肌肉松弛的倦怠感,使得他处于一种疲乏却又无比清醒的状态。无数思绪在他脑子里像铅笔刮着石板那样沙沙作响,就是无法静止下来。

他的卧房在能够俯瞰湖水的二楼。他登上楼梯,感觉两腿轻飘飘的,边和腋下夹着本杂志,准备回自己房间(相当令人意外)的菲尔博士道晚安。

双腿发软、脑袋嘶嘶作响加上强烈的不适感,都不是助眠的良药。亚伦摸索着进入卧房。不知是因为经济困窘还是因为没装遮光帘的缘故,房里的吊灯没有灯泡,照明全靠着一盏蜡烛。

亚伦把蜡烛搁在书桌上,微弱的烛光使得周遭的黑暗更显深沉,映在镜中的脸庞尤其显得苍白。他感觉自己有些蹒跚,觉得自己真傻,竟然再度碰那玩意儿,结果这回既没有带来丝毫狂喜,也没有让他酩酊大醉。

他的思绪不断翻搅,像一群笨拙的山羊四处跳跃。以前的人都是在烛光下看书的,那些人没有全部变瞎实在是奇迹;也许有部分人瞎了吧。他想起在易普威治的大白马饭店里的匹克威克先生,想起史考特由于在“大片瓦斯气的火光”下工作而丧失了视力,想起——

情况不妙,他无法入睡。

他脱去衣服,摸黑穿上拖鞋和睡袍。

他的手表滴答地响。10点半。10点45分。11点。11点1刻……

亚伦找了张椅子坐下,两手抱着头,热切渴望着有本书可读。他发现席拉城堡里的书籍非常稀少,曾经提醒他这点的菲尔博士就自己带了本鲍斯威尔的书来看。

此刻要是手上有本鲍斯威尔的书,该有多么令人宽慰安心呢!逐页翻阅着,和约翰逊博士对谈,直到昏昏欲睡

,在这样的夜晚不啻是极致的享受。他越想越难耐。也许菲尔博士肯把书借给他?

他站起来打开房门,通过冷飕飕的走廊,来到博士的卧房。当他瞧见门底下透出一线灯光来,欣喜得差点大叫。他敲了敲门,一个让人几乎认不出是菲尔博士的声音应了声请进。

当亚伦一眼瞥见菲尔博士的表情,立刻警觉地全身紧绷,恐惧得令他头皮发麻。

菲尔博士坐在抽屉柜前,柜子上亮着一盏蜡烛。他穿着件大如帐篷的紫色旧睡袍,海泡石烟斗垂在嘴角,身旁堆着一叠杂志、信件和类似账单的东西。亚伦注意到菲尔博士惊愕飘渺的眼神,微张的嘴唇几乎含不住烟斗。

“感谢老天你来了!”菲尔博士大叫,突然活过来似的。“我正想去找你呢。”

“怎么了?”

“我知道那只狗提笼里装着什么了,”菲尔博士说。“我知道凶手玩的把戏,我知道安格斯·坎贝尔是怎么死的了。”

蜡烛的火苗在阴影中轻轻款摆,菲尔博士欲伸手拿起他的叉柄手杖,胡乱摸索了一阵子才找到。

“我们得赶紧叫柯林离开那个房间,”他又说。“也许不会有危险,也许吧。可是,说真的,我们担不起这种风险!现在我可以向他解释那股力量是什么了,他非得冷静地听我说不可。是这样的——”

他费劲站了起来,又急又喘的。

“我昨天爬过那段楼梯一次,非常了解那有多吃力,现在我恐怕没办法再爬一回。你能不能上楼去把柯林叫下来?”

“当然可以。”

“我们不需要惊动其他人。你要一直敲他的房门,直到他让你进去。一定要坚持到底。我这里有一支小火把,拿去。上楼时记得把火光遮住,否则你会把防空监督人员给引来。快去!”

“到底是什么——”

“没有时间解释了,快去!”

亚伦接过火把。细瘦苍白的火焰在他前方开路,他进入散发着股旧雨伞气味的走廊,走下楼梯。一股寒气侵袭他的膝盖。他通过侧廊来到客厅。

火把的光照亮客厅那端的壁炉,照片里的安格斯·坎贝尔瞪着他,那苍白多肉的脸庞仿佛暗藏着秘密似的望着他。

通向塔楼底层的门从里面上了锁。亚伦两手颤抖着转动钥匙,打开那道门。

脚下的泥地冰冷极了,稀薄的雾气从湖面匍匐而来。通向塔楼阶梯的拱门有如黑洞,令人浑身不自在。他迅速跑上阶梯,不久便因为那危险的坡度和体力耗损而慢了下来。

一楼。二楼,有些吃力。三楼,他喘得厉害。四楼,仿佛爬也爬不完。细小的火柱加深了这密闭空间里的寒意和幽闭恐惧。要是在这楼梯间里突然遇见个身穿高地传统服装、被轰掉半边脸的男人,那可不是好玩的。

或者从那些塔楼房间里走出这么一个不知名的东西来,从背后触碰他的肩膀。

在这种地方你逃都逃不掉。

亚伦终于到达塔顶房间外这片没有窗户、窒闷的楼梯平台,那扇被湿气严重侵蚀的橡木房门紧闭着。亚伦试着转动门把,发现门从里面锁住而且上了门栓。

他抡起拳头来重重敲门。

“柯林!”他大喊,“柯林!”

没有响应。

叩门的声响加上他的呼喊,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令人难以忍受的嘈杂震耳。他觉得这肯定会惊醒屋子里的所有人,甚至全英维勒瑞的居民。可是他继续敲门呼喊,依然没人响应。

他用肩膀顶着门板推挤着。接着他蹲下,想从门下的细缝窥探。可是除了一抹月光以外什么都看不见。

他重新站了起来。经过一番折腾后让他感到有些晕眩,心里的疑惑愈来愈强烈鲜明。当然,喝了那么多烈酒,柯林或许已经沉沉入睡了,再不然——

亚伦匆匆转身,冲下险峻的阶梯。他感觉胸口的喘息有如锯子锉磨物品般尖刺,好几次不得不停下脚步。他甚至连那个高地人都忘了。等他再度回到楼梯底层,大约是半个钟头又两三分钟以后的事。

通往庭院的双木门关着,不过挂锁没扣上。亚伦把门打开——木门框刮过石板地面嘎嘎地响,像箭柄那样弯曲颤抖着。

他跑到庭院里,绕过塔楼来到面对湖水的那一侧。他愣在那儿,料想的果然没错。

致命的坠楼事件再度重演。

柯林·坎贝尔——如今已成为被一套红白条纹睡衣包裹的柯林——脸部朝下倒卧在石板地上。在他头上60呎高的窗户敞开着,窗玻璃反射出微弱的月光。仿佛是滞留在湖面而非从那儿升起的薄层白雾,在柯林蓬乱的头发上结了许多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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