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将一段木柴放进火炉。

米凯坐在桌旁,牙齿打战,脸上白斑发出青光。先前他们猛捶大门,在呼啸寒风中放声大喊了好一阵子,最后才砸碎一间空卧室的窗户。那间卧室的床是乱的,还有一股味道,令哈利怀疑那张床最近有人睡过,他还差点儿把手放在床上,摸摸看是不是温的。虽然客厅应该比较温暖,但他们实在太冷了。哈利把手伸进火炉,感觉看看黑色灰烬下是否还有温暖的余烬,但并未感觉到。

米凯朝火炉靠近了些:“你在深谷下除了雪地摩托外还有没有看见什么?”

自从米凯追上哈利,求哈利不要抛弃他,把他丢在雪地摩托后头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一只手臂。”哈利说。

“谁的手臂?”

“我怎么知道?”

哈利站起来,走进浴室,查看里头的盥洗用具,包括肥皂和一支刮胡刀,但不见牙刷。这里住过一个人,而且是男人。此人如果不是不刷牙,就是已经离开,踏上旅程。地板是潮湿的,连踢脚线都是潮湿的,像是有人曾用水冲洗过。有个东西吸引了哈利的注意。他蹲下身去。一个深色物体半藏在踢脚线下。是不是小石头?他捡起来仔细观察。反正不是火山石。他将小石头放进口袋。

他在厨房抽屉里发现咖啡和面包,伸手按了按面包,还相当新鲜。冰箱里有两罐果酱,还有一些奶油和两罐啤酒。哈利饿得发慌,甚至出现幻觉,闻到不存在的烤猪肉香味。他在柜子里翻寻,却什么也没找到。可恶,难道那人只靠面包和果酱过日子吗?哈利在一摞盘子上发现一包饼干,盘子跟荷伐斯小屋的一样,屋里的家具款式也跟荷伐斯小屋的一样。难道这是观光协会的小屋?哈利停下脚步。那不是幻觉,他的确闻到了烤——更正:是烧焦猪肉的气味。

哈利回到客厅。

“你有没有闻到?”

“什么?”

“那个味道。”哈利在火炉旁蹲下来说道。铸铁制成的火炉门边有个公鹿浮纹,上面粘着三个烧焦的黑色不明物体,正在冒烟。

“你有没有找到食物?”米凯问道。

“要看你说的食物是指什么。”哈利郁郁不乐地说。

“院子另一边有仓库,说不定……”

“你与其在这里说‘说不定’,还不如过去看看。”

米凯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出门。

哈利走到桌前,看有没有东西可以用来把那些烧焦的玩意儿刮下来。他拉开最上层的抽屉,见里头是空的。他拉开其他抽屉,全是空的,除了最下层的抽屉里有一张纸。他拿起来,发现原来不是纸,而是一张正面朝下的照片。哈利的脑际首先闪过的念头是:真奇怪,观光协会的小屋怎么会有一张全家福照片?照片是在夏天的农庄前拍摄的,一男一女坐在台阶上,中间是个小男孩。女子身穿蓝色洋装,头上绑着头巾,脸上露出疲倦的微笑。男子双唇紧闭,表情僵硬,神色严肃,像是个隐藏了阴暗秘密的困窘男人。但吸引哈利注意的是中间那个小男孩。小男孩长得像母亲,有母亲大方的微笑和温柔的眼睛。但小男孩看起来也像另一个人,有着白色大贝齿……

哈利回到火炉前,突然全身发冷。猪肉的焦臭味……他闭上眼睛,专注且平静地用鼻子深深吸了几口气,但仍觉得作呕。

这时米凯踏着沉重脚步回来,脸上带着大大的微笑:“希望你喜欢吃鹿肉。”

哈利醒了过来,心想是什么让他醒来的,是不是声音?或是少了什么声音?他发现房里异常宁静,显然外头的风已经停了。他掀开被子,从沙发上站起来。

他走到窗边往外看去。似乎有人挥舞魔杖,对这片野地施了魔法,因为六小时前那么严酷无情的荒野,如今在迷人的月光照射下,显得温柔、充满母性光辉,几乎可说是美丽的。哈利发觉自己正在查看雪中的足迹。他听见了声音。可能是任何东西发出的声音,也许是一只鸟,或一只动物。他侧耳凝听,听见后方一间卧室传来轻微鼾声,所以那不是米凯下床发出的声音。他的目光跟着从小屋走向仓库的足迹,或是从仓库走向小屋的足迹?或两者皆是?足迹太多了。那些是六小时前米凯留下的吗?雪是什么时候停的?

哈利穿上靴子,走出门,朝厕所望去。那里没有足迹。他转过身,背对仓库,对着小屋墙壁小便。男人为什么总要对着某样东西小便?这是人类残存划分地盘的动物本能吗?或者……哈利察觉到重点不在于他对着什么小便,而在于他背对着什么小便。他背对的是仓库。他怀疑有人在仓库监视他。他扣上纽扣,转过身看着仓库,然后朝仓库走去,经过雪地摩托时顺手拿起一把铲子。他原本打算直接走进仓库,但却在矮门前的简朴石阶上停下脚步,侧耳凝听,然而什么也没听见。他到底是在干什么?这里半个人也没有。他走上石阶,伸手抓住门把。门把动也不动。妈的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的心脏在胸腔内跳动得非常剧烈,几乎到了疼痛的地步,仿佛要爆出来似的。他全身冒汗,身体拒绝听从使唤。这时他逐渐明白,原来过去他听人描述的恐慌发作是这种感觉。拯救他的是愤怒。他大脚一踢,猛力将门踹开,冲入黑暗。门荡了回去,关上了。仓库里弥漫着脂肪、熏肉和风干血液的浓烈气味。某样东西在一道月光下倏然移动,一双眼睛闪烁光芒。哈利挥动铲子,打中一个物体,听见皮肉发出死气沉沉的声音,感觉它凹了下去。背后的门再度晃了开来,月光流泻而入。哈利看着眼前吊挂着的死鹿和其他动物的尸体,不由得放开铲子,跪了下来。接着某种情绪突然来袭,仿佛墙壁爆裂,冰雪将他活活吞噬。他惊慌得无法呼吸,在白炽的恐惧中长长喘息,跌落在黑色岩石上。他是如此孤寂。他们全都走了。他父亲陷入昏迷,正在过境途中。萝凯和欧雷克是机场灯光下的黑色轮廓,也在过境途中。哈利只想回去,回到那个滴水的房间,那里有坚实潮湿的墙壁,汗湿床垫和甜腻烟味可以将他运送到他们所在之处。过境。哈利弯下头,感觉热烫的泪水流下脸颊。

我从《每日新闻报》的网站打印出尤西·科卡的照片,钉在墙上,和其他人的照片钉在一起。新闻完全没提到哈利·霍勒和其他在场的警察,也没提到伊丝卡·贝勒。他们只是虚张声势吗?反正他们正在努力破案。现在有个警察死了,他们将会更努力。他们必须更努力。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霍勒?没听见?你应该听见的。我跟你如此靠近,可以在你耳边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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