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雅咬着下唇。事情不对劲。她再打一次哈利的手机,又进入了语音信箱。

她已经在入境大厅坐了好几个小时。这个入境大厅也是出境大厅。塑料椅的接触面摩擦着她身体的各个部位。

她听见飞机的着陆声。入境大厅唯一的屏幕立刻显示来自苏黎世的KJ337号班机已经降落,屏幕挂在天花板上两条生锈电线之间的笨重箱子中。

她每隔一分钟就扫视一次聚集在大厅的人,确定东尼不在其中。

她又打一次电话,却发现自己只是为了想做点儿事,便按掉电话。重点不在于她打电话的行为,而在于她不知如何是好。

通往行李输送带的自动门打开,第一批只携带手提行李的旅客走了出来。卡雅站起来走到自动门边,这样才能看见塑料标牌上的名字和出租车司机朝入境旅客举起的纸张。她并未看见朱莉安娜·凡尼或莲娜·高桐的名字。

她回到椅子前的监视位置坐着,把手压在臀部下,感觉双手汗津津的。她该怎么做?她摘下太阳眼镜,盯着自动门。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什么事都没发生。

莲娜藏在一副紫色太阳镜底下,一名高大的黑人男子走在她前面。她留着一头红色鬈发,身穿牛仔夹克、卡其色裤子和坚实的越野靴,手里拖着一只定制的附轮行李箱,正好符合手提行李的尺寸上限。

什么事都没发生,却什么事都发生了。在这个过去和现在的时间交叉点上,卡雅知道机会终于来临,这是她一直在等待的机会,这是做正确之事的机会。

卡雅并未直视莲娜,只是确定莲娜在她的右边视线中。莲娜走过去之后,卡雅冷静地站起来,拿起包跟上去,走进刺眼的阳光中。依然没人来跟莲娜接触。卡雅看见莲娜踏出快速坚定的脚步,判断东尼一定详细跟她说过下机后要如何行动。莲娜经过成排的候客出租车,穿越马路,坐上一辆深蓝色路虎揽胜休旅车的后座,一名身穿西装的黑人男子替她把门打开,等她上车后便把门关上,朝驾驶座走去。卡雅坐上第一辆候客出租车,倚身在前座之间,快速思索,判断这种情况基本上只有一种说法可以用:“跟着那辆车。”

卡雅和后视镜中的司机双眼目光相触,只见司机扬起双眉。她指向前面那辆车,司机表示明白,点了点头,但引擎仍处在空挡。

“车费加倍。”卡雅说。司机头一晃,放开离合器。

卡雅打电话给哈利,依然无人接听。

他们沿着大街缓缓向西前进,街上满是卡车、货车和车顶绑着行李箱的轿车。马路一侧可以看见人们头上顶着一大堆衣服或物品,保持平衡地行走。有些路段的车阵动也不动。那司机显然明白卡雅的意思,一直在莲娜的路虎揽胜和他们之间隔着一辆车。

“这些人要去哪里?”卡雅问道。

司机露出微笑,摇了摇头,表示他听不懂。卡雅又用法文讲了一次,仍然无用。最后卡雅指了指经过出租车的人,露出询问的微笑。

“难——民。”司机说,“逃走。坏人来。”

卡雅做了个“啊哈”的嘴形。

卡雅再次发短信给哈利,试图缓解惊慌的情绪。

他们来到戈马市中心的岔路,那辆路虎揽胜开上左边那条马路,行驶许久之后左转,朝一个湖驶去。他们已经来到戈马市一个非常不同的地区,这里有相隔遥远的大宅,大宅有高墙环绕,周围是照料良好的花园,有树木可提供树荫,也可防止有心人士窥看。

“旧的,”司机说,“比利时,殖民地。”

这个住宅区没什么车,因此卡雅向司机示意将车子开得落后一些,尽管她并不认为东尼教过莲娜如何辨别是否有车跟踪。路虎揽胜在前方一百米处停下,卡雅示意司机跟着停车。

一名身穿灰色制服的男子打开铁栅门,路虎揽胜开了进去,铁栅门再度关起。

莲娜听见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自从她听见手机响起,又听见他的声音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心脏如此剧烈地跳动。他说他在非洲,又说她应该过来。他需要她。只有她能帮助他,帮助那个优良的投资案,这个投资案不仅是他的,将来也会是她的。这样他才能工作。男人需要工作,需要一个未来,需要一个安全的生活,需要一个让孩子平安长大的地方。

司机为她开门,莲娜下车。阳光并未如同她害怕的那样强烈,她眼前的房子宏伟而坚实,是一栋为了休闲而盖的房子,用砖头一块一块砌成,传承自上一代。要是他们自己盖的话,也会盖一栋这样的房子。东尼和莲娜认识时,对她家的家谱非常感兴趣。高桐家族是挪威贵族世家,也是极少数并非来自海外的世家,这件事东尼一再强调。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一再拖延,没跟东尼说,她跟他一样,流着平凡的血液,都是岩屑堆里的灰色石头,都是攀龙附凤之人。

但现在他们将创造自己的贵族地位,他们将在岩屑堆里闪耀光芒,他们将茁壮成长。

司机走在莲娜前方,踏上砖砌台阶,走到大门前,一名身穿迷彩服的持枪男子为他们打开门。门厅的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货真价实的水晶吊灯。莲娜的手紧抓着装有现金的金属行李箱,把手上满是汗水。她的心脏几乎要在胸腔内爆炸。她的头发是否整齐?脸上是否看得出长途旅行而缺乏睡眠的倦容?有人踏着宽广的楼梯,从二楼走下来。不对,下楼的是个黑人女子,可能是仆人。莲娜对那黑人女子露出友善但不夸张的欢迎微笑,黑人女子露出闪闪发光的金牙,回以冷酷且几乎无礼的微笑,从莲娜背后的门离开。

东尼就在那里。

他站在二楼栏杆旁,低头看着她。

他高大黝黑,身穿睡袍。莲娜看见富有魅力的粗疤痕在他晒黑的胸膛上闪着白色微光。接着他露出微笑。莲娜听见自己呼吸加速。那个微笑照亮了他的脸庞,也照亮了她的心,放射出来的光芒比任何水晶吊灯都要亮。

他缓缓走下楼梯。

莲娜将行李箱放在地上,朝他飞奔而去。他张开双臂迎接她,她扑进他怀中。她认得他的气味,这气味比以往更强烈,但还混合着另一种强烈的辛香味。这辛香味一定来自睡袍。这时她才看见那件优雅的丝质睡袍袖子太短,而且不是新的。他放开她时,她才发现自己还粘在他身上,于是也赶紧放手。

“亲爱的,你在哭。”东尼笑道,用手指抚摸她的脸颊。

“有吗?”她也笑了,拭去眼睛下方的泪水,希望脸上的妆没花。

“我有个惊喜要给你,”东尼说,牵起她的手,“跟我来。”

“可是……”莲娜说,转过头去,只见她的金属行李箱已被搬走。

他们走上楼梯,穿过一扇门,来到一间宽敞明亮的卧房。长长的薄纱窗帘在露台门前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你在睡觉吗?”莲娜问道,指着凌乱的四柱床。

“没有,”东尼微微一笑,“在这里坐下,闭上眼睛。”

“可是……”

“照我的话做,莲娜。”

莲娜似乎听见东尼的口气中带有一丝不悦,便踌躇地照着他的话做。

“他们很快就会拿香槟来,然后我会问你一件事,但首先我要跟你说一则故事,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莲娜说,她知道这一刻终于来临了,她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刻,她的下半辈子都会记住这一刻。

“我要跟你说的是关于我的故事。是这样的,关于我,有几件事在你回答问题之前,应该知道。”

“我明白。”香槟气泡仿佛已流入她的血管,她必须集中注意力才不会咯咯乱笑。

“我跟你说过我是外祖父带大的,我的父母已经死了,但我没说的是,我跟我父母一起生活到我十五岁。”

“我就知道!”莲娜高声说。

东尼扬起一道眉毛。形状多么精致、线条多么美丽的眉毛呀,她心想。

“我一直都知道你有秘密,东尼,”莲娜笑道,“可是我也有秘密。我希望我们知道彼此所有的事,所有的事!”

东尼歪嘴一笑:“让我继续说,不要打岔,亲爱的莲娜。我的母亲对于信仰非常虔诚,她是在小礼拜堂认识我父亲的。当时我父亲刚出狱,他因为妒火中烧而杀人,结果入狱服刑,在狱中他认识了耶稣。对我母亲来说,我父亲简直就是从《圣经》里走出来的悔改罪人,她可以帮助这个男人找到救赎和永恒的生命,同时也补赎自己的罪。她就是这样跟我解释说她为什么要嫁给那个浑蛋。”

“什么?”

“嘘!我父亲为了忏悔自己杀过人,把一切不是赞美上帝的事物都贴上有罪的标签,不准我做其他小孩做的事。如果我违背他,就会尝到皮带的滋味。他挑衅我,说太阳绕着地球转,还说这是《圣经》说的。如果我提出反对意见,他就打我。我十二岁的时候,跟母亲一起去外面的厕所,我们以前都一起去的。我一出厕所,他就用铲子打我,因为他认为这样是有罪的,说我长大了,不应该跟母亲一起去上厕所。他在我身上留下永远的伤痕。”

莲娜吃惊屏息,看着东尼抬起罹患关节炎的扭曲手指,抚摸胸部疤痕的上半部,接着她发现东尼少了一根手指。

“东尼!你怎么……”

“嘘!我父亲最后一次打我是在我十五岁的时候,他用皮带抽了我二十三分钟,完全没有停止。一共一千三百九十二秒。我数过。他像机器一样,每四秒抽我一下,不断抽打我。我越是不哭,他就越生气,一直抽打我。最后他的手臂酸了,不得不放弃。我一共挨了三百四十八下。那天晚上,我等到听见他打鼾,才溜进他们的卧室,把一滴盐酸倒进他的眼睛。他不断大叫,我抓住他,在他耳边轻声说,如果他再敢碰我,我就杀了他。我感觉他的身体在我的手臂里整个僵住,那时我知道他明白我比他强壮,他明白我体内也有这个部分。”

“也有什么部分,东尼?”

“他的部分。杀人犯的部分。”

莲娜的心脏停止跳动。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他说过命案不是他干的,他们误会了。

“那天之后,我们就像老鹰一样盯着彼此,我妈知道最后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有一天,我妈跟我说他去耶卢市买步枪子弹,还说我必须离开,她和我的外祖父已经做出决定。我外祖父是个鳏夫,住在利瑟伦湖畔,他知道他必须把我藏起来,不然我老爸一定会来找我麻烦。于是我离开了。我妈把事情布置得好像我死于雪崩。我老爸不跟社会接触,所以需要跟别人联络的事都是我妈在处理。他认为我妈已经报案说我失踪,但事实上她只通知了一个人她做了什么事以及原因。她和郡警罗伊·史迪勒,他们……呃,他们是很熟的朋友。史迪勒知道警方无法给我提供什么保护来防止我爸杀我,反之亦然,所以他就帮忙隐藏我们的行踪。我在外祖父家生活得很好,直到我听见我妈在山上失踪的消息。”

莲娜伸出手:“好可怜的东尼。”

“我说过了,闭上眼睛!”

莲娜听见东尼咆哮,缩回了手,紧闭双眼。

“外祖父说我不能去参加丧礼,不能让别人知道我还活着。他回来之后,把神父在演讲中如何形容我母亲一字不漏地说给我听。神父说了三句话,这三句话是用来形容这个世界上最强壮、最美丽的女人的。最后一句话是‘凯伦轻轻踏过这片土地’,其他则是关于耶稣和罪得以赦免。三句话和赦免她从未犯过的罪。”莲娜听见东尼呼吸浓重。

“轻轻踏过。那个浑蛋神父站在圣坛上说她什么脚印都没留下,她虽然活过,可是就这样消失,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接着神父又说了《圣经》的下一节。外祖父把这些话直接说给我听,一点儿也没有拐弯抹角。你知道吗,莲娜?那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你明白吗?”

“呃……我不明白,东尼。”

“我知道他就坐在那里,那个杀了我妈的王八蛋就坐在那里。我发誓我一定要报仇。我会让他知道,我会让他们都知道。就在那天,我决定无论发生什么事,绝对不要变得跟他或她一样。三句话。不管是我还是坐在那里的王八蛋,都不需要赦免。我们都会在地狱里燃烧,不会跟上帝一起分享天堂。”他压低嗓音,“没有人可以挡我的路,你明白了吗?”

“明白,”莲娜露出微笑,“你值得,东尼。这一切你都值得,你工作得那么努力!”

“很高兴你明白,亲爱的。我还要再继续说,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莲娜说,拍了拍手。她看见母亲坐在家里,又嫉妒、又寂寞、又痛苦,羡慕女儿有机会体验爱情。

“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东尼说,莲娜感觉他的手放在她膝盖上。“你、你父亲的钱、非洲的投资案。我以为没有什么事情会出错,直到我在荷伐斯小屋干了那个淫荡的贱人。我接到她写信来说她怀孕而且要钱的时候,连她的名字都记不起来。她挡了我的路,莲娜。我计划得非常周详,我用塑料套把车子内部盖起来,从家里拿了一张刚果的空白明信片,逼她写下几行字,说明她失踪的原因,然后我用刀刺进她的脖子。鲜血滴在塑料套上的滴答声,莲娜……那个滴答声非常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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