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夜的开端,地图仍是空白的,约定好的流血事件,只有一桩。在那里,死者的名字早已决定,一切似乎都按既定的行动、步上既定的命运,没有转圜的余地。

滑下螺旋状的通道,关沼庆子谨慎地驾着车。“东邦大饭店”专用停车场位于建筑物的地下一楼和二楼。六月二日大安星期天的夜晚,要找一个空车位颇费一番功夫。

总算停妥车子后,右手边直达宴会厅的电梯里步出几名年轻男女,朝庆子的方向走来。他们盛装打扮,拎着印有“囍”字的大纸袋。其中一名女性穿着华丽的振袖和服,看起来似乎举步难行,插在头上的豪华发饰,颤巍巍地不住晃动,彷佛随时都会掉落。

庆子推开驾驶座的车门,一下车,绕过身旁的年轻人一脸意外地挑着眉说:“啊,宾士。”

他的同伴立即取笑他:

“你真是乡巴佬耶。”

“宾士有这么稀奇吗?”

一群人扬起一阵笑声。庆子朝他们轻轻投以一笑,转身走向车子后方。打着细褶的薄皱纱连身裙裙摆翻起,缠在脚踝上,高跟鞋的鞋跟敲在水泥地面,发出响亮的声音。

一打开车子的行李厢,就闻到一股火药味。

真奇怪……庆子想,这两星期来,她没去过射击场。

虽然每晚都会把枪取出,确定决心没有减弱,但是她并未射击过。这股火药味,是从哪里来的呢?

刚才那群年轻人,和庆子隔了四辆车的距离。他们的大型厢型车后座堆满了行李,一行人热闹地嘻笑着。庆子往那头一瞥,目光正巧和先前喊出“啊,宾士”的年轻人相接,他面带羞涩地笑了。

“很拉风耶。”

看他的装扮似乎是从礼服出租店直接来赴会,不说话倒还算体面,只可惜一开口就全毁了。那张垂着八字眉,看似好脾气的笑脸,和他的领结一点也不搭调。

“宾士很稀奇吗?”

被庆子这么一问,年轻人浮现显带不快的表情。被伙伴取笑倒是没所谓,受到陌生女子揶揄就无法忍受了吗?难道只要他出声与擦肩而过的女子搭讪,大家就应该回他一个温柔的笑脸了吗?这真是既厚脸皮又傲慢的可笑习性。

“MERCEDES-BENZ是不稀奇,可是女人开190E23就很稀奇了。”

听到年轻人说出“MERCEDES-BENZ”,庆子微微一笑。

“这是我先生的车。”

这么一说,打领结的年轻人终于离开了。庆子从行李厢取出行李。

这个黑色皮箱长九十公分、宽不到三十公分、厚约十五公分,四角用金属补强,卡鎨上挂着锁。乍看之下,似乎是乐器盒。到目前为止,每当她提着这个皮箱,从来没人问过“那是什么”,却多次被人问到“那是什么乐器”。

每一次庆子总是觉得好笑,不是笑问问题的人,而是笑有这种尝好的自己。她从小就喜欢做这种与自己不搭调、不相称的事。

箱子里面,放着枪身长二十八寸、口径十二号的上下二连枪。这是竞技专用的霰弹枪,每次搬运时,必须把枪管、前座、底座这三部份拆开放进盒子,不知情的人完全看不出那是危险物品。即使是观察力极强的人,顶多也只觉得“就乐器的大小来说,好像显得特别重”吧。

她把取出的箱子放在脚边,关上行李厢的盖子。至于子弹,在她离开公寓时,早已用手帕包好放在背包底层了。她把皮包的皮制细肩带重新在右肩上挂好,拎起箱子,迈步走向电梯。

当然,平时去射击场时,她不会做出这种把子弹放进皮包带着走的危险行为。这是因为今晚只需要一发子弹——而且,只要射出那一发,一切都将失去,所以她才会这么做。

电梯间空荡荡的,灯光异样地刺眼。庆子皱起脸,按下楼层底键后,便倚着墙等待。她已然毫无犹豫,只是突然想到哥哥。

她第一次涌现“对不起哥哥”的念头。

距今两年前,庆子宣称开始要玩射击时,远在故乡喜好狩猎的哥哥提出了三项条件。第一,一定要正式成为射击俱乐部的会员。第二,车子要换成宾士或富豪。第三,那辆车上,要加装一个可以把子弹连纸盒一起放进去、铺有缓冲材质的专用收纳箱。

“你向来都是三分钟热度,偏偏每次一想要怎样就很顽固。所以,我是不会反对你学射击的。反正一定要考取执照才能买枪,而且去俱乐部的话还有指导员。不过,来往射击场时,一定得开车,这点我不放心。载着一整盒子弹开车时,万一转弯车冷不防从旁边冲过来,你想会变成怎样?”

“不只是死掉而已,而且会死得很惨,让你连死人妆都没办法化喔。”哥哥当时一边给她看装有仁丹那么大的霰弹、用塑胶和白铁制成的弹筒,一边如此说。那玩意和印象中电视上的刑警片或外国动作片中出现的实弹——那种流线型、看似速度极快的子弹不同,感觉上一点也不危险。

“哥哥,你看过这种意外吗?在猎场、射击场、或是载运子弹时发生的车祸——你看过有人因为这样死掉吗?”

哥哥点点头,“只有一次”,说着他竖起食指。“就一次。不过,光那次就足够了。”

庆子考取执照后,哥哥特地来东京,介绍她去他相熟的枪炮店。后来,连车子也是哥哥选的——外型不是问题,总之一定要坚固。起先那一、两次,他还陪她去射击场。

只要有人赞美庆子有天份,哥哥比她自己还高兴。

“你不打算打猎吗?”

“哥你真是的,你看我这样,像是会背着这么重的东西驰骋荒山的人吗?”

“那,你就把目标放在当选奥运代表。梦想要越大越好,你啊,需要一个可以让你安顿下来、热衷的东西。”

那时,哥哥很高兴。从来不肯听他话的妹妹,现在对自己的尝好产生了同样的兴趣。即使那是从社会眼光来说“不适合女性”的尝好。而对庆子来说,能够让哥哥高兴,也是一件开心的事。

家里虽然就只有他们兄妹俩,年龄却差了十岁。因此,庆子国中时父母亲发生车祸双双去世后,便由哥哥来扮演父母的角色。在庆子心目中,哥哥简直就是万能的上帝。

庆子出生的故乡,是个除了农业外便没什么产业发展的地方。既没有可作为观光资源的绝景,也没有什么永垂不朽的文化财产或史迹。因此,当地很早就积极展开企业招商活动。从东京搭乘特急到那儿仅需要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加上辽阔的土地、丰富的水量这三大条件,成为招商的强大优势。现在,大半半导体制造商和音响器材厂商,都把生产和研发的总部设在庆子的故乡。

每次返乡,街景都有所变化,总会多出几座崭新的大楼和公寓。这种城市变貌,对于不动产业——这既是亡父的工作也是哥哥继承的家业——正逢其时,再加上公司还有父亲培养出来的干练员工,因此即使由第二代接手,也没发生什么问题或挫折,生意依然繁盛至今。

在这种关爱及庇护下,虽然庆子一直过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生活,但有时她还是会觉得寂寞,甚至在气愤之下把气出在周遭的人身上。这种情形在庆子二十岁时哥哥结婚、生小孩,开始建立他自己的家庭后,变得格外激烈。

理由很单纯,因为哥哥不再像以前那么呵护她了——庆子便是为了这件事耍性子。

而哥哥大概也察觉到这点吧。然而,他没有为了庆子特地拨出时间和心思,相对的,他比以前更宠溺庆子、更纵容她的任性,企图藉此来弥补她。

因此,即使一个人在东京生活,庆子也从来不缺钱,打从大学时代就是如此。开始上班后,庆子即使把每个月的薪水全花光了,靠着家里寄来的钱依然生活无虞。她住在市中心的高级出租公寓里,开着私家车,每年做两、三次长期或费用高昂的旅行。看到庆子这样,据说公司资深的女职员私底下都喊她“蚱蜢”,可惜,偏偏这只蚱蜢的周遭四季常夏,不需要在酷寒的冬天向蚂蚁低头乞讨食物。

若非如此,以庆子的年龄,也不可能把这些开销惊人的尝好换了一个又一个——飞靶射击是她的第六项尝好,前一项则是骑马。不过因为她讨厌照顾马,才一个月就放弃了。

看到妹妹这样子,哥哥当然也会偶而稍微抱怨一下,劝她应该做点更有建设性的事。然而,庆子总是当作耳边风,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因为她觉得如果认真接受建议,开始做起“建设性”的事,哥哥一定会变得更不关心她。如果不让哥哥操心一下,八成会被遗忘——她总有这样的感觉。

面对放荡的小姑,理所当然的,大嫂也不可能有什么好脸色。但站在庆子的立场,反而求之不得。在她看来,大嫂分明就是敌人,只是一个从自己身边夺去哥哥关心的可憎女人。就连侄子、侄女也是一样,她从来没有打从心底觉得他们可爱过。不过,小孩逐渐成长懂事后,万一一不小心摆出冷淡的态度会变得很尴尬,更何况如果能让小孩站在自己这边,和大嫂对抗起来应该也会比较有利,所以至少在表面上,她还是努力做出温柔姑姑的姿态。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好几年。

促使她开始玩竞技射击,纯粹只是一时兴起。然而,一旦幸运地成功唤起哥哥的好奇和关心后,庆子开始热衷投入。不但技术进步了,交友关系也跟着拓展,庆子甚至热衷到考虑跟着哥哥一起去打猎。

然而,讽刺的是,也许庆子乐在其中的表现让哥哥安心了吧,他的关心再次逐渐减退。其实,渴望哥哥的关心本来就是庆子一厢情愿的想法,基本上,要让哥哥这种大忙人的心思一直停留在已经成年的庆子身上,或许原本就是不可能的奢望。

自从哥哥不再多方关注后,庆子的射击热情瞬间就冷却了。刚开始的时候,每逢周末她一定会去射击场,逐渐地,变成隔周一次、隔两周,乃至隔一个月……间距越来越长。虽然因为有点心虚,她又买了一把新的二十号二连枪,试着刺激自己恢复兴趣,可是用不惯的枪枝似乎只是使命中率变得更低。这下子,庆子更是兴趣大减。

三分钟热度的庆子、孩子气的庆子。对,我还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呢,她想。

通常只要来个一年,她又会起意寻找下一个感兴趣的对象,如此周而复始……欸,没有新把戏吗?有没有什么好玩、有趣的事情?

可是,到后来并非如此,反而无瑕去思考这些了。因为……

因为她恋爱了。不,或许应该说,她简直是狼狈地一头撞向情网。

对方并非公司里的同事,是透过朋友介绍这种通俗的邂逅方式。起先,庆子连想都没想过要跟这样的男人进一步交往,根本没把他列入考虑。

没想到……

铃声轻轻一响,电梯门打开了,里面没有任何乘客。香槟色的地毯上散落着香似拉炮填塞的缤纷彩带碎片,可能是沾在客人衣服上掉落下来的吧。

庆子走进电梯,关上门。按下“3”楼的按键,宴会厅的格局她早已牢记在脑海中。

电梯内,三面墙壁都镶着镜子。浅黄色的灯光下,庆子看着镜子中那个身穿嫩绿色薄皱纱连身礼裙的身影,拎着看似沉重的黑色皮箱,紧紧抿着唇……好漂亮的女人,她想。

是个舍不得让她死掉的美女。想到这里,她独自笑了。

电梯静止了。门一打开,穿着整套纯白传统礼服的新娘,正好在一身和服的女职员搀扶下,踩着浅红色地毯从她眼前经过。大概是要去换衣服吧。

庆子看着手表,才刚过晚间八点零五分。

这是场一边眺望都心夜景,一边进行的婚宴。如果仪式进行得顺利,很快地,曾是庆子恋人的男子,和今晚将成为他的新婚妻子的女子,应该就要离席去换衣服了。然后,换好衣服的新郎新娘,将在众人的掌声中挨桌点燃宾客桌上的蜡烛,而当他们再次回到婚宴舞台时——

那时候,就是庆子出场的时刻了。一切的准备、一切的觉悟,都是为了那一瞬间。

她缓缓迈步跨出。地点她早已知道,就在这个大厅的最东边?芙蓉厅。庆子嘴角带着浅笑,重新拎起皮箱缓步走去,错身而过的大厅服务人员向她鞠躬说着“欢迎光临”。她把悸动封锁在胸中,挺直背脊走着,一边嗅着大厅洋溢的鲜花、香水与葡萄酒香。庆子这才醒悟……

刚才在停车场嗅到的火药味,并不是来自行李厢内。

而是来自庆子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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