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川弘治在被窝里醒来,不知自己何时睡了过去。枕边的台灯发出苍白的亮光,房间里别的电灯都熄灭了,枝理子已抽身离开。挂着苇帘、朝向院子的拉窗开了一道缝儿,晚风吹进房。因为在高坡上,这一带风凉。

“喂,枝理子!”弘治呼唤道。

窗帘打开,枝理子的身影出现。“什么事儿?要抽烟?”

“不,喝水。”

“好的、好的。”枝理子转身出去,很快用托盘端了水杯跪在弘治枕边。

弘治起身俯卧,抽动着喉结喝水。“现在几点?”

“十点刚过。”

“哦。香烟。”

“好—嘞!”枝理子打开枕头远处的外国香烟盒,叼了一支打着火。她换了一身普通的连衣裙。吸了一口烟,然后递给弘治,香烟上留下血红的唇印。

弘治吐了一口烟雾,用另一只手的小指掏起耳朵来。

“痒吗?”

“啊。”

“有人说你坏话了。肯定是。”

弘治支着下巴继续抽烟。

“你在想什么?”枝理子望着他的侧脸。弘治皱着眉让烟雾顺着面部向上升。

“你到底还是很担心,对吧?”

“担心什么?”

“你夫人呗!今天我把看到的都告诉你了。”

“怎么会?”弘治露出似乎很乏味的表情。

“得了吧,你装什么潇洒?我都看出来了。”枝理子用小指戳戳弘治的脸颊。“听到老婆跟别的男人约会,你吃醋了吧?发火吧、发火!”

弘治只顾喷云吐雾。“几点了?准确的时间。”

“只知道问时间,哼!”枝理子看看自己细长的手表。“十点二十五分……哎呀,你要回家?”枝理子看到弘治掀开薄被坐起便问道。

“我有事儿。”

枝理子仍旧坐着,盯着弘治穿衣拾掇。“这会儿还有什么事儿。别蒙我!”

“……”

“哎,你、真的、跟我结婚?”

“啊。”弘治站起来穿上衬衫袖子。

“是真的吧?”

“那还用说?”

“看到夫人跟别的男人约会,想家了?真是个怪人!”

“……”

“你自己耍的把戏,吃哪门子醋啊?”

“开灯!我要照镜子!”

“摸黑出去呗!我在后面跟着你。灯一开,邻居看得清清楚楚。一个大男人到我这儿来。”

“反正人家都知道了。”

“知道了也不行。你如果跟我正式结婚就不怕,我不愿意老是这个样子。”

“……”

“你真的遵守诺言?一定、对吗?”

“啊。”

“还是靠不……如果叫我知道你在骗我,就朝你脸上泼硫酸。”

弘治穿上裤子,弄响皮带扣。

“这可不是吓唬你,我说到做到。我特意从大阪来投靠你的。”

“我遵守诺言。”弘治小声说道。

“瞧你……这副样子,靠不住。”

“喂,别坐在那儿絮絮叨叨啦!把上衣给我!”

枝理子无奈地站了起来,做出要去立柜前取衣架的样子,却突然轻舒玉臂勾住鸿治的脖颈悬吊着身子。“哎,真要回去吗?还有时间,带我去夜总会吧!”

“今晚不行!”

“是吗?那好,我自己出去随便找个陌生男孩跳舞。”

“上衣。”

枝理子从衣架拿了上衣围在弘治身上。

“枝理子,你刚才在茶厅说什么来着?”

“什么?”

“你说叫我老婆和那副教授再接近一点儿,你来帮忙。”

“是啊。怎么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总有一天要你帮忙。”

“哈、真的?”昏暗中枝理子眼睛发亮。

盐川弘治驾车回到家,将车存进车库,放下卷帘门,手在衣袋中弄得钥匙乱响。

进了门厅,不见信子来迎接。澄子像是刚洗完澡,穿着浴袍出来了。

“夫人呢?”

“哦,出去了。”

“什么?”突然站住。“白天出去就没回来吗?”

“不,四点左右回来,马上换了衣服又走了。”

弘治欲言又止,进了里屋。半路看了一眼夫人房间,灯没亮。开灯一看,屋里整洁明亮,一尘不染。凭直感判断,信子像是出了远门。他熄灯回到自己的起居室,夫妻分室而居已经很久。书斋桌上有一个白色信封,弘治凑近去看,正是预料中妻子的笔迹,他立刻打开。

“我有心事,突然想去长野那边旅行。刚好暑期听课也已结束,我出去休闲解乏。没能事先打好招呼,请你原谅。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不在家时你会多有不便,我已向澄子仔细吩咐过,身边的事情她会帮你。”

弘治用指尖捏着信纸放下,然后在那儿抽了一支烟。考虑了一会儿,摁响了呼铃。走廊想起脚步声,敲门。

“请进!”

澄子身穿浴袍,耸肩缩脖地进来,一直低着头。

“坐下。”

澄子战战兢兢。招呼了两、三次,终于忐忑不安地坐在沙发一角。

“夫人怎样出的门?”弘治温和地问道。

澄子抬眼看一下弘治,又赶快低下头。“穿着白色套裙。”

“当然带了手提衣箱,对吧?”

“是的。夫人带的是黑色皮箱。”

“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夫人说暂时出去几天……夫人仔细地吩咐了先生身边的事情。”

“嗯……没说几点的列车、从哪个车站出发吗?”

“说了。列车时间不清楚,夫人叫了出租车,说要去新宿车站。”

“那以前给谁打过电话吗?我是说夫人。”

“没有。只是叫出租车时打过电话。”

弘治瞥了一眼扔在桌上的信纸,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伸出长腿。“夫人白天出去后回来过一趟吧?问过你什么没有?”

澄子低头不语。

“你看,我又没生你的气,只是问夫人怎样离家出行的嘛!”

澄子惊讶地抬头瞪大了眼睛。“夫人离家出走了吗?”

“不是离家出走……虽然不是,但突然有了心事,就离家出行了。所以才问你嘛!夫人白天回来应该会问过你些什么的,你不用遮掩,我不生气。”

“……”

“问昨天的小盒子了吧?你看,就是我问过你的那个小盒子。”

“是的。”澄子终于点点头。

“怎么问你的?”

澄子低着头,细声细气地开了口。“夫人问我,先生向我问过那个小盒子没有。”

果然是这么回事,弘治默默地吐了一口烟。他叫枝理子向双方打了电话,但两人见面后信子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不过,副教授可能还没察觉,只有信子知道。让女人打电话,信子凭直感便知是弘治的把戏。而且她推测到弘治曾向小保姆打听过包裹的事,于是回来向澄子确认。

弘治也曾问过澄子这件事情,但不让她向妻子说。但主妇问到时,澄子也无法守约。澄子消失在房门外之后,弘治靠在桌边思索良久。空虚感中掺杂着恼怒,新的希望又像水一样浸漫了胸臆,但思索的对象绝对不是枝理子。在书斋中磨蹭了三十分钟,他立刻走出门厅。

“您出去吗?”澄子惊讶地从身后问道。

“啊,出去一趟。”

时间已过十一点钟。

“今晚可能不回来了,把门窗关好。”

“是。”澄子忧虑地目送着弘治。

弘治又去车库打开卷帘门,开出刚刚存放好的轿车,直接驶往枝理子的住所。此时,街面上已不见了纳凉人们的身影。他将轿车停在枝理子的门口,走进门厅。摁响门铃,被枝理子唤作铃木阿姨的老保姆走出来,见到弘治吓了一跳。看到弘治默不作声就要进屋,她慌忙阻止。

“啊、先生!夫人出去了。”

弘治又穿上刚脱掉的鞋。“到哪儿去了?”

“夫人说,出去玩玩。”

弘治想起枝理子说要独自去夜总会玩,可能因为自己说要早些回家,所以她便以此示威。本来想到既然信子离家出行了,今晚也只好回到枝理子这里住下。可是枝理子也不在家,他便无处可去了,心中干涩乏味。

“她没说去哪里吗?”他忍不住口气强硬起来。

“是,什么都没说。”

他返回院门口上了车,无处可去。正要踩油门,却又改变主意返回。保姆还在门厅里站着。

“夫人经常在晚上一个人出去吗?”

“啊……不。”保姆应答含糊。“很少。”

“就是说有时出去,对吧?几点钟回来?”

“这……”保姆似乎话难出口。“十二点以前回来。”

“回来时喝醉酒了吗?”

“啊……”保姆十分尴尬,支支吾吾。

“哎,你实话实说嘛!”

“有时稍微喝些酒回来,醉得不是很厉害。”保姆似乎在袒护枝理子。

“她到什么地方去?问过吗?”

“这个……”保姆又像是不太清楚的样子。

“好啦!”弘治回到车上,握住了方向盘。再问下去,不会有真话回答,而自己也要维护体面。说到夜总会,能想到的只有赤坂区。每个月都给她不少零花钱,所以出入夜总会绰绰有余。

弘治开得很快,如果不早点儿到,将近十二点夜总会就会关门,之后就无法捉摸枝理子的去向了。自己也明白这样开车太猛,到赤坂之前曾两次差点儿撞车,对方司机大声斥骂。

忽然,他想到此时乘上夜间列车的信子。她一个人要去哪儿呢?说是去长野,会去长野的什么地方呢?据枝理子所说,信子与浅野并没什么接触,倒像是浅野对妻子十分倾心。妻子本来就是封闭于自我世界的女子。

到达夜总会门口,他问来迎接的店员是否还在营业。店员看看手表说,还有三十分钟。夜总会另有三家,选择这家完全是冒碰。不过,他凭直感也觉得这里合乎枝理子的性格。

进店之后,看到有些客人已经打道回府。弘治若无其事地注意着客人的面孔,没有看到枝理子,便先在桌旁落座。光线昏暗,观望远处的客人时需要定睛细看。客人几乎只剩下一半,舞池中的人们还在跳舞。可能再跳一曲也就该结束了。空调开得很足,有点儿冷。

弘治要了加冰威士忌,继续观望舞池中的舞者,人们正在跳近来流行的快节奏舞蹈。弘治的视线停在其中一对舞者身上,目光突然锐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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