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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被风吹得“咯嗒”轻响,崔亮回过神,伸出右手,江慈将右腕伸出,崔亮搭过脉,又细细看了江慈几眼,沉吟道:“倒是好了大半了,看来你先前用的药有效,小慈可还记得药方?”

江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药方。”

崔亮又转头望向裴琰,裴琰微笑道:“是岑管家替她请的大夫,药方我也不知。”

崔亮转回头,凝视着江慈:“从脉象来看,你先前服的药方中似有舒经凉血之物,你服用之时,是否感到舌尖有些麻?”

“是。”

崔亮点点头:“那我再开个差不多的药方,小慈别乱用左臂,很快就会好的。”

江慈目光自裴琰面上掠过,又望着崔亮,平静道:“多谢崔大哥,我困了,要歇息了。”

崔亮忙道:“你先歇着,我开好药方,明日让安华煎药换药便是。”说着转身出了房门。

裴琰面色阴沉,站于门口,听到崔亮脚步声远去,冷冷一笑:“他这般伤你,你还相信,他不会杀你吗?”

江慈慢慢走过来欲将门关上,裴琰却不挪步。江慈不再理会他,依旧坐回灯下,自顾自的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

裴琰等了一阵,见她再不抬头,冷笑一声:“看来,我得把你带上战场了。”

江慈一惊,猛然抬头:“上战场?”

裴琰望着她没有多少血色的面容,犹豫片刻,语气缓和了些:“我要领兵出征,若是留你在这相府,保不定会出什么事,为安全计,你只能和我一起上战场。”

江慈沉默片刻,淡然一笑:“相爷自便。”又低头继续看书。

裴琰眼皮微微一跳,再过片刻,终拂袖出了西园。

江慈慢慢放下手中书本,崔亮又敲门进来,微笑道:“小慈,我得再探下脉。”

江慈浅笑着伸出右腕,崔亮三指搭上她腕间,和声道:“小慈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不适应长风山庄的水土?”

“嗯。”江慈垂下头去,低声道:“长风山庄也没什么好玩的。”

“我倒听人说,南安府物产丰饶,风光极好,特别是到了三月,宝林山上有一种鲜花盛开,状如铜钟,一株上可以开出三种不同的颜色,名为‘彩铃花’,小慈也不喜欢吗?”崔亮边探脉边淡淡道。

江慈忙道:“喜欢,那花很漂亮,我很喜欢。”

崔亮松开手指,沉默片刻,道:“小慈,相爷初八要带云骑营出征,去与桓军和薄贼作战,我也要随军同去。你,和我一起走吧。”

“好。”江慈轻应一声,转过头去。

崔亮再沉默一阵,又道:“小慈,战场凶险,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不要离我左右。”

第二日便有旨意下来,皇帝钦命光明司指挥使卫昭为随军监军。朝中对此反应倒是极为平静,庄王一派自是松了口气,静王一派也风平浪静,太子一系由于有董学士负责粮草事宜,操控着前方将士的命脉,也未表示不满。

裴琰仍和崔亮打马去了云骑营,朝廷紧急征调的数百名匠工也已到位。崔亮将绘好的强弩图讲解一番,又将“天蚕丝”和麻丝分配下去,见众匠工迅速制作强弩,裴琰略松了口气,又亲去训练云骑营。

云骑营原为护卫京畿六营之一,其前身为皇帝为邺王时一手创建的光明骑。此次裴琰出征,统领北部人马,皇帝便将云骑营也一并拨给了他。

裴琰知云骑营向来自视为皇帝亲信部队,有些不服管束,入营第一天,便给众将领来了个下马威。他单手击倒六大千户,又在训兵之时,单独挑出千名士兵,训练一个时辰后,便击败了四千余人的主阵,自此威慑云骑营。

崔亮将一套“八极阵法”详细给云骑营将领讲解,亲自上台持令旗指挥,至日落时分,颇见成效,上万将士谨守旗令,静如踞虎,动若奔龙,裴琰更添了几分信心。

子时初,二人方回到相府,裴琰仍一路往西园而行,崔亮却在园门前停住脚步:“相爷。”

裴琰听出他声音有异,回头微笑道:“子明有何话,不妨直说。”

崔亮有些犹豫,片刻后才道:“相爷,小慈的肩伤,需得我每日替她行针,方能痊愈,否则会落下后遗症,恐将来左臂行动不便。我又得随相爷出征,能不能请相爷允我将小慈带在身边,等她完全好了之后,再让她回家。”

裴琰沉吟道:“有些难办,军中不能有女子,子明你是知道的。”

崔亮低下头,道:“相爷也知,我当初愿意留下来,为的是小慈。现在她有伤在身,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下她不管的。她可以扮成小卒,跟在我左右,我不让她与其他士兵接触便是。”

裴琰笑容渐敛,待崔亮抬头,他又微笑,和声道:“既是如此,也只能这样。就让她随着你,待她伤势痊愈,我再派人送她回家。”

“多谢相爷。”

黛眉岭位于河西府以北的雁鸣山脉北麓,因山势逶迤、山色苍翠,如女子黛眉而得名,是桓军南下河西,入潇水平原的必经之路。故田策率部众三万余人自回雁关退下来后,便据此天险与桓军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攻防战。

多日下来,长风骑死伤惨重,方将桓军挡于黛眉岭以北,及至娄山紧急西调的三万人马赶到,河西府的高氏也发动广大民众自发前来相助守关,又有源源不断的粮草运来,田策才松了一口气。

桓军久攻不下,士气有些疲乏,便歇整了几日。田策却秉承裴琰一贯的作战风格,在桓军以为长风骑也要借这喘息之机好好休整之时,反其道而行事,派出突袭营士兵于深夜袭击桓营。这些士兵武艺高强,又熟悉地形,放几把火、趁乱杀一些桓兵便隐入黛眉岭的崇山峻岭之中,连着数晚,让桓军不胜其扰,时刻处于戒备状态。

黛眉岭野花遍地,翠色浓重,但各谷口山隘处,褐红色的血迹洒遍山石黄土,望之触目惊心。

黄昏时分,宇文景伦立于军营西侧,凝望着满天落霞,听到脚步声响,并不回头:“滕先生,‘一色残阳如血,满山黛翠铺金’,是不是讲的就是眼前之景?”

滕瑞微笑着步近:“王爷可是觉得,这处的落日风光,与桓国的大漠落日有所不同?”

宇文景伦笑道:“我倒更想看看先生说过的,‘柳下桃溪,小楼连苑,流水绕孤村,云淡青天碧’的江南风光。”

滕瑞眉间隐有惆怅之意:“我也很久没有回家乡了,此番若是能回去,也不知还能不能见到故人。”

“先生在家乡可还有亲人?”宇文景伦转过身来。

滕瑞望向南边天空,默然不语,良久,叹道:“我现在与小女相依为命,若说亲人,便是她一人了。”

宇文景伦目光落在滕瑞洗得发白的青袍上,不禁笑道:“这些年先生跟随景伦征战四方,身边又没人照顾,难怪先生至今还是如此俭朴。”

滕瑞微微一笑:“我素性疏懒,这些东西一向由小女打理。她老是埋怨我不修边幅,不过我也习惯了,改不过来。”

宇文景伦笑了笑,道:“先生也忒不讲究了。我记得父皇和我都曾赏赐过月落进贡的绣品给先生,就从没见先生用过,全都给你家小姐了吧。”

滕瑞淡淡道:“那倒不是。小女一向不好这些玩意,皇上和王爷赏赐的月绣她都收起来了,谁都不许用。”

“哦,这却是为何?”宇文景伦原本不过随口一问,这时却来了兴趣。

滕瑞犹豫了一下,道:“小女说,这些东西奢靡太过,寻常人福薄,用之不仅不能添福反而会折寿。且月落族为了这些绣品,不知熬瞎了多少绣娘的眼睛,实在是有违天理,恐怕也不是什么吉祥之物。故而我的一应衣物,全是小女一人包办,她也从不用那些东西。”

宇文景伦“哦”了一声,良久不语,若有所思。

滕瑞忙深深作揖:“小女年幼无知,胡言乱语,实非有意冲撞皇上和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宇文景伦哈哈大笑道:“哪里哪里,先生多虑了。景伦视先生为师,又怎会为这种小事责怪先生。”

易寒快步过来,将手中密报递给宇文景伦,宇文景伦接过细看,神情渐转兴奋,终将密报一合,笑道:“终于等到裴琰了!”

滕瑞看着他满面兴奋之色,微笑道:“王爷有了可一较高下的对手,倒比拿下河西府还要兴奋。只是王爷,裴琰一来,这仗,就胜负难测啊!”

宇文景伦点头道:“先生说得有理。但人生在世,若是没有一个堪为对手的人,岂不是太孤独寂寞?不管这场战争谁胜谁负,我总要与他裴琰在沙场一决高下,也不枉我这么多年习武领兵。”

易寒沉吟道:“这个密报,是庄王离京去请裴琰出山时,咱们的人发出的。从时间上来算,裴琰还要几日方能往前线而来,也不知他是先去娄山与薄云山会战,还是直接来与咱们交手?”

宇文景伦渐渐平静:“嗯,裴琰行事,向来滴水不漏,又善运计谋,咱们得好好想一下,他会如何行事。”

华朝承熹五年四月初八辰时初,皇帝御驾亲临锦石口,为裴琰及云骑营出征送行。

这日阳光灿烂,照在上万将士的铠甲上,反射出点点寒光。皇帝亲乘御马,在数千禁卫军的拱扈下,由南而来。他着明黄箭袖劲装,身形矫健,闪身下马,又步履稳重,步上阅兵将台。臣工将士齐齐山呼万岁,跪地颂圣。一时间,较场之中,铠甲擦响,刃闪寒光。

皇帝手扶腰间宝剑,身形挺直,立于明黄金龙大纛下。礼炮九响,他将蟠龙宝剑高高举起,上万将士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劲风吹拂,龙旗卷扬,震天呼声中,皇帝岿然而立,面容沉肃。这一瞬,有那上了年纪的老臣们依稀记起,二十多年前,如今的成宗皇帝,当年的邺王殿下,是何等英气勃发,威风凛凛,也曾于这锦石口较场接过先帝亲赐兵符,前往北线,与桓军激战上百场。一年后他铁甲寒衣,带着光明骑南驰上千里,赶回京城奉先帝遗诏荣登大宝,再后来,他力挽狂澜,在一干重臣的辅佐下,平定“逆王之乱”,将这如画江山守得如铁桶般坚固。

时光流逝,当年英武俊秀的邺王殿下终慢慢隐于深宫,变成眼前这个深沉如海的成宗陛下,只有在这一刻,万军齐呼,满场惊雷,他的眉间,才又有了那一份令江山折腰的锋芒。

礼炮再是三响,裴琰着银色盔甲,紫色战披,头戴紫翎盔帽,单膝跪于皇帝身前,双手接过帅印及兵符,高举过头,将士们如雷般三呼万岁。皇帝再将手中蟠龙宝剑赐予随军监军、光明司指挥使卫昭,也不多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战鼓齐擂,裴琰跃上战马,再向将台上的皇帝行军礼,拨过马头,云骑营将士军容齐整,脚步划一,退出上百步,方纷纷翻身上马,紧随紫色帅旗,“剑鼎侯”裴琰终率云骑营正式出发北征。

漫天黄土,震空战鼓,皇帝在将台上极目远望,那个白色身影,纵骑于队伍最末,似是回头望了望,终消失在滚滚黄尘之中。

这一路行得极快,辰时末出发,只午时在路途歇整了小半个时辰,用过水粮,又再度急行军,入夜时分赶到了独龙岗。

裴琰下令在独龙岗下扎营起灶,又命人去请监军过来。

卫昭飘然而来,所过之处,将士或转头,或侧目,或偷窥,他浑然不觉,嘴角含笑,与裴琰欠身为礼,二人同时举步,步入大帐,安澄亲于帐门守卫。

崔亮将地形图在地上展开,向卫昭点头致意,三人盘膝坐下,细看地形图。

一名小卒入帐,拎着铜壶,又取过茶杯等物,替三人斟好茶,一一奉上。卫昭并不抬眼,只是接过茶杯时,手微微一抖。

小卒将茶奉好,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裴琰注目于地形图上,饮了口茶,道:“小镜河马上要进入夏汛,这条线守住不成问题,且还可抽调出一部分兵力支援娄山,关键还在河西守不守得住。”

崔亮点头道:“娄山的兵力至少可以西移三万,加上田策现有的六万人,再加上云骑营,与桓军还是可以一搏。”

卫昭淡淡道:“长乐、青州一带还有数万驻军,若是能东调,再让高氏在河西一带广征兵员,又多了几分胜算。”

三人再沉默片刻,裴琰呵呵一笑:“这是咱们打的如意算盘。咱们既想得到,薄云山和宇文景伦自也想得到。”

崔亮微笑道:“那他们也肯定能推算出,如此顺理成章的打法,我们必然不会用。”

“那我们到底是另谋良策,还是就选这最简单、最容易被人算中的策略呢?”裴琰抬头望向卫昭。

卫昭淡淡一笑:“临行前皇上有严命,监军不得干涉主将行军作战,少君自行拿主意便是。”

裴琰一笑,又低下头,凝神看着地形图。崔亮这几日早与他细细分析过,也知没有万全的计策,便道:“相爷,还是得等那两方的情报到了,咱们才好判断他们兵力的具体分布和移动,再定如何行事。”

裴琰沉吟不语,小卒再进来。崔亮见她单手端着饭菜,忙起身接过,放于案上,又替她将军帽戴正,柔声道:“你肩伤未好,就不要做这些事了。”

裴琰与卫昭同时身躯一僵,崔亮笑着转身:“相爷,卫大人,先将肚子填饱,再共商大计吧。”

小卒装扮的江慈笑道:“还得去拿饭碗和筷子。”说着转身往帐外走去。

崔亮忙将她拉住:“我去吧。你一只手,怎么拿?”

“一起去。”

“好。”

裴琰抬头,与卫昭目光一触。卫昭淡淡道:“下手重了些,少君莫怪。”

裴琰呵呵一笑:“无妨,让她吃点苦头也好,免得不知轻重。”

两人不再说话,目光皆投在地形图上。不多时,崔亮与江慈拿齐诸物进来,帐内并无长风卫亲兵,崔亮只得亲去盛饭,江慈将筷子摆于矮案上,裴琰与卫昭同时起身步到案边面对面坐下。

江慈右手接过崔亮递来的饭碗,犹豫了一下,将碗放在距裴琰一臂远的地方,又接过一碗,轻轻放至卫昭面前,低声道:“三爷请。”

裴琰握着竹筷的手一紧,凌厉的眼神盯着江慈,慢慢伸手取过距自己一臂远的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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