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星魂还没有睡着,他心里觉得又兴奋又恐惧,又有很多感慨。

他发觉老伯并不如想像中那么难以接近,也没有他想像中那么聪明。

老伯也是个人,并不是个永远无法击倒的神。

他一生以善交朋友自豪,却不知他最亲近的朋友在出卖他。孟星魂甚至有些为他觉得悲哀。

律香川也是个奇怪的人,他表面看来本极冷酷镇静,其实心里也似有很多不能向别人叙说的痛苦和秘密。

最奇怪的是,他居然好像真的将孟星魂当作自己的朋友,非但没有向孟星魂追查质问,反而在孟星魂面前吐露出一些心事。

这令孟星魂觉得很痛苦。

他不喜欢出卖一个将他当朋友的人,但却非出卖不可。

想到小蝶时,他心里开始觉得很幸福温暖。

她现在在做什么?

是不是已抱着孩子入了梦乡?还是在想着他?

想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候在一个又破又冷的小屋里,等着他,想着他,孟星魂心里不禁觉得有些刺痛,有些酸楚。

他发誓,只要这件事一做完,他就立刻回到她身边去。

他发誓,以后一定全心全意地对她,无论为了什么,都不再离开她。

他想到律香川的话。

“世上根本很少有值得牺牲的女人。”

他并不在意,因为他知道律香川并不了解她,他相信等到律香川认得她的时候,对她的看法就会改变了。

只可惜律香川永远不会认得她。

孟星魂叹了口气,心里忽然平静。因为他终于有了个值得他忠实的人,而且相信她对他也同样忠实。

“男人能有个这么样的女人,真是件好事。”

他平静,因为他不再寂寞。

逐渐发白的窗纸突然轻轻一响。

孟星魂立刻像猫般跃起,掠到窗前。

推开窗,他就看到乳白色的晨雾中,淡黄色的花丛后,有个人正在向他招手。

陆漫天。

陆漫天终于现身了。

孟星魂掠入菊花丛,赤着脚站在干燥的土地上,地上的露水很冷。

陆漫天的目光更冷,瞪着他,瞪了很久,才沉声道:“你已知道我是谁?”

孟星魂点点头。

陆漫天道:“你是谁?”

孟星魂道:“你也应该知道我是谁。”

陆漫天又瞪了他很久,终于也慢慢地点点头,道:“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半个月之前,你已应该在这里了。”

孟星魂道:“那么现在我也许在棺材里。”

陆漫天突然笑笑,道:“你很小心。”

孟星魂道:“我从不冒险,所以我还活着。”

陆漫天道:“其实你本不必如此小心,有我在这里照顾,你还怕什么?”

他的脸在雾中看来宛如死人,笑起来比不笑时更难看。

孟星魂心中忽然涌出一种厌恶之意,冷冷说道:“你本是老伯的好朋友,我真没有想到你会出卖他。”

陆漫天居然神色不变,淡淡道:“有些事你还不懂,这就是人生,一个人只想爬得高些,有时就不能不从别人头上踩过去。”

孟星魂道:“我的确不懂,也不想懂。”

陆漫天道:“高老大没有告诉你?”

孟星魂摇摇头。

陆漫天道:“你知不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

孟星魂点点头。

陆漫天道:“很好,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孟星魂道:“等机会来的时候。”

陆漫天道:“没有机会,永远没有,老伯绝不会给任何人机会,再等十年,也是白等。”

陆漫天道:“所以你根本不必等,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制造机会的。”

孟星魂道:“你要我什么时候动手?”

陆漫天道:“今天。”

孟星魂动容道:“今天?”

陆漫天道:“今天黄昏。”

他转身走出去,缓缓接着道:“有些事非但绝不能等,而且一定要快,越快越好!这就叫迅雷不及掩耳。”

孟星魂跟着他,听着。陆漫天道:“老伯喜欢花,每个黄昏都要到园子里遛遛,看看花,这是他的习惯,几十年来从未有一天间断。”

孟星魂道:“他一个人?”

陆漫天道:“他从来不要别人陪他,因为他总是利用这段时候,一个人静静地思考,有很多大事都是他在这段时间里决定的。”

孟星魂道:“但园里一定还是埋伏着暗卡。”

陆漫天点点头,忽然在一丛菊花前停下,道:“他每天都要逛到这里才回头。”

孟星魂道:“这里就有暗卡。”

陆漫天道:“有,但我可以叫它没有。”

他忽然蹲下去,伸手拔起一株菊花。

这株菊花竟是活的,被他一拔,就连根而起。

下面竟有个小小的洞穴。

陆漫天道:“你下去试试。”

孟星魂道:“用不着试,我可以下去。”

陆漫天道:“好,今天黄昏,你就躲在这里,带着你的兵器。”

他忽又问道:“你以前是用什么杀人的?”

孟星魂道:“看情形。”

陆漫天道:“像这种情形呢?”

孟星魂道:“用暗器。”

陆漫天道:“什么暗器?”

孟星魂道:“够快、够准、够狠的暗器。”

陆漫天面上露出满意之色,道:“好,老伯看花的时候,常常很专心,而且,这是他自己的地盘,他绝对想不到会有人暗算他。”

孟星魂道:“我得手的机会有多大?”

陆漫天道:“至少有七成机会,除非你——”

孟星魂打断了他的话,道:“七成机会已足够,通常有五成机会时,我已可以下手。”

陆漫天道:“听说你从未失手过。”

孟星魂淡淡地一笑,道:“问题并不在有几成机会,而在你能把握机会,若是真的能完全把握住机会,一成机会也已足够。”

陆漫天长长吐出一口气,微笑道:“看来我没有找错人。”

孟星魂道:“你没有。”

陆漫天道:“你还有什么问题?”

孟星魂道:“我什么时候来?来的时候是不是绝不会有人看到?”

陆漫天笑道:“问得好。”

他将拔起的菊花又埋下,才接着道:“这里晚饭开得很早,开饭时会有铃声,那时你无论在哪里,一听到有铃声,就立刻要赶来。”

孟星魂道:“立刻?”

陆漫天道:“立刻!连一眨眼的工夫都耽误不得,我只能负责在那片刻间绝不会有人看到你。”

他一字字接着道:“你若耽误了,非但误了大事,你自己也得死!”

孟星魂擦净了脚上的土,又躺回床上。

现在一切事都已决定,只等着最后一击,就好像龙已画成,只等点睛。

事情的发展非但远比他想像中快,而且也远比他想得容易,他本该很满意才是。

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他心里反而有些不安,总觉得这件事好像有点不对。

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呢?他自己弄不清楚。

一切事的安排都很妥当周密,也许只不过安排得太容易了些。而且是别人替他安排好的。

他做事一向都由自己来安排决定,从没有人替他出过一分力。

他从不愿将自己的命运交在别人手上。他更不愿太信任陆漫天。

但这件事的主谋本来是他,想杀老伯的也是他,他完全没有理由出卖我,我更没有理由怀疑他。

孟星魂只有尽量使自己安心,因为他根本没有别的事可做。他只有等,等到黄昏——

正午。

老伯在午饭的时候,总喜欢找几个人来聊聊,他认为在这种闲谈中非但能发现很多事,也能决定很多事。

能跟老伯吃饭的人,定然都是他很接近、很信任的朋友。

今天却有个例外。

孟星魂居然也被他请到午饭桌上。

老伯吃得很简单,午饭通常只有四菜一汤,而且是很清淡的菜。

他认为老年人不能吃得太油腻。

但今天也是例外。

今天桌上居然多了一只鸡,一碗肉。

老伯微笑着道:“年轻人都喜欢吃肉,我年轻时也喜欢吃肉,吃肉才有劲,两天不吃肉,我做事就会觉得提不起精神来。”

孟星魂在吃肉,他绝不客气。

老伯看着他,目中带着笑意,忽又道:“你以前在船上的时候,伙食好不好?”

孟星魂道:“还不错。”

老伯道:“做菜的厨子一定也是南方人吧!我总觉得南方菜比北方菜精致。”

孟星魂道:“我们那条船上厨子有三个,只有一个姓吴的是闽南人,其余两个却是不折不扣的关东大汉,所以我们吃的南方菜、北方菜都有。”

他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在捏着把冷汗。

他发觉老伯在这短短半天中,一定已将“秦中亭”的底细调查得一清二楚。若不是老大给他的资料极为完整,他此刻已露出马脚。

老伯问得虽轻描淡写,但只要他答错一句话,就休想活着吃完这顿饭。

孟星魂一句话也没有答错。

他吃完了这顿饭。但这顿饭吃得并不舒服,他简直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只觉裤裆凉凉的,好像已被冷汗湿透。

律香川坐在他旁边一直很少说话,直到吃过饭走出门,走上菊花丛的小路,才微笑道:“老伯刚才叫我带你到四处看看,你懂得他的意思吗?”

孟星魂摇摇头,最近他好像常常摇头,他已学会装傻。

律香川道:“他的意思就是说,从此你差不多就是我们自己的人了。”

孟星魂道:“差不多?”

律香川道:“只差一点。”

孟星魂道:“哪点?”

律香川道:“你还没有为他杀过人。”

他笑笑,接着道:“但是你不必着急的,这种机会随时会有。”

孟星魂也笑笑,道:“却不知哪种机会比较多些?是杀人?还是被谋杀?”

律香川沉默了半晌,笑得已有些苦涩,缓缓道:“不是杀人,就是被谋杀,有些人本来简直以为他永远不会死的,但忽然间,他却被人杀了,到那时你才会想到,杀人和被杀的机会原来一样多。”

孟星魂道:“你本来是不是从未想到孙剑也会被杀?”

律香川脸色变了变,道:“你知道他?”

孟星魂道:“孙剑被杀的事,在江湖中早已不是秘密。”

律香川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不错,这是十二飞鹏帮最光荣的战绩,他们当然惟恐别人不知道。”

孟星魂目光闪动,道:“易潜龙叛变的事,也已不是秘密。”

律香川又沉默了半晌,冷冷道:“他没有叛变,他不是叛徒。”

孟星魂道:“不是?”

律香川冷笑道:“他还不配做叛徒,做叛徒要有胆子,他只不过是个懦夫,是个孬种。”

孟星魂道:“孬种?”

律香川道:“他本是老伯最信任的朋友,但他知道老伯有危险时,立刻就溜了,带着老伯给他的几百万家财溜了。”

孟星魂道:“你们为什么不去找他?”

律香川道:“我们找过,却找不着,据说他已溜到海外的扶桑岛上,他老婆本是扶桑一个浪人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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