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有个故事。

——[英]威廉·莎士比亚《驯悍记》

“虚惊一场,根本没有人生病,我上当了,被蒙得好惨!”贝尔登夫人脸红气喘地走进我所在的房间,脱下帽子。动作进行至一半时她停了下来,突然惊呼:“怎么啦?你怎么用那种眼神看我!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我回答,“你只出去了一会儿,不过这段时间里我有了重大发现——”我故意停顿下来制造紧张的气氛,说不定可以套出她的秘密。然而,尽管她脸色泛白,但情绪并没有我想象中来得激动。我继续说:“这个发现,可能会产生重大的影响。”

令我大吃一惊的是,她突然痛哭流涕。

“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会这样!”她喃喃自语,“我一直说让人住进来一定不可能保守秘密的,她就是静不下来。不过我忘记了,”她突然说道,脸上的表情惊恐,“你还没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东西。不会是我心里想的吧,大概是——”

我毫不迟疑地打断她的话。

“贝尔登夫人,”我说,“恕我不拐弯抹角了。一个女人在面对警方强力缉捕的关键时刻,竟然私藏汉娜这么重要的目击证人,她一定不需要什么心理准备,就能接受任何让她满意的借口。她已成功地挡下了极具价值的供词,法律与公理也因此无法伸张,而这个女仆的口供本来可以解救一个无辜的女人。就算她在警方面前可以趾高气扬,但是在全世界面前却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我说话时,她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身上,此时眼睛里明显闪现着失望的神色。

“什么意思?”她大声说,“我又不是恶意的,我只不过想救人而已。我,我……你又是什么人?你和这个案子又有什么关系?我做什么事与你有什么相干?你说你是个律师,会不会是玛莉·利文沃兹派你来,看看我有没有执行她的命令,还有——”

“贝尔登夫人,”我说,“我是什么人,来这里有什么目的,现在并不重要。我要说的话可能反而比较重要。我只能说我没有欺骗你,我的姓名或职业都假不了,也真的是利文沃兹小姐的朋友,对她们可能有影响的事情我都有兴趣知道。因此,刚才我说到埃莉诺·利文沃兹受到无法挽回的伤害,都是因为这个女仆的死——”

“死?什么意思?死!”

她的情绪爆发得太自然,语气也充满恐惧,我不必怀疑她是否知道真相。

“没错,”我重复道,“你隐藏了这么久都没有曝光的女仆,现在已经脱离你的掌握了。你有的,只是她的遗体,贝尔登夫人。”

她的狂叫声在我耳际萦绕良久。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跑出房间,冲上楼去。

之后当她面对死者时,不断扭着双手不愿接受事实,啜泣时显露出最真诚的悲痛与惊惧,并表示她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昨晚离开汉娜时她一切安好。她也确实将汉娜锁在房间里,有人在屋里时她总是会上锁。如果汉娜死于突发疾病,死时必定平静安详,因为她整晚并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她担心汉娜会惊动我,所以不只一次仔细倾听楼上的动静。

“你今天早上进房间里了吗?”我说。

“是的,不过我没有注意到异样。我当时在赶时间,以为她还在睡觉,所以把东西放在她够得着的地方就马上离开了,和往常一样上了锁。”

“奇怪了,她是在昨天晚上死亡的,而不是在别的日子。她昨天有没有生病?”

“没有,先生,她甚至比以往还要开朗活泼。我没有想到她当时身体不舒服,也从没有看过她生病。如果有的话——”

“你从没有认为她身体不舒服吗?”这时传来一个声音,“照你这么说,昨晚为什么大费周张拿药粉给她服用?”Q从房间后面进来说。

“我没有啊!”她反驳,显然我的假设有误,“有吗?汉娜,你不舒服吗?可怜的女孩。”

她举起汉娜的手,放在自己手里轻轻抚摸,看起来应该是真心的难过与悔恨。

“那么,药粉是怎么到她手里的?如果不是你给的,她从哪里可以弄到手?”

她似乎注意到我旁边多了一个人,而且正在对她说话。她很快起身,以纳闷的眼神直盯着他看,然后才开口说:“我不认识你,先生,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汉娜没有任何药粉,她也没有吃任何药。我只知道她昨天晚上没有生病。”

“可是,我看到她吞下药粉。”

“你看到……是全世界都疯了,还是我精神失常……你看到她吞下药粉!你怎么看得到她的行动?她不是二十四小时都待在房间里吗?”

“没错,可惜屋顶有这样一个窗户,要一探究竟并不困难,夫人。”

“哦,”她惊呼,身体不住地瑟缩,“我家里有奸细,对不对?不过我真活该,是我把她监禁在这四堵墙里,晚上都没有上来查看,一次也没有。我不想再抱怨了。可是,你刚才说看到她服用什么东西来着?药物?毒药?”

“我可没有说是毒药。”

“不过,你有意说是毒药。你认为她服毒自尽,而我与她的自杀有关联!”

“没有,”我连忙说,“他并没有认为你和她的自杀有关。他只是说,他看见了女仆自己吞服了某种东西,进而导致她的死亡。他只问你汉娜从哪里拿到的药粉。”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给过她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

不知为什么,我就是相信她的话,因而不愿继续追问,更何况现在分秒必争,所以我向Q示意,希望他赶快去办正事,而我牵起贝尔登夫人的手,希望将她带离命案现场。然而她不从,只坐在床边对我说:“我不会再离开她一步了。不要叫我离开。这是我的家,我有权待在这里。”

此时Q首度露出顽固的眼神,坚定地站在我们两人面前直盯着我们不愿离去,无论我再怎么催他快走,告诉他快到中午了,应该赶快发电报给格里茨先生。

“这女人在房间里一分钟,我就一分钟都不会离开一步。除非你答应代替我看好她,否则我决不离开这房子。”

我很惊讶地离开她身边,向他走过去。

“你的疑心未免太重了,”我低声说,“而且我觉得你太失礼了。我们没有看到任何证据,也就不能采取任何法律行动。此外,她在这里也无大碍。如果能让你宽心的话,我答应替你看管她。”

“我不要你在这里看管她。把她带到楼下。如果她待在这里,我就不走开。”

“你在耍什么把戏?”

“或许吧,我也不知道。如果是的话,那也是因为我手上有件东西可以原谅我的举动。”

“什么东西?信件吗?”

“是的。”

现在轮到我紧张了。我伸出手来。

“让我看。”我说。

“她在房间里,我就不能让你看。”

看他如此坚持,我只能转身面对贝尔登夫人。

“求求你跟我来,”我说,“她的死因并不单纯,我们不得不请验尸官与其他相关人员来到现场。你最好现在就离开房间到楼下去。”

“我才不管什么验尸官,反正他是我邻居。即使他要来也不会影响到我看着可怜的汉娜,等他来了再说。”

“贝尔登夫人,”我说,“你是唯一知道汉娜在房子里的人,比较明智的做法应该是避免在尸体所在的房间逗留太久,以免引来嫌疑。”

“我现在放下她不管,不就等于我之前对她的善意都白费了吗?”

“如果你听从我恳切的请求跟我到楼下,就不算是放下她不管。你待在这里不但没有好处,还会对你不利。所以还是听我的话,不然我就得将你留给他看管,我自己去向警方报案。”

最后这一句话似乎打动了她,因为她惊恐地看了Q一眼后起身说:“我听你的就是了。”

然后她二话不说,将手帕盖在女孩的脸上,随即离开房间。两分钟后,Q提到的信件就到了我手中。

“我能找到的,就只有这一件东西,先生。我是昨晚在贝尔登夫人的洋装口袋里找到的。另一封一定在其他地方,只不过我没有时间去找。我想这封信应该就够了。另外那一封你应该不需要了。”

我当时没有太注意到他话中有话,只是打开信件。我前一天在邮局看见她藏了两封信在披巾下,这是其中较小的一封。信件内容如下:

最亲爱的朋友:

我麻烦大了。你疼爱我,一定知道我遇到了什么麻烦。我无法解释。我只能祈祷。销毁你手上的东西,今天马上就动手,不要多问,也不要犹豫。另外一个人的同意已经无关紧要了。你一定要听从这项命令。如果你拒绝的话,我就完了。务必照我的话去做,解救我吧。

爱你的人

收件人是贝尔登夫人。上面没有署名,也没有日期,只有纽约的邮戳,但是我认得这就是玛莉·利文沃兹的笔迹。

“非常不利的信件!”Q以一本正经的口吻说。他似乎觉得这种口气很适合这个场合,“这个证据对写信人和收信人都非常不利!”

“的确是件很糟糕的证据,”我说,“要不是我正好知道这封信所指的东西和你怀疑的对象截然不同,我也会有同感。这封信指的是贝尔登夫人托管的一些文件,别想歪了。”

“你确定吗,先生?”

“很确定。不过我们待会儿再谈。你该去发电报,找验尸官了。”

“遵命,先生。”

话一说完,我们就分道扬镳。他去忙他的,我也忙我的。

我发现贝尔登夫人在楼下走动,对自己的处境极为伤心,胡乱说着一些话,像是邻居可能会讲的闲话、牧师的想法、克拉拉会怎么做,以及她宁愿死也不会涉案等等。

我花了好一阵子安抚她,让她坐下来听我说话。

“你情绪这么激动,对你有百害而无一利,”我说,“心情平静一点,更能应付接下来的状况。”

我继续安慰情绪低落的她,先是解释这个案子的要点,接着询问她有没有朋友可以在紧急时刻对她伸出援手。

她回答没有,这让我甚为讶异。虽然她有亲切的邻居,也有要好的朋友,但发生了这样的事,她却找不到任何人可以提供援助或给予同情。要不是有我的怜悯,她就必须一个人面对了。

“什么坏事都给我碰上了,”她说,“从贝尔登先生去世,到去年镇上发生的大火把我的一点积蓄烧了个精光,还有什么场面我没有见过。”

我深受震动。尽管她易受摆布,做人态度也前后矛盾,但至少还拥有同情天涯沦落人的美德。然而她竟然会没有朋友?我毫不犹豫地向她伸出援手,条件是她必须在案情需要时完全对我坦白。让我松了一口气的是,她不但答应了,而且非常意愿说出她所知的一切。

“我一辈子有太多秘密了。”她说。而我也的确相信,她这次受到了彻底的惊吓,如果现在警察到她家要求她说出秘密来指控她自己的儿子,她也会乖乖听从的。“我觉得自己好像希望能够站出来,面对全世界,宣布我为了玛莉·利文沃兹做了什么事情。不过先请你告诉我,”她低声说,“看在上帝的份上,那两位小姐的处境如何。我不敢问,也不敢写信。报纸上提到了很多埃莉诺的事,却没有提到玛莉。而玛莉写信只提到自己的危机,以及如果某些事情被发现她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到底事实真相是什么?我不想伤害到她们来保护我自己。”

“贝尔登夫人,”我说,“埃莉诺·利文沃兹没有说出她应该说的事情,所以才会落得如此下场。而玛莉·利文沃兹呢,在你透露消息之前,我不能多说。她的处境和她堂妹一样古怪,都不是你我能够谈论出结果的。我们想从你身上知道的是,你怎么会和这个案子牵扯上关系?汉娜究竟知道了什么,使得她必须离开纽约藏匿到你这里来?”

然而,贝尔登夫人握紧的双手松开了,以极为忧虑而又怀疑的眼神看着我。

“你不会相信我的,”她大声说,“我真的不知道汉娜知道什么事情。命案当天晚上,她看见什么或听见什么,我完全被蒙在鼓里。她一个字也没说,我也从来没有问过。她只说利文沃兹小姐希望我帮她来避避风头。我因为很喜欢玛莉·利文沃兹,也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所以就勉强答应了,然后——”

“你的意思是说,”我打断她,“得知发生命案之后,利文沃兹小姐只是表示希望你帮助她,所以你就帮她藏匿了汉娜,但是你没有提出任何疑问,也没有要求任何解释?”

“是的,先生。你永远不会相信我的,但事实的确如此。我当时心想,既然玛莉要她过来,一定有她的理由,而且,而且——我现在也解释不出所以然来。现

在看起来一切都不一样了,不过我的确是这样做了。”

“可是,你的行为真的非常奇怪。你如此盲目地顺从玛莉·利文沃兹的要求,一定有原因。”

“哦,先生,”她喘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我什么都很清楚。玛莉是个冰雪聪明的年轻女孩,她肯放下身份来请我为她做事、喜欢我,她就算和命案有些牵连,对我而言也还是不知道比较好。她说什么我就做什么,相信最后一切都会没事的。我并没有想太多,只是随着自己的想法做事。我不会违背她的指示,那是因为我本性就是如此。只要我喜欢的人要求我做任何事,我都无法拒绝。”

“你很喜欢玛莉·利文沃兹,而且你似乎认为她有能力犯下重案?”

“哦,我没有那样说。我当时只是下意识地在想,她大概和命案有所关联,但又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她永远不可能杀人的。她太娇柔了。”

“贝尔登夫人,”我说,“就你对玛莉·利文沃兹的认知,是哪一点令你认为她不可能杀人?”

她苍白的脸庞在我眼前红了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大叫,“说来话长,而且我——”

“那就别提了,”我打断,“我想听的是最关键的原因。”

“嗯,”她说,“是这样的。玛莉遇到一个紧急情况,只有她伯父去世才能解除这个危机。”

“啊,什么意思?”

这时候门廊传来脚步声,我们向外看,看到Q一个人进入屋里。我让贝尔登夫人留在原位,自己则走到大厅。

“怎么样?”我说,“怎么一回事儿?你没有找到验尸官吗?他不在家吗?”

“没错,不在家。他搭马车前往十英里外的地方了,去看一名男子。那人被人发现时躺在一辆牛拖车旁边的水沟里。”他看到我露出放心的表情。我很高兴验尸官被暂时牵绊住了,而Q对我做出意味深长的眨眼动作,“验尸官要花上好一阵子才能到那个地方,如果他不急的话,大概要花上好几小时吧。”

“没错!”我回应道,被他的神态逗得有点想笑,“到那里的路不好走吧?”

“很不好走。换成是我,根本找不到走得比自己快的马匹。”

“对我来说,这是最好不过了。贝尔登夫人有个很长的故事要告诉我,所以——”我说。

“不希望有人来打搅。我了解。”我点头,他转身走向大门。

“你发电报给格里茨先生了吗?”我问。

“是的,先生。”

“你认为他可以过来吗?”

“是的,先生,就算要拄着两根拐杖,他也要一拐一拐地赶过来。”

“几点会到?”

“你最快三点钟就可以见到他。而我呢,要不辞辛苦地上山去照料我士气低落的组员。”

他从容不迫地戴上帽子,慢慢走上街头,看起来像是今天休假似的,一副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的模样。

如此一来,贝尔登夫人有机会可以述说她的故事。而她也打起精神,准备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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