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早川董事长的定金代替小丝信治一家住进西塔楼二零二五室的那一家四口,假装成小丝一家,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第一次查清他们的身份是在确定早川董事长的身份并向他了解情况的时候。早川董事长说。

“他们是我的熟人,名叫砂川。”

“那家的主人砂川信夫从事搬家工作,我曾经给他介绍过几家客户,他管理着打工的雇员,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不过,让他做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可我不是骗他让他模仿占房人,砂川非常熟悉情况,而且他还想帮助我们。”

按早川董事长的说法,砂川信夫于1995年9月前后去了他的事务所。他说,自己的腰受了伤,不能再从事搬家工作了,你能不能给我介绍其他不错的工作?我一时也没什么头绪,所以一开始什么也没做。当然,我和砂川之间像刚才说的那种工作上的来往也不是太密切。

砂川信夫还经常光顾早川董事长情人经营的雀庄,但不是那里的大主顾。

“他说,要照顾老人,光医药费就够他受的了。因为他也不是那种傻男人,工作很认真,所以我也就留意了。可是,当时到处都不景气,他又四十多岁了,没有一技之长,还有腰病,像这样的男人很难一下子找到工作。砂川自己也说,如果不是腰不好,他还想去开出租,那样可以每天挣钱。听他的意思,年轻时他可能开过一阵出租车。”

早川董事长只是希望他能交好运,很快就把这事忘了。可是,第二年的1月中旬,他又来到了事务所。

“这一次他说,他们被人从正在居住的公寓里赶了出来,带着老人,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太难办了。工作嘛,只能找一个凑合着,没办法,他还要照顾老人,夫人白天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晚上去快餐店打工,他哭着恳求我。”

1996年的这个时候,早川董事长已经制定了关于二零二五室的计划,正在开始寻找代替小丝一家住进公寓的家庭。

“有年老多病的老人的家庭最合适,因为这样一来买受人更加为难。我当然想过这一点,我和他一说,他马上就同意了。当然,我也明确地告诉他这是违法行为,可他还是说没问题。他的经济情况太紧张了。”

不过,早川董事长还关心一件事,他问砂川。他们为什么会被人从现在住的公寓里赶出来?“我们家的老人,腰腿都不行了,我就为她买了轮椅。可是公寓的房间里到处都是台阶,轮椅在房子里当然转不好。于是,未经房东同意,我就把门槛锯掉,把台阶弄平,做了很多改动,这些做法都违反了合同,非常不好,属于擅自改装,是不能允许的。而且,大部分时间房租也交得很晚,所以房东也想找个借口把我们赶走吧。另外,他们的房问都是两层结构,老人轮椅的声音太吵人了,一楼的住户好像也在不停地埋怨。因此,房东不高兴了。”

在讲述这件事时,早川董事长发出了可怕的笑声。他这么说。

“我说这话可不是讽刺你啊,如果砂川和他的家人赖在那座公寓里不走的话,早晚要让房东逼着交房,也许还会被房东强制执行。不管搬到哪里,运气不好的家伙运气就是不会好。”

就这样,按早川董事长的安排,砂川信夫和他的家人决定搬到二零二五室居住。

“在小丝先生连夜逃走之前,我让他和砂川他们在我的事务所见了一面。砂川家只来了他们夫妇两人,因为老人不能出远门,儿子还要上班。小丝先生家来的也是夫妇二人,他们的孩子太小了。小丝先生的夫人不太喜欢砂川夫妇,见面的时候,吊着眼睛,爱理不理的。等砂川夫妇一走,她马上气势汹汹地对我说,我不希望那样的人用我们家昂贵的家具和餐具,一指头都不能碰。她太厉害了。”

在“买主”那一章中,我已经说过了,小丝信治及静子夫妇见过几次二零二五室的占房人,别人介绍他们叫砂川,他们也就这样称呼他们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是也不太好呢?早川董事长手里的那份二零二五室的租房合同书上还贴有租房人砂川信夫和他的家人的居民证。直到这时,我们才第一次搞清楚了作为占房人住在二零二五室、然后被全部杀死的一家人的姓名。

根据居民证记载,户主砂川信夫,生于1950年8月29日,死时四十五岁。妻子砂川里子,生于1948年2月15日,比丈夫太两岁。

这两人死在了客厅。

他们两个人的长子叫砂川毅,生于1974年11月3日,死亡时才二十一岁,他就是那位从阳台上摔死的年轻人。

第四个人——一早川董事长称之为婆婆的,是砂川信夫的亲生母亲,叫砂川浏,是那位死于六叠大小的日式房间里的老年妇女,生于1910年4月4日,死亡时八十六岁。

早川董事长说:“对小丝夫人的神经过敏,我能理解。因为是半夜逃走,所以二零二五室的家具、西服、餐具等几乎全都留了下来。我非常严厉地告诉他们,半夜逃走,只能带最少的东西。你们什么时候离开的,别的人家是什么时候搬进来的,不能让附近的邻居知道得太清楚。这是一个非常大,院子也非常宽敞的公寓楼,即使是在半夜,我也不知道会被什么人看到,但只要你们不是太包小包的,别人也不会太在意。另一方面,你们留在这里的东西由我负责保管,我也会告诉砂川他们精心爱护的。”

可是,小丝静子坚持不能把这些东西交给砂川夫妇——“像那样的穷人,说不定会偷东西的。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我向她保证了好几次。那位夫人可真厉害,说什么不能在床上睡觉而是在地板上睡觉,不能使用洗澡间否则会弄脏的,提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要求。特别是说到除了他们夫妇二人之外的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和快到九十的老人,她更生气了。因此,最后我们只能吓唬她了。我说,夫人,你要是如此不满意的话,我们就不管了。如果我们不管了,你们将永远和这座豪华公寓说再见了。我这么一说,她那喋喋不休的嘴巴终于老实了。”

前面已经说过,半夜逃走之后,小丝夫妇又来过几次二零二五室。附近的邻居曾经看到过他们。希望大家能想起来的,就是看到砂川里子和小丝静子站在门13吵架的人说过的话——以为是姐妹俩在吵架。在这种情况下,当然是把砂川里子当作姐姐,而把小丝静子当成妹妹了。

“小丝的夫人打扮得很年轻,”早川董事长说,“不过,我从砂川那里拿到居民证的时候,他的夫人也就四十八岁吧?是吧?可看上去却要比实际年龄老多了。女人一辛苦,其衰老的程度会是男人的一倍甚至三倍。我也没有太在意,毕竟这是别人的老婆。我关心的是,砂川他们能不能当好占房人和砂川夫人能不能让小丝静子满意地干干净净地使用这座公寓。”

早川董事长还说,小丝夫妇出现在二零二五室,是因为他们和自己关心着同一件事。

“小丝的老婆既不相信我,也不喜欢砂川,所以她不去看看情况肯定不行。作为我来说,对她也没什么好话。如果你让周围的人看到几次就不好办了,万一让执行法官发现了那就更麻烦了,不要再去了。但她并没有不去,而是说,我会利用早上或晚上,去的时候尽量小心一点。”

在早川董事长看来,砂川家严格遵守了他的要求,房间里非常干净。

“砂川也不再去找工作了——当时呆在家里就是他的工作,因为在买受人石田先生面前,户主装成失业不是更好嘛,所以,他当然要呆在家里。他说,我一年到头就是打扫房间。事实上,我也偷偷去看过,家里简直就像摆着家具的样板间。”

砂川里子仍然白天在超市兼职,晚上去餐馆上班。即使是早川董事长,也不可能全包了砂川家的生活费,里子也没有这个打算。

“关于老人的轮椅,小丝夫人发了很多牢骚,因为它把地板弄坏了。我想,她们两人吵架大概就是因为这件事吧。”

关于这一点,小丝静子也承认了。

“我一说,她们就认为我像个老刁婆似的。”

她生气地说。

“为了轮椅的事情,我确实埋怨过几回。那位老奶奶的腰腿又没有严重到自己不能走路的地步,太放任她了。所以我说,就算是为了老奶奶,你们也不要再在房间里使用轮椅了。”你和砂川夫妇之间是不是有些不和啊?“他们是和我在许多方面有着不同想法和价值观的人,我也曾经问过早川董事长,为什么不能把房子委托给和他们不一样的人呢?”小丝静子这样说。

早川董事长没有理睬她。

“夫人,能够和我们合作做这样事情的人当中不会有品行良好的有钱人的,你简直太愚蠢了。”

事实上,早川董事长曾经明确地对她说过:“你不是不知道自己所面临的处境吧。”可小丝静子却说,她不记得早川董事长曾用这样露骨的话责备过自己。

“夫人从小娇生惯养,有一些可笑的事情。”

客观地讲,什么要爱惜家具啦,不要把地板弄坏啦,这些几乎和一个正当的房东对正经的租房人的要求一模一样,这也许能说明,在小丝静子的心里,对让占房人住进二。二五室以便给买受人施加压力这种不好的事情还缺乏切切实实的现实感。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些人都是一些挺奇怪的人,从开始,就不太正常,也不正经——是不是水平太低了?”

小丝静子指着砂川家的人骂道。

“所以,后来当我知道了许多事情之后,也没有太惊讶,反而能够理解他们,觉得心里非常痛快。当时,我对我丈夫说,对吧,让我说中了吧,这家人就是挺奇怪的。要说同情嘛,家里遇到那样的情况,除了做像占房人这样违法的事情之外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是,也不是别人硬逼着他们这样做的,是不是?堕落的人,都是从自己开始堕落的。”

可是,在她刚才这番随心所欲的豪言壮语中,总让人感到一丝空虚和胆怯。

“小丝夫妇当然也在为钱发愁,他们不是也因为还不起贷款才把房子拍卖的吗?自己也是这样的,所以,她没有道理瞧不起砂川的贫穷与悲惨,而去说一些风凉话。可是不管怎么说,做这种坏事的还是我和砂川他们,我们采取的是有普通常识的人所采取的态度。那位夫人,现在想想看,她说这些自相矛盾的话,也许是为了逃避现实吧。”

你还记得在“邻居”一章中的一个情节吗——住在西塔楼八一零室一位名叫条田出美的女孩在垃圾场遇到小丝孝弘,并想捡回他扔掉的那台崭新(至少看上去是新的)的立体声收录机,后来和不让她捡的小丝静子发生了冲突。关于这件事,条田出美记得非常清楚,她说得非常可怕。直到现在,如果再碰见那位歇斯底里的小丝静子的话,条田出美都还觉得会被她揍一顿。

这件事发生在小丝家按早川董事长的安排连夜逃走前不久,那时,迫于经济压力,他们已经别无选择,小丝静子有点神经过敏也是没有办法的。可是,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那台崭新的立体声收录机的来源。

直接询问小丝静子本人的话,她的回答只能是“我不记得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不过,让人意外的是早川董事长了解这个期间发生的事情。

“我是听小丝的丈夫说的。”他提醒了一句,“那时,工资和向信用卡公司所借的钱——每次数额都不大,主要是用于弥补生活费的不足——但债主催得也很急,这大概和经常说的那些‘买取人’有关系吧。做成一张审查不严的卡,然后用这张卡买家电产品,再把买来的物品抵作债务交给业者,以变换现金补偿债务。可不管怎么做,他也不可能还清债务的,人啊,一旦被逼到了绝境就缺少了判断力。那位聪明的夫人就这样中了买取人的圈套。”

那台崭新的立体声收录机本来是要交给花钱大手大脚的买取人的。

“可是,对此一无所知的孩子把包裹打开了。”

说到这里,再向小丝静子求证的话,可她还是坚持说不记得有过这样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最简单的证明方法就是去问小丝孝弘。

可是,如果不经监护人小丝静子的同意,我是不能采访他的。她拒绝过一次,后来经过多次交涉,小丝静子答复说孝弘愿意和你们谈话,你们可以见他了。而且,孝弘本人希望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小丝静子不要在场。

他也记得非常清楚,一点也不比条田出美差。在这位男中学生的心里,母亲在那段时间里,不管别人的想法又哭又闹还经常生气的样子,对自己可能是个刺激吧。

“立体声收录机的事情是像早川董事长推测的那样吗?”

“是的,那个时候,家里经常堆满了家电产品,母亲告诉我绝对不能碰这些东西。只有那个装着立体声收录机的箱子放在另一边,我以为这个是可以动的。”

这是一个很聪明的男孩,长得像母亲,而身材却

像父亲。

“我把那个包裹打开了,下班回家的母亲看到这个情形,马上就恼羞成怒了。我觉得把它恢复原样不就行了吗,可母亲歇斯底里,大叫着让我把它扔掉。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弄回来这些必须要交给对方的东西。”

当时,他并不知道母亲正在按买取人的指示用卡购买家电产品,可每天看到送来收录机、电炉等物品以及来取这些东西的那些人的长相打扮,他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母亲很怕那些人,像流氓似的,我也害怕。”

通过孩子的眼睛,我们可以对小丝家当时的状况略见一斑。我还想起了邻居的证言——小丝家还住在二零二五室的时候,邻居们见过有流里流气的男人进出他们家。

“父母从来不对我说‘半夜逃走’,他们只是说,我们必须要搬出这间房子一段时问,可是,为了不让邻居们知道我们已经搬走了,所以只能带一些随身物品悄悄地离开。”

他好像有点害怕似地笑了。他一笑,眼睛就成了比母亲还要温柔的一条线。

“但是我知道这是半夜逃走,这种事情连傻瓜也能明白。”他说。

“很惨,我好像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到尽头了。”

“可你还是个中学生?”

“在这种家庭里长大,将来也不会成为出色的人的。”

“不会成为出色的人?”

“是的,父母为我铺的这条路一定有问题吧?所以,将来我也不会成为出色的人,他们没有抓住重点。”

“非常有意思的想法。”

“是这样的吧?不过,我们孩子的一切都是由父母决定的,自己不能进行选择。父母失败了,孩子也要承受这种失败。”

孝弘非常平静地说出这些话之后,又讲出了让我更加意外的事情。那天半夜逃走,砂川家的人住进来之后,他也去过几次二零二五室,而且都是一个人去的。

“半夜逃走时太匆忙了,像我的参考书还有体操服等物品,因为它们不是太重要的东西也就忘了带走,所以,我还必须去拿回来。当然,我可以让母亲去取,可不知为什么,我也想知道那座房子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那时,我也不知道父母有什么计划,可当我在二。二五室看到一位不认识的阿姨的时候,还是大吃一惊。我原以为房子一定是空着的,所以我还带着钥匙。”

“你说的这位阿姨指的是砂川里子吧?”

“嗯。”

“阿姨看到你的时候也感到惊讶吗?”

“她问我是谁家的孩子,可我非常紧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后阿姨又问我,你是小丝家的孩子?”

“于是,你就进了屋?”

“我说自己是来取忘在这里的东西的,阿姨马上把门打开让我进去了。”

小丝孝弘在自己房间的壁橱里找了找,还翻了翻鞋柜,砂川里子对他没有丝毫的埋怨。

“就在这时,从前面的房间里出来了一位坐着轮椅的老奶奶,这又让我吃了一惊。”

“是砂川浏吗?”

“我对她说,您好。这是一位身材矮小、满脸皱纹的老人,挺吓人的,可她也是笑眯眯的。”

“笑眯眯的?也许她知道你是谁吧?”

“不是这样的,她好像把我认错了。那位阿姨走到老人身边,用非常大的声音对她说了好几遍,这个孩子是小丝先生的儿子。可是,老人的耳朵很背,她好像还是把我认错了。于是,那位阿姨不好意思地笑着对我说,对不起了。”

“砂川浏好像患有老年痴呆症。”

“是的,我也听说了。”

“砂川里子也没有让你赶快离开,对你还是非常热情吗?”

“是的,看到我拿的东西太大了,她还帮我把东西装进袋子里,然后用绳子捆住,让我拿着方便一些。”

“孝弘君,你是不是也很为难?因为你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人。你问没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住在这座房子里?”

“有点说不出口,父母不喜欢他们,如果问了,他们就会更加不舒服了。”

“是这样的吧。”

“不过,在我找东西的时候,阿姨说,我们就是向这个孩子的父亲租的房子。所以,这也就说得很清楚了。”

“孝弘君相信吗?”

“当然不相信。为什么我们要连夜逃走,把房子租给他们呢?所以,这是假话,阿姨在说假话。”

“砂川里子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她很为难,也很犹豫。我很不舒服,为什么嘛……她完全把我当成了孩子,也许她认为即使说了真话,孩子也不会明白的。可是,我不喜欢别人骗我,所以就想收拾完东西赶快离开这里。过了一会儿,阿姨对我说,你父母说过不让孩子一个人来这里的。”

“是说不能接近二零二五室吗?”

“是的,我没有回答就走了出去。就在我走出大门来到走廊的时候,还能听到那位老奶奶在叫——友治、友治。然后那位阿姨说,那个孩子不是友治。我觉得非常奇怪,说实话,那时我一直很害怕,就想赶快离开这里,所以就向电梯跑去。”

对住在原来自己家里的不认识的那一家人感到害怕的小丝孝弘向父母隐瞒了未经同意去二。二五室的事情。他知道,一旦告诉他们,自己一定会被狠狠训一顿的。

“那时你是怎么理解有陌生人住在二零二五室这件事的?你想到过能让自己接受的原因吗?”

“理解?无奈之举吧。”

他用力地摇着头,我担心他会不会头晕。然后,他肯定地说:“我只是觉得不喜欢,想也没有用,自从父母开始吵架以来,他们就不会再向我解释任何事情了。”

“当时,你是住在你母亲位于日野的娘家吗?”

“从那里到学校非常麻烦,我很累。于是,我对母亲说,我想自己一个人生活。”

“你一个人?你是想租间公寓吗?”

“嗯。”

“为什么?”

“因为上学太麻烦了,我想住在学校附近。”

“你父母怎么说的?”

“我没有对父亲说,只对母亲说过这件事。母亲没有同意,其实,从开始我就知道她会是这种态度。”

“明知她会反对,你还是要说?”

“是的,因为我想说。”

“你是想让她知道这样上学既麻烦又辛苦吗?”

“不是的,我是想让她知道自己已经不想和他们一起生活了。”

他的语气并不激动,而是非常果断地说出这句话的。在他果断地说出“不想一起生活”的时候,只在那一瞬间,他耸了耸瘦瘦的肩膀,而平和的气氛却没有一点变化。

“你想离开父母?”

“我已经想了很多问题。”

“你所说的‘很多’指的是什么?”

“很多失败,很多失策。”

“你是指父母经济上的困境?”

“是的,可还有其他方面的问题。”

他显得十分疲惫。

“我刚才说的立体声收录机的事情,是不是也很愚蠢啊?借了巨额债务,那样做肯定是还不了的。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可母亲还是若无其事地被拖下了水。不过,自己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尖刻。

“我的父母什么时候都能说,说成非常了不起,总觉得自己很特别,可做的却全是蠢事。我就这样被牵连进来了,我都烦了。”

“可你的父母一直都很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我一直都很认真,是他们把事情搞得乱七八糟的。”

“不过,最后你也没有一个人生活。二零二五室杀人案发生之后,当警察去你母亲的娘家调查情况时,你的父母急忙带着你逃走了。那个时候的情况你还能记得吗?”

“嗯……”

“那是一段难忘的经历,当时,是你要求和父母一起逃的吗?”

“是他们硬逼着我逃的。”

“是吗?你母亲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是怎么说的?”

“你母亲想劝阻希望逃走的你的父亲,她本人是不想逃跑的,可你说扔下父亲太可怜了,所以就一起逃了。”

小丝孝弘像是赶苍蝇似地摇了一下头,然后扔出一句话来。

“啊,那是谎话。”

“你母亲在撒谎吗?”

“是不是谎话呢?母亲希望这样想,也只能这样想。我母亲就是这样,想到什么说什么,说得跟真的一样。”

“那你所看到的那天逃亡的真相又是什么样呢?”

“我是被硬逼着一起走的。父亲说,说什么也不能把你一个人留下来,孩子就要跟在父母身边的。我虽然不愿意,但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就跟着走了。我觉得,他们也不可能逃得太远,很快就会被抓住的。”

“你倒是非常冷静。”

“是吗?我只是烦透了。”

“逃亡的时候,你母亲认为不知道你父亲过分绝望之后会做些!什么,听说很可怕。”

“看上去并不太可可怕了。”

“你母亲说,最后让你父亲前往警察局投案的是因为你的劝说。”

小丝孝弘低下了头,他第一次让人感到了一个心无芥蒂的孩子的细腻。

“我也没劝什么……”

“不过,你是和你的父亲谈了话?谈了些什么?”

“我说我很担心。”

“担心?担心谁?”

“因为我也听说了二零二五室的人全被杀了,我想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当然是非常大的……刺激,所以我很担心。”

“按你刚才说的,你是不是只见过砂川里子和砂川浏?只见过一次面,而且你对她们的印象是不是也不太好?”

小丝孝弘低着头没有说话。在他自己想开口说话之前,我只能耐心地等待,什么也不说。

大约一分半钟过去了,小丝孝弘眨了好几次眼睛。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忍住眼泪。

“那次之后,我还见过几次阿姨。”

“见过砂川里子?”

“嗯,因为我又去了二零二五室。”

“这么说,你不止去过一次?”

“嗯,我想有四五回吧,也许还要多。”

“你去干什么?还是拿东西吗?”

小丝孝弘不停地用手揉着鼻子,然后又哧哧地抽着鼻涕。

“我第二次去的时候,是想看看能不能让他们还给我一个房间,为了这个才去的。”

“把二零二五室里你的房间还给你?”

“是的。”

“这时,你知道砂川里子她们为什么会住在那里了吗?”

“还是不知道,不过,我认为那是我的房间,我一定要把它要回来。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么说,这件事发生在你想租房一个人独立生活的愿望没有实现之后?你是不是认为,为了独立生活,最好是一个人回到二。二五室?”

“嗯,是这样的。因为从这里去上学非常方便。”

“砂川里子怎么说的?”

“她很为难。”

“既没有生气也投有高兴吗?”

“没有,我也拼命地向她解释。”

“对方也在认真地听你解释吗?”

“比我母亲强多了。”

“不过,你想过吗?如果你一个人搬回二零二五室的话,你将和完全陌生的砂川一家人一起生活?”

“这大概不是很困难的事情吧。”

“是嘛?这可完全不同于和家人在一起的生活啊。”

“是吗?对我而言,和父母一起生活非常难受。他们是父母,我只是个孩子,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拉着到处跑。而和外人生活在一起,事情决定之后只要遵守就可以了,这样不是反而更轻松了吗7”

“你把这些话都告诉砂川里子了?”

“我告诉她了。”

“她大概很惊讶吧。”

“她说‘这和我们是一样的’。”

“和我们是一样的?”

“嗯,不过那时我还不太明白阿姨讲这话的意思,因为我根本不了解砂川家的情况。然后阿姨对我说,其实我们也都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住在一起的。因此,我怀疑阿姨的名字是不是真的叫砂川里子。”

“这一次轮到你惊讶了。”

“是的,我大吃一惊。只有叔叔是砂川信夫本人,阿姨只不过是借用了叔叔家人的名字——都是为了这座公寓——阿姨这么告诉我,可开始我还是不能完全理解。”

“听了她的话,你是不是还想一个人搬回二零二五

室?”

“想,不过阿姨说这件事不会太简单……于是,阿姨就把她们为什么会住进二零二五室,是拍卖还是占房等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

小丝孝弘不是从父母的嘴里知道这些事情的,而是占房人砂川里子告诉他的。

“她说‘我虽然理解你的心情,可我还得考虑早川董事长的面子,他说过不能让孩子住进来的’。听了她的解释,我也知道这件事办不成了。”

“你失望了?”

“不过,我还是挺高兴的,因为还有别人和我的想法一样。”

“你是不是认为和外人生活在一起要比和家人一起生活要幸福得多?”

“是的。虽然我还是个孩子,可我总想离开父母,总希望能从父母那里解放出来。普通的孩子是不会这样想的。”

“你是说自己不是个普通的孩子?”

“到现在我还这么想,我的人生乱七八糟。”

“这只是你自己的想法。后来,你又去了几次二零二五室?”

“因为阿姨对我说,如果想一个人呆着的话,你也可以过来。里面的房间都还空着,所以有时放学后我就会去那里,一直呆到晚饭前,阿姨把我赶走。”

“她会说,已经太晚了,赶快回你日野的家。”

“是的,不过有时她还请我吃饭。”

“砂川里子为你做吃的?”

“是的。她说男孩子容易肚子饿,不过阿姨要忙着上班,做得不是太好。”

“她白天在一家超市上班,晚上去餐馆打工。”

“是的,我基本上都是下午四点或四点半左右去那里,阿姨一般都在那个时候回家,照顾奶奶,准备晚饭。”

“你见过其他的人吗?砂川信夫或砂川毅?”

“我见过两次叔叔。”

“有什么感觉?”

“是个性格比较抑郁的人,不过对我还是挺不错的,他说孩子也很辛苦,像是和大人说话。”

“砂川毅呢?”

小丝孝弘的表情有点阴沉下来了,他看着自己的腿,眼睛在骨碌碌地转着。

“你没有见过他吗?”

“没见过。”

“没兴趣吗?不过只有他才应该是和你有着同样态度和心情的年轻人。你认为虽然是父母,但他们也没有权力左右孩子的人生。他应该是最能理解你这种想法的人,不是吗?”

“……我不知道。”

“他也住在二零二五室吧?”

“阿姨说,他几乎就是回来睡个觉。”

“砂川里子是怎么看待砂川毅的?”

“不知道,不过……阿姨好像很担心他。”

“她也没说吵架的事情?”

“她没有对我说过这样的事情。”

“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我想问一问父母把你从日野的家中带走逃亡时的情况吧。你说过,当你听说二零二五室发生杀人案之后。你对父亲说,自己很担心砂川他们。虽然他们都被杀了,但你还是想确认一下是真是假。”

“是的。”

“你父亲听了之后有什么反应?他也担心砂川他们吗?”

“他说,不会和那帮家伙有关系的。”

他的语气不够有力量。虽然他是引用父亲说过的话,可对小丝孝弘而言,把砂川家的人称为“那帮家伙”,还是让他难以忍受。

“当知道你认识砂川他们的时候,你父亲没有感到惊奇吗?”

“在当时的情形之下,他根本就没有多余的时间考虑这种问题。”

“不过,你父亲还是去警察局投案了。”

“我认为,如果再逃下去,别人会认为是父亲杀了砂川他们。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人知道买受人石田先生也逃走了。”

“你的父亲就没有杀死砂川他们的动机吗?”

“我不知道,也许有吧,因为父亲讨厌砂川他们。”

“他为什么讨厌他们呢?他和你一样,也知道砂川家的特殊情况吗?”

“不知道。我的父母是从报纸上的报道中得知砂川他们不是普通的一家人,只有我一个人事先就知道了。”

“你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母?”

“没有这个必要。”

“听了你的话,我至少能感觉出来,当时你对砂川他们要比对父母有着更多的亲近感。”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个男孩歪着头,表情很严肃。突然,他又急忙往下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是亲近感。不过,砂川阿姨能认真地听我说话。她能像个母亲似的理解接受我所说的话,而不是按母亲的喜好来曲解我的话。所以,我很容易说出心里话。当然我不会要求阿姨能够理解我——因为都不是太了解——只是阿姨和我母亲不一样,不是那种只听自己喜欢听的事情的人。”

事实上,在砂川家人的尸体被运出之后,进入房间进行调查的警察们很早就感觉出了一种不正常。这家不是普通的家庭——好像是暂住的——这里的家具和家电似乎都是替别人保管的——事实上,在走廊旁边的卧室里,还有没有使用过的沙发和桌子,上面整整齐齐地盖着块布。

进而从壁橱里又发现了许多能证明这种“不正常”的东西。在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纸箱里有几本贴有家人照片的影集。如果先说结论的话,这是小丝家留下的影集,所以里面全都是小丝一家的照片,没有一张是已经被杀的砂川家人的照片。

而在发现砂川浏尸体的那间日式房间的壁橱里也发现了许多暂住的物品——里面装有手提旅行包和大型纸袋。公寓房间的使用方法也让人有种很客气的感觉。客厅的桌子上铺着一块大大的桌布,但上面没有一点污渍;组合音响的电源没有插上,电线整齐地捆在一起,并且还有塑料布(塑料布上溅满了血迹)盖着。怎么看,这家人在租来的房子和家具中就像是踩着鸡蛋似地小心翼翼地生活着。

直到这时,警方还不清楚后搬进来的那家人,也就是已经变成尸体的这些人的长相。他们搜遍了家中所有地方,也没有找到他们的影集,连张照片都没有发现,也没有发现从别处来的信。后来早川董事长被捕之后,虽然通过那份假租房合同中的居民证查明了这四个人的身份,但里面也没有他们的照片。要从尸体面模上推断出生前的表情,这需要很强的想像力。这家自称叫砂川的一家四口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是不知道长相的人。

正如小丝孝弘所言,能清楚地看出他们的长相始于报纸开始报道之时。

“报纸开始轰动的时候,在整个日本,大概只有我一个人不感到惊奇。”

小丝孝弘说这句话的时候还笑了笑。

“是这样的,就连早川董事长对这件事也感到惊讶。你是惟一一个知道砂川家人生前秘密的人。”

这个少年脸上那淡淡的笑容消失了,只有这一次,他是真的要哭了。

“可我还是一个人,阿姨她们都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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