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明穗园”里所有的员工都发现在茺川一家四口被杀案的被害人名单中有一个叫砂川浏的,所以大家都在议论纷纷。

“是的,最早从电视上看到名字的是有时负责我家奶奶所在楼层的一位护士。所以,她当然知道我家奶奶的名字,同时她也了解我丈夫已经失踪十五年的情况。她说,这个是不是搞错了?就这样,主治医生山口先生也就知道了。”

“大家都很惊奇吧。”

“这个嘛……光是茺川事件就够轰动了,大家都很有兴趣,别说里面还出现了砂川的名字。”

对砂川里子的采访是利用她的休息日,在深谷市郊外的“深谷纪念馆”里的一家茶馆里进行的,大概是茺川一家四口被杀案的案情全部调查清楚后的一个月左右吧。

砂川里子身高一米六五,在她这个岁数的女性中算是高个子了。

可能是太瘦了吧,看上去比实际身高还要高。如果要是买成品服装,估计九号的尺寸就可以了。不过因为袖长和衣长都不太够,听说也只能买十一号的了。

“所以,我总是穿肥肥大大的衣服,婆婆经常说我,你为什么总是打扮得那么难看?”

当时,她穿了一身灰色的套装,这是一身颜色非常稳重的厚套装,看上去像是新的,不过,她的脚上穿的却是一双已经发旧的白色运动鞋。

“我已经习惯了,在照顾婆婆的时候,总是穿着便于脱换的衣服和一旦有事时能跑得动的鞋子。所以,我已经习惯买这种运动鞋了,现在已经不能再穿高跟鞋了。”

不太好看,对不起。她笑着低下了头。突然,她像想起什么似地大声说道。

“这么说,那天我急急忙忙赶到‘明穗园’时,也是穿的这双运动鞋。”

“这样吧,咱们还是顺着那天的事情往下说吧。你是在三楼的护士站见到了山口医生。”

“是的,山口医生对那起案件出现砂川的名字感到惊奇,不过,他特地给我打电话,不是为了这件事情。”

“是因为其他的事情?”

“如果只是在电视节目或报纸上出现砂川的名字,当然大家会议论纷纷,可养老院还不至于马上就把我叫过去。就算这事搞错了,或者没有搞错,他真的是砂川夫人的丈夫,那也是你自己要处理的事情,养老院不会干预的。”

“是吗?”

“不过,就算没有那样的报道或电视节目,两三天前,山口医生就在犹豫是不是应该给我打电话,因为这是和砂川——我丈夫有关系。”

“在一家四口被杀案的报道出来之前,‘明穗园’是不是知道了一些有关砂川信夫的情况?”

“好像是我婆婆做梦时说的。”

“做梦?”

“她说信夫给她托梦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概是在有关被害人的身份已经查明的报道出来之前两三天吧,所以,山口医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告诉我。”

“确实如此。不过,这只是做梦,托梦这种说法也会有错的时候。”

“是的,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是老人嘛,开始的时候医生也不明白我婆婆说的是什么,而且,她不仅晚上做梦,白天睡觉或打瞌睡的时候,也会做梦,她做梦的次数太多了。那个时候,我婆婆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或者是躺在床上看电视,所以一天当然要做好多次梦。”

“信夫出现在她的梦里?”

“是的。开始的时候,医生还对我婆婆说,梦见儿子,可能你儿子是要回来了,这也许是一种预感。不过,我婆婆却说,医生,我儿子不会已经死了吧?医生,他脸色青青地来到我的枕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

“浏能清楚地知道那就是信夫吗?”

“知道,不过好像没有说话。她说,信夫就像这样耷拉着双肩,表情很难受,愧疚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婆婆。”

“山口先生很关心这件事?”

“是的,关于婆婆梦见自己那已经蒸发了的儿子,山口先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像我婆婆这样的刚刚患了老年痴呆症的老人经常编一些很严重的假话。不过,她本人并不认为这是假话,因为这是媸本人亲身体验过的。”

“和我婆婆同一病房的一位老奶奶,非要说一到夜里房间的地板上就开满了鲜花,三十秒钟盛开,三十秒钟枯萎,像梦一样美丽。这也是梦。”

“大概这是一种幻觉吧?”

“那么复杂的东西,我也不太明白。不过,医生说,我婆婆梦见信夫的这个梦的内容比较沉重,他才有点担心,所以才想和我联系。”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和你联系的时候,那篇报道出来了?”

“是的,虽然这是一个巧合,不过也太巧了吧。也许给我婆婆托梦的信夫真的已经死了。在护士站我听完这些话之后,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以前我一直是半信半疑的,可在那一瞬间,我也认为信夫真的死了。”

“于是,你决定和警察联系一下。”

“是的。山口医生和董事长都说应该这么做,可是我害怕警察,不太喜欢这样做。如果要是让他们白辛苦了,警察可能会生气了。”

“那天,你见到了浏吗?”

“是的,我见到她了。决定向警察报案之后,我就离开护士站去看我婆婆了。不过,我婆婆还在睡觉,我就坐在她的床边。这时,她邻床的一位老奶奶对我说,浏告诉她,今天早上儿子又来给她托梦了,他就站在这位儿媳妇——也就是我了——坐的那个地方。”

“是床边的同一个地方吗?”

“是的。那是一个四人房间,过道很窄。因为要照顾上了年纪的老人,所以床的周围摆满了各种器具,显得很凌乱。我好不容易找个地方坐下来,那是一个没有靠背的凳子。我婆婆说,信夫就会在那里。”

“浏看得很清楚吗?”

“可能是看见了吧。我想了很长时间,我觉得那个人——信夫回来坐在那只凳子上是不可能的,可我婆婆却说梦里的信夫就坐在这里。就在这时,婆婆醒了。她说,你来干什么?今天不是你来看我的日子啊。她脑子清醒的时候,连这样的事情都明白。于是,我说,听说你梦见信夫了,所以我过来看看。”

“浏是什么反应?”

“我估计婆婆一定会责怪我的。因为自从她住进了养老院,就一直认为我是个非常坏的人,是个不去寻找信夫的冷漠的女人。可只有那一天,她没有对我说一句不好听的话,她显得很平静。她问,信夫到我这里来了,他没有去你那里吧?他一定会去你那里的。

“我问:婆婆虽然不太明白,但你说信夫出现在梦里,还给你托梦,这是真的吗?然后,我婆婆清楚地说道,他给我托梦了,信夫是不是已经死了?”

“真够絮叨的,不过浏还不知道那篇报道吧?”不知道,她是老人嘛。不过,她说信夫已经死了的时候,语气有点死了心的感觉。

“然后我就去了大厅,告诉伊泽董事长他们,与其给警察打电话,还不如去一趟的好。他们很是惊讶,我说了说婆婆那清晰的预感,然后就决定去警察局了。”

“于是,你就决定去茺川北署?”

“是的,我是第二天去那里的。”

砂川里子稍稍停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

“可是最后当很多情况搞清楚之后,我才知道他没有给我托梦。”

“你是一个人去茺川北署的吗?”

“不不,不可能的,我可没有勇气自己一个人去,是毅、伊泽董事长和总子陪我一起去的。”

“警察马上就听你们介绍情况了吗?”

“这也让我很惊讶,他们非常客气地接待了我们。我原来以为他们会说别胡说了,赶快回去吧,可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你是不是带了一些能证明你身份的文件?”

“我没有想到这些,不过,毅把居民证和户口本都带去了,那稼子还把驾驶证也带去了。另外董事长还把当初录用我时的简历也带了去。还有,特别养老院也出了一份简单的证明,说确实有一位叫砂川浏的老人现在还住在那里。”

“搜查本部的人也很吃惊吧?”

“刚开始的时候是这样的,不过倒不是那种大吃一惊的样子。昕完我们的介绍之后,他们让董事长他们在外面等着,让我和毅一个一个地看在那起案件中被害的男人的照片。”

“马上就去看了吗?”

“一位刑警开始的时候先问我,他是死了之后才拍照的,眼睛是闭上的,而且他是头部被殴打之后杀死的,你们有十五年没见过面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认出你的丈夫来,你还想看照片吗?我回答说,当然要看,如果真的就是我的丈夫,我一定会很难受,因为这是死人的照片,感觉也不会太好,是不是?不过,我一定会认出来的。”

“共有几张照片?”

“让我看的共有四张,有从正面照的脸部——是从上面照的,还有全身的,另外还从左右各照了一张。”

“怎么样?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吗?”

“……这个嘛,开始我以为错了,正像刑警说的那样,人是闭着眼睛的,和我记忆中的丈夫比起来,他的脸要胖多了。而且,这又是一个死人——看着被害人尸体的照片,我有点害怕所以也没有好好看。不过,从右边拍的那张照片,这个……因为是侧面吧,他的鼻尖有点向下弯,照片上也是一样的。”

“你认为他是砂川信夫吗?”

“差不多吧,只是他有点太胖了。”

“你看完照片之后,毅也被叫去看了?”

“是的。刑警把我叫到另外一个房间里对我说,在你儿子看完照片之前,你不要和他见面说话。他们可能是认为,如果我们说话了,我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毅,”

“会对他产生影响?”

“是的。不过,我很担心。就算现在毅的判断力比我要强,可他父亲离家出走的时候他只有六岁。而且,自从他不在了之后,我婆婆非常生气,把所有的影集全都收了起来,她不让毅看照片。所以,我觉得毅不一定能认出他父亲的长相。”

事实上,这个时候砂川毅也在对茺川北署内负责接待他的搜查本部的警察说,即使是看了尸体的照片,自己也认不出来是不是父亲。所以,重点还应该放在砂川里子身上。

“毅一看完照片就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妈妈,我认不出来。我说,不要勉强自己,如果你奶奶没有患老年痴呆症的话,她是最能认出来的,因为她毕竟是母亲嘛。”

“直到最后,搜查本部也没有向浏了解情况吗?”

“即使他们去了解情况,她也说不清楚的。不过,刑警们去了好几次养老院。是的,是的,刑警们也是去了解我婆婆的梦话的。”

“你指的是在报道被害人身份之前几天,她所说的砂川信夫给她托梦的事?”

“是的。刑警们可不认为这种话是可以一笑了之的。我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信夫真的托梦的话,那他一定会站在我面前的。可是,搜查本部的一位刑警,他年龄挺大的了,对我婆婆非常感兴趣。后来他还对我说,夫人,有这种事情,死了的人会去通知遗属的,这也是说多情况搞清楚之后很长时问的事情了。那位刑警还对我说,夫人,砂川先生一定是想回到有妻子、儿子和母亲的家里了。”

“除了尸体的照片以外,他们还让你辨认其他物品了吗?”

“是的,不过,那些也是照片,他们并没有把实物拿回来,只是拍了一些非常细致的照片。”

“是些什么样的东西?”

“死者身上穿的衬衣、裤子,只拍的衣服,另外还有手表,房间里的衣服、鞋和拖鞋,还有正在看的书。那套公寓可能真的有问题,总给人暂住的感觉。信夫的随身物品都装在纸袋和纸箱里,到处都是衣柜和茶具柜虽然很漂亮,可里面却空空如也。”

“小丝夫人非常讨厌他们,不让他们使用家具及别的东西。”

“好像是吧。所以,照片里面有装着衬衣和内衣的纸袋,而下一张则拍着袋子里的东西。”

“看完之后你有什么感觉?有没有你记忆中的东西?”

“没有,没有,一点都没有。毕竟已经过去十五年了,他的西装什么的肯定会有变化,可信夫的手表,他离家出走时戴的那块手表是我们结婚时公司的部长送的贺礼,只要看到它,我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可是,我没有找到。”

“笔迹等怎么样?”

“我看了一张表。这种实物都是装在塑料袋里的,我是不能用手直接摸的,只能把它放在桌子

上,我离得近一些去看。那是一张很大的表格,不是平常的那种表格,上面写了很多内容,什么”早川董事长两点“、”石田来“等等,是用万能笔写的,看得非常清楚。毕竟十五年没见面了,我不能说这是不是信夫的笔迹,不过,他的字写得很难看,没法说的难看。结婚时,他在运输公司工作过很短一段时间,他经常惹别人生气。砂川先生写的发票根本就看不懂,就像暗号一样。可是,那张表格上的字却写得相当漂亮,而且看得很清楚。”

“这么说,从侧面看有点像,可从照片上,你还是不能肯定。”

“是的……于是,他们决定让我去看尸体,当然这个时候我就能看明白了。”

采访进行到这里,砂川里子第一次哭了。她的眼睛潮湿了,有一段时间,她几乎都说不出话来。

“尸体是被冷冻保存的?”

“是的,冻得硬邦邦的,到现在我还能记得很清楚。”

“即使是搜查本部,他们确定四具尸体的身份的资料也只有早川董事长手里的居民证,他们也不太放心。因此,搜查本部没有对外宣布身份已经查明。当时砂川夫人所看到的新闻或电视,很少有肯定地说被害人身份已经查清,他们总是用‘猜测’或‘认为’的语气。”

“是这样的,刑警们说的也都是这样的。”

“当你看到的不是照片,而是尸体的时候,你是不是马上就认出来了?”

对于这个问题,砂川里子没有马上回答。作为采访所在地的纪念馆里的茶馆对面的院子里,有一大块绿意盎然的草地。草地上虽然立着一块禁止入内的牌子,可还是有三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正在上面玩一只颜色鲜艳的水皮球。好长一段时间,她一直在盯着他们。

“我们的婚后生活确实很短暂。”

“结婚后的七年两个月,信夫就离开家了。”

“是的。所以说实话,我对他的情况,并不是非常了解,我们和社会上的普通夫妇不太一样。”

“不过,你和信夫之间,绝对不会有什么不和?”

“我们的关系还算可以吧。我这么说虽然有些奇怪,不过我们从来没有吵过架。这是因为他和婆婆的关系不好,自从我嫁到砂川家之后,就像两个人之间的缓冲物,根本就没有时间和他吵架。

“在我看来,他有些地方就像个小弟弟。不敢违抗母亲的小弟弟,在家里没有地位,一直非常胆小和半死不活的。当我看到冷冻的尸体的时候——和照片不同,我可以在旁边认真地看,还能看出一点。他的影子,他就是信夫——我对刑警说了。不过,已经变成那样的他还是让人感觉到一丝胆怯,似乎非常对不起社会,想想他做的那些事,这也在情理之中吧。”

和当时一样,砂川里子和毅现在仍然生活在深谷市里那套租赁的公寓里。拥有自己的房子,对这对母子而言还是一个很遥远的梦想。砂川信夫所做的事情,也是被雇来作为占房人住进那套超高层的高级公寓里的。

“听说你认出了信夫的尸体后,还去看了看千住北新城的西塔楼?”

“是的,我只去看过一次,那是案件发生后的很久之后吧,也就是最近的事情。”

“你想亲眼看一看丈夫去世时的地方?”

“是的,不过还是因为后来对他的所作所为没有一点感觉。什么占房人,和我没有一点关系,那样的高级公寓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

“你去了之后感觉如何?你进到房间里面了吗?”

“进去了。管理员非常热情,佐野先生是第一个发现我丈夫他们的人,他给我讲了许多事情,他们是怎么死的,当时是什么情况,等等。”

“那是非常豪华漂亮的房间?”

“是的。可是,我丈夫他们绝不会大手大脚地生活,不知道他们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到了最后的最后还是看着别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生活着,实在是可悲可怜。这可真是禀性难移,他从小就一直看我婆婆的脸色,结果最后也没有逃脱这种命运。他就是为了要结束这种生活才离家出走的。”

里子再三强调,砂川信夫和亲生母亲的关系不太好,作为媳妇,自己就是这两个人之间的调解人。信夫蒸发的原因也是因为母亲,他和里子的关系还不错。

可是,为什么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如此不和呢?原因又是什么呢?“信夫和浏之间为什么关系不好呢?可不可以谈谈你的想法?”

砂川里子似乎有点犹豫地眨了眨眼睛。刚才在草地上玩水皮球的孩子们把球扔在一边,人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茶馆里非常安静。

“原来……怎么说呢?砂川家的情况太复杂,他的脸上都有皱纹了,我想就是这个原因吧,至少信夫相信,他也这么对我说过。”

“是他本人吗?”

“是的。刚才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嘛,他和婆婆的关系不好,婆婆对他非常严厉,我对此感到非常不可思议,然后就问信夫为什么会这样。于是他对我说,我长得很像经常虐待母亲的爷爷,就是因为这个,这都是过去的事情,我也没有办法。”

也就是说,要想寻找砂川浏和信夫这对母子不和的原因,就必须追溯一下砂川家的历史。

砂川浏原来姓中村,娘家在深谷市郊外种地。中村家是当地的佃农,生活贫穷,母亲在浏六岁时就病故了,家里没有其他的孩子,浏是独生女。

“我婆婆的父亲不是当地人,他原来是东京人。一直做买卖,战前还很风光,可后来生意失败了背上巨额债务,没办法只能逃了出来。他在深谷有亲戚,虽说是来帮助干农活的,可他原来就是城里人,不喜欢农村生活。而且深谷也不像现在这样开放,经营首都圈近郊农业还是有利可图的,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的父亲就是这么一个人,所以当母亲去世之后,他也就离家出走了,,大概是回到东京了吧。因此,我婆婆是在母亲去世后的娘家——中村家由舅舅舅妈抚养成人的。虽然舅舅舅妈都很疼她,可我婆婆的母亲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和其他姐妹之间的年龄相差比较大,所以,当舅舅舅妈把她领回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六十多岁了。能不能养活自己都还难说,所以,我婆婆很小的时候就被嫁出去了。”

“多大?”

“听说是刚满十三岁。”

砂川浏生于1910年,所以这应该是1923年(大正十二年)的事情了。

“不过就在那个年代,十三岁也还是个孩子。说是结婚,只是为了体面,其实就是去做佣人。”

这也就是说,虽然双方说好了将来浏要成为砂川家的几媳妇,不过现在则是住在家里的佣人,是作为劳动力使用的。

“听说我婆婆去的那个砂川家非常有钱,据说是赶马车的,也就是今天的运输业。好像有很多的人和马,我婆婆要照看好多的马。”

“还是在深谷市里的家里吗?”

“不,不是的。比东京还要远……不过,这件事有点不方便的地方,我不想你把这个地点写得太清楚。虽然砂川家的直系亲属已经没有了,可他们还有其他亲戚。”

“我知道了,只要说他们是富裕的生意人就足够了。”

“砂川家有五个孩子,两个男孩三个女孩,最小的女儿和我婆婆同岁。这个嘛……我婆婆以这种身份来到砂川家,这个同龄的妹妹经常欺负她。后来她一直记恨着这件事。这个最小的女孩不到十五岁就病死了。不过我婆婆说自己在她最后的时候还照顾了她。司她最后还心术不正,我婆婆非常生气,怎么也忘不了这件事。

“另外两个女儿都是在十八岁左右就嫁出去了,所以,婆婆对她们没有太深的印象。大女儿好像是嫁到了大阪,在停战前疯狂的空袭中全家都被炸死了,连尸骨都没有找到。二女儿和东京高岗住宅区的一位医生结了婚,听说过得不错,我婆婆说,因为没有什么来往,所以对她的情况也不太了解。

“所以成问题的是长子和次子,长子比婆婆大五岁,次子大三岁,开始的时候,听说我婆婆是要嫁给次子的。因为这是有钱人家,继承家业的媳妇是要门当户对的。不过据我猜测,从开始的时候,砂川家就没有想把她嫁给任何一个儿子,那不过是借口而已,也许他们只是想要一个不用付工资的劳动力。”

“虽然这是一个富裕的家庭?”

“不是有人说过吗?越是有钱的人越是吝啬,砂川家的父亲——就是后来成为我婆婆老公公的那个人,他也是非常吝啬的。”

“他就是你说的虐待浏的爷爷?”

“是的,他非常厉害。”

日本年号改为昭和之后不久,中村家的、浏的祖父母都相继去世了。这样一来,浏确实只能呆在砂川家了。

“听说日本关东军取得胜利了,砂川家的爷爷非常高兴,他把所有的客户都请来喝酒,家里非常热闹,而婆婆却不能回去参加奶奶的葬礼,虽然她哭着请求让她回去,可砂川家还是不同意。这也是仇恨的一个方面吧。”

不久,日中战争开始了,一个充满火药味的时代来临了。

“听说砂川家的长子被免除兵役了,只有次子去打仗了。我婆婆一直怀疑只有长子免除兵役,是爷爷到处贿赂的缘故。昭和十一年二·二六事件时,长子有事去了东京,爷爷非常担心,三四天都睡不着觉,烧香拜佛。长子不知道这些情况,一直等到交通恢复之后才若无其事地回来了,爷爷悲喜交加。真像个傻瓜。婆婆恶毒地说。”

砂川里子在说到浏的“生气”、“仇恨”和“恶毒地说”等情况时,和所说的话的内容不同,她的脸上一直略微带着一丝微笑。这种笑也不是毫无顾忌的,就像一个母亲正在讲述非常固执不听话的可爱的孩子,这是一种饱含痛苦的温柔的笑。

“刚才为了方便一直把砂川家当时的当家人称作爷爷,到了昭和十一年,浏又成为砂川家的儿媳妇吗?”

“是的,没有。次子去了部队不在家,她的身份一直很尴尬。不过,听说昭和二十一年她入了籍。”

“是在战争结束之后吗?”

“是的,当时婆婆已经三十六岁了,年龄已经够大的了。”

“最后她是和谁结婚的?”

“长子,当时长子也已经四十多岁了。”

“为什么会这样麻烦呢?”

“这个嘛……就是婆婆最大的仇恨,不过,确实是让人仇恨。事实上,昭和十五年,砂川的夫人就去世了,也就是长子的母亲、爷爷的夫人,真的应该成为砂川浏婆婆的那个人。

“她好像得的是盲肠炎,没有去看医生,最后引起了腹膜炎。刚才我已经讲过了,砂川的公公是个非常吝啬的人,对女人,即使是自己的老婆,他都认为和家畜差不多,肚子疼什么的,根本不用看医生,也不会给予任何照顾。就这样,她很快就死了,死的时候还不到五十岁。

“准备和婆婆结婚的那个次子的运气实在不太好,他三次接到入伍通知书。前两次都活着回来了,可第三次终于不行了,在太平洋战争的中期战死。砂川的夫人去世的时候正好是他第二次应征入伍,因此,他都未能回来参加母亲的葬礼。正因如此,他觉得非常遗憾,于是给父亲写信想早点把浏娶过来,让母亲看看孙子。可是,接到信的爷爷却说目前正在丧期之中,这么做不太合适。他找个理由把婚事延期了。

“据婆婆介绍,在这之前,也说过几次浏和次子正式结婚的事情,可每次砂川的公公都是推三阻四的,谈话进行不下去。时机不是太好吧,所以我婆婆就一直是一个住在雇主家里的佣人。当时我婆婆也认为这是因为砂川爷爷不喜欢自己的缘故。

“可是,事实却不是这样的,事实正好和她想的相反。这件事从砂川夫人一去世就清楚了。”

“这是怎么回事?”

“爷爷到我婆婆晚上睡觉的地方去了,那是参加葬礼不到四天的时候。”

“是嘛……”

“我婆婆当然不会喜欢他,可是也没有办法。如果离开砂川家的话,现在连个去处都没有了。她一直为这件事而后悔。如果当时离开家去东京等地方找份工作的话,我的人生就会不一样的。真的,一直到死,她都在哭着后悔。

“我也是个女人,所以非常理解婆婆的悔恨。很小就父母双亡,说是将来要做儿媳妇,可实际上却是一名身体强壮的女佣人,是女佣人,却得不到女佣人应该得到的工资,年轻时一直被关在砂川家。不过,听说那个和她订婚的次子是个很不错的人。

“次子是个不错的人,将来也许能和他一起生活。就是因为抱着这一线希望,她才能忍受无法忍受的事情。可是,那个人应征人伍后就没有再回来,家里只剩下爷爷、长子和她三个人。结

果,她也就只能惟命是从了。

“还是……说句俗话吧,虽然说这些事情,可我婆婆对自己所受的委屈也不是一点都想不开的,那个时代太不幸了。”

“即使是这样,那个和她结婚的长子什么都不说?”

“听说他是个既老实又胆小的人,滑稽的是,这种心胸狭小又遗传给了信夫。”

砂川浏这种不稳定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战争结束。另一方面,由于日本的战败,内地的物资也很匮乏,砂川家的家业几乎都处于停业状态。

“那个长子只兴奋了一次,那是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唉,当时的人们还不知道昭和二十年的八月战争就要结束了,所以事到临头大家还都没有意识到——他突然说要去报名参加特攻队,好像还有许多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可是,不管有多少人报名,日本已经没有可以乘坐的飞机了,到了飞机场也没有足够的士兵可供运输,结果当然是没有参加成特攻队。不过,这位长子的心里一直为自己最终未能直接参加战争而感到愧疚。他虽然是个比父亲要强的爱国者,可也许感觉到非常可怜吧。本来他就是个胆小的人,战争一结束,他马上变得更加懦弱了。而且,砂川家的生意也日趋败落了,昭和二十二年春天,商店全都关了门。这时,婆婆和长子正式结婚还不到一年时间。

“这个婚事也非常奇怪。砂川爷爷坚持认为,浏要嫁的次子已经战死了,她就不能再成为砂川家的媳妇了。可事实上,他是想把她娶做自己的小老婆,才找出这样的借口。也许是有点看不下去吧,战争结束社会刚刚稳定下来,联合组织中的朋友和一些亲戚就去劝说爷爷,从今往后是占领军所说的民主时代了,不要再做那种太过分的事情了。爷爷终于让步了,婆婆就和长子完婚了。”

“这么说,她和长子结婚时,也不能和老公公断绝关系?”

“是的,当然不能。”

“那位长子也就默认了吗?”

“唉,我不是说过了吗,他是个没有魄力的胆小鬼。”

砂川里子的口气开始带着一股怒气。

“大概他是在父亲面前抬不起头吧。另外爷爷也是个任性的人,虽然是他自己让长子继承家业不让他应征入伍的,可战争结束之后,他却责备长子说,你从来没有为国家扛过枪打过仗,就知道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附近的人们都在议论,战后砂川家之所以败落,就是因为爷爷不干活了整天撒酒疯。战后,他突然泡在了酒里,也就是现在说的酒精中毒,他一直就是这个状态,最后也是死于肝硬化。”

“然后在1950年,浏在四十岁时生下了信夫?”

“是的。那时家里已经没有店面了,婆婆和长子夫妇二人还有老公公好像是住在大宫。虽然那是个经济振兴的年代,只要身体健康就能找到工作,可他们的生活仍然很贫穷。她没有奶水,信夫长得很瘦。不仅如此,她还是个高龄产妇,因为出了点问题差点难产死去,所以,我婆婆的身体一直不是太好。据我婆婆讲,和战争期间相比,战后抚养这个孩子更加辛苦。”

“虽然很难说出口,可我还是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砂川家和我婆婆的事情,都是很难说出口的。”

“除了信夫之外,浏就没有再生过其他的孩子吗?”

几乎没有一点儿犹豫,砂川马上回答了,而且她还有点生气了:“我婆婆倒是从来没有说起过,不过,我听信夫讲过,她好像还有其他的孩子。”

“那是长子的孩子吗?”

“不,不是的,那是爷爷的孩子。信夫说,父母悄悄说话的时候被他听见了。好像有两个孩子,他们都是婆婆在三十出头的时候生的,一个死于难产,另一个寄养在别人家。第一个孩子生下来就死了,非常奇怪,表面上是这样,也许是被接生婆处理了。”

“真是可怕。”

“确实如此。在过去的日本——我说得过去,也就不到一百年前吧——那个时代,女人和孩子就是这么一种待遇。”

“不过,信夫是长子的孩子,他被平安地生了下来并被抚养成人。”

“是的,不过,这正是让人感到滑稽的地方,也正是信夫的可悲之处。随着信夫一天天长大,他长得越来越像他的爷爷,不仅是脸长得像,连身体都很像他。如果是平常人家,只是因为生了一个很像爷爷的孙子,没有人会多想的。可是,对于婆婆他们,因为有那么多的事情,因此可能非常生气吧。到信夫上小学的时候,性格不太爽快的爷爷已经老实多了,他已经不能再对婆婆动手动脚了。可是,到了那个时候,他非常喜爱像小猫似的可爱的信夫,一起洗澡,晚上一起睡觉,根本无视婆婆他们父母两人的管教,只是放任地养育着信夫。

“结果,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爷爷去世。婆婆曾经对我说过,尽管我知道说这样的话来世不得好报,可我还是不能不说。她好像在讲述昨天刚刚发生过的事情。信夫十岁的时候,当我听到爷爷快要死的时候,我高兴地拍起了手。参加葬礼的时候,我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喜悦。即使是在火葬场,我也没有待在房间里而是跑到了外面,一动不动地盯着烟囱里的烟在不停地往外冒。我在心里不停地自言自语道,他真的死了,刚才已经被烧了,他已经不在家里了。”

说到这里,砂川里子停了下来,她看了看周围。

“也许就是因为在那种地方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吧。我婆婆也这么说过。就在她在火葬场的外面抬头看着烟囱的时候,那是很早以前的火葬场的那种烟囱,高得让人头晕。从烟囱冒出来的烟应该向空中飘去的,可就在我婆婆盯着看的时候,烟却慢慢地往下飘,向我婆婆的方向瓢过来。当她抱着骨灰回家的时候,身上都是一股烟臭昧,可是也没有办法。

“这只是我婆婆自己看到的,所谓臭味,大概也是一种错觉吧。可是,当我昕到这些的时候,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背上凉飕飕的。”

“信夫说过什么时候发现自己长得很像那位引发冲突的爷爷的?”

“他说自己从小就知道,因为婆婆对他说过。”

“你之所以不怨恨信夫抛妻舍子离家出走,就是因为你知道这些情况吗?”

“是的……我认为这并不过分。”

可能是说话时间太长有点累了,砂川里子抬起手轻轻敲了敲脖子。

“这里是个漂亮的墓地,如果要说纪念馆是什么的话,那它应该是墓地。”

砂川家新的墓地就在这里。

“信夫的尸体领回来之后,举办了葬礼,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吧,我婆婆的身体也不行了,心脏的功能越来越差,人一下子衰老了。她马上就病倒了,一天到晚就是昏昏沉沉地睡觉,不到半个月就去世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把儿子等回来之后才去世的,到底还是母亲啊。”

“把信夫和浏葬在一起,是你的主意吗?”

“是的。因为婆婆不想和爷爷葬在一起,可是僧人却不同意,我毕竟是个已经丧失资格的媳妇了,现在说什么也都不太好了。”

“千县,信夫和浏终于在这里成了一家人。”

“还会经常吵架的。”

砂川里子笑着说。那笑容还留在嘴边,她又说:“砂川家的故事,还有发生在婆婆身上的故事,如果讲给现在的年轻人听,他们根本不会相信的。他们会说,这是真的吗?这不是编出来的故事吧?日本的文化又不落后,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的。我是听婆婆讲的,虽然不是亲眼所见,但我并不认为婆婆是在撒谎,我相信她说的话。可是,当我把信夫安葬之后去看那座西塔楼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这个想法变了,一定也是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死在我只在好莱坞电影上看过的那么漂亮的高层公寓里的人们,说到底,他们的人生虽然不像爷爷对我婆婆下手的那个年代那样扭曲,可现实不也就是那样吗?不就是那个时代的延续吗?一个轮回之后,当然要重新开始了。”

像我婆婆那样的媳妇——不,女人就必须像那样受苦的时候,就是不久之前的事情。而现在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若无其事,我们所有的日本人显得非常潇洒。

当我站在下面,抬头仰望那高耸人云的高层公寓的窗户时,我就在想,住在这里的人们都是有钱人,打扮得很漂亮,也有教养,过着以前的日本人从来不敢想的生活。不过,这可能是一种假象。当然,现实中也有过着那种生活的日本人,也许他们正在慢慢地变成真的。

在所有的日本人都达到这种水平之前的漫长岁月里,都在继续着一场非常可怕的演出——在这种假象之下隐藏着过去生活的影子。说什么核家庭,可在我周围的狭小世界里,没有一家是真正的核家庭。

大家都是和上了年纪的老人住在一起,要照顾父母,孩子结婚生子后,还要担心自己会成为像父母一样的让人讨厌的人。这种故事到处都是。

当抬头仰望那座西塔楼的时候,我突然不高兴了。为什么?住在这楼里面的人也许什么也不想,只是体面地站在那里。住在这种地方,就不能指望他们成为人。如果建筑物非常不错的话,那人一定非常奇怪。想一想,信夫他们搬到这里住——当然是信夫他们做了坏事——原来不就是因为拥有二零二五室的那家人买了超出自己能即使是这样,如果信夫他们扮演的占房人所住的地方不是像那座塔楼似的公寓,而是原来街道上的房子,他们也不会被杀死的,我也只能这样想。那四个人的被害不就是因为那座公寓吗?如果是其他地方,他们是不是就不会落到如此地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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