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到进展,神棍就发蔫了。

这几天,他主要在两条线上下力气,巴梅法师和阎老七。

巴梅法师不负所托,却也让他死了心。

不负所托的是,巴梅法师殚精竭虑、苦思冥想,终于又解了一句;死心的是,这法师病倒了,截至今日,高烧两天不退,满嘴胡话。

马娟红好生愧疚,昨儿带了礼物,又去十头寨探望了。

江炼觉得奇怪:“换季生病,也正常吧,病好了再继续呗。”

神棍苦笑摇头。

山里人,大多是迷信的,巴梅法师在试图去解这幅挑花图时病倒,难免会心头惴惴,觉得自己是做了不该做的事,受了天谴;而且,巴梅法师之所以能成为瑶山法师,靠的不是接受教育,也不是自学成才,只是一种天赋异禀,君不见没戴上巫傩面具时,他只是个腌腊肉的普通山寨老头?

这高烧来得蹊跷,正如西藏史诗格萨尔王说唱艺人之谜:有些目不识丁的牧羊人在高烧之后或一觉醒来,忽然能口诵几百万字的长篇史诗——神棍有种奇怪的直觉,巴梅法师这趟病后,应该再也看不了挑花图了。

他心中好生愧疚,觉得是自己的穷追猛打,让法师硬着头皮一再挑战极限,这才遭了反噬。

江炼也有点感慨,顿了顿才问:“那他又解出的那句,是什么?”

神棍叹气:“是关于那七块兽骨的。”

那句话是:眼睛会受蒙蔽,但手会帮你认出它们。

江炼说:“那结绳记事……记录的话这么文艺?”

神棍没好气:“结绳记事,记录的是事,法师看到的,是一种感觉,他只是把这种感觉描述出来,马娟红又翻译转述,懂了吗?”

懂了。

眼睛会受蒙蔽,但手会帮你认出它们。

江炼皱起眉头。

这意思好像是,那七块兽骨,即便送到眼前,你也认不出它们,只能靠手去……摸?

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他怎么可能摸得出来?有些盲人能够靠触摸分辨出亲人的脸,那纯粹是因为他们对亲人的面部轮廓熟稔于心,可谁能摸得出自己从来没见过、也没摸过的骨头呢?

难怪神棍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这“进展”,也太虚无了些。

江炼岔开话题:“那阎罗呢?”

神棍又丧三分:“小炼炼,你是不是觉得,阎老七是阎罗的孙子辈、或者至少是亲戚,找到阎老七,阎罗的情况也就呼之欲出了?”

是啊,但他这语气让江炼心生不妙:“阎罗和阎老七没关系?长得相似只是巧合?”

神棍说:“那倒不是,确实是爷孙关系……”

江炼的心略放了放——

“但是小炼炼,你忽略了大时代的风云变幻啦。”

什么意思?

江炼蓦地想到了什么,一颗心砰砰急跳:“他被湘西剿匪……给灭了?”

神棍说:“那倒没有。”

妈的,江炼差点被他给气乐了:“说话别喘,你给我一次性说完!”

这一吼,把神棍吼老实了,他原原本本、把这些日子打听到的、有关阎罗的事儿给说了。

***

阎罗这人,从没真正上过匪寨插过香。

也就是说,这人有双重身份,表面上,他是个文书先生,接的都是散活,帮人写信、写请柬、写宴席菜单、写节庆对联,偶尔还被人雇去跑船记账;暗地里联通土匪,帮人踩盘子、出主意,甚至直接参与行凶。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渐渐的,这事就私下里传开了,但阎罗咬死了没有,无凭无据的,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他为人机灵,湘西剿匪的时候,早洗手上岸了,并没有波及。

但后来,搞运动、清算地主老财坏分子的时候,很多人或为自保或为立功,纷纷揭发,阎罗就搪不住了:好么,那点破事,迟早被抖出来,而一旦抖出来,绝对是吃枪子的命。

阎罗想了又想,最后来了招走为上策。

他跑了。

***

江炼没太听明白:“他跑了,跑哪去了?那是后来又回来了?”

毕竟他的孙子阎老七长住湘西啊。

神棍嗤笑了一声:“你还是太单纯啊小炼炼,你以为他是拖家带口跑的?错!这位阎罗是个狠人,怕走漏风声,他谁也没告诉,自个儿一个人跑的,什么爹啊妈啊老婆啊儿子啊,通通没带,全扔下了。”

江炼倒吸一口凉气:“他不会就这么一走了之,从此再也没回来吧?”

神棍文绉绉答了句:“正是,这一走,直如风筝断线、石沉沧海,再也没有回过湘西。”

卧槽!

江炼终于明白神棍之前为什么总是一副蔫吧样了,这从波峰到波谷,从莫大希望到彻底失望,他也想蔫了,不不不,不止是蔫,他要枯了。

他长吁一口气,仰靠在沙发背上,喉间逸出呻-吟也似的叹息。

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了。

神棍清了清嗓子:“我还没讲完呢,后头还有一点后续。”

江炼连头都懒得抬,他盯住天花板上悬着的枝形大吊灯,觉得那无数根四向抽伸的精致虬枝真像眼前这事的千头万绪啊,不知该从哪理起:“你说。”

“阎罗不是跑了吗?一个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坏分子,不能说跑就跑吧,当地的大队啊、革委会啊还追查过一阵子,据有个生产队的会计提供情况说,阎罗逃跑的前一天晚上,他因为吃坏了肚子、半夜跑茅厕,曾经撞见过阎罗,依稀瞧见,阎罗身上,背了个箱子。”

江炼猛然抬起了头:“箱子?是不是那口……”

他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不一定,也许带的是字画,那年月,好多人是偷渡逃往海外的,字画到了外头,能变现。

但神棍给了他肯定的回答:“你先往下听,我觉得应该是。”

他径直往下说:“不是旅行的皮箱,看形制,就是那种老式的箱子,那年头,大家外出都是拎包啊、提袋啊什么的,很少有背箱子的,所以那会计没往逃跑这块想,再加上急着跑茅厕,就没理会。直到第二天,才听说阎罗弃家逃跑了。”

江炼喉头发干:“阎罗……是不是参详出些什么了?”

一定是!

若说黑三一帮人劫杀况家那次,阎罗留意到那口箱子是因为觉得奇怪、值得留下了研究,那这一次,孤身逃命、连爹妈妻儿都顾不上,却偏偏背上一口箱子,未免太耐人寻味了吧。

神棍点头:“劫杀况家是在四十年代,逃出湘西是在五六十年代,满打满算,阎罗琢磨这口箱子,也有十几年了……”

江炼接口:“而且,阎罗很可能拿到了现成的资料,况家的东西,黑三只拿金银财物,阎罗处理的,却是一些卷轴、书籍、文稿——如果况家真的是古早时期瓜分箱子的家族之一,他们留下的文书里说不定有一些记载,恰好被阎罗给看到了。”

那记载一定相当有价值,或者说,对阎罗有极大的诱惑力。

江炼简直是要扼腕:况家也是个值得深挖的家族,然而,现放着真正的传人在他身边,却提供不了任何有价值的信息——这被劫杀以至家族传承全部中断,真是……去他妈的!

他急问:“知道阎罗逃去哪了吗?”

神棍摇头:“天大地大,哪不能去啊,不过……”

他话锋一转:“你知道阎老七是怎么发迹的吗?”

不知道,江炼有点沉不住气:“好勇斗狠?”

神棍斜了他一眼:“你又错了,好勇斗狠只能出地痞流氓,出不了湘西一霸,要带个霸字,必须得有钱,但阎老七那种出身,历次运动都是被清查和批-斗的对象,哪来的钱呢?这事吧,还是阎老七自己说出来的。”

那时候,阎老七穷人乍富,结交了不少道上朋友,每天就是声色犬马、吃喝玩乐,有一次喝高了,有人给他敬酒,顺便请教发财的法子,阎老七哈哈大笑,一口闷了杯,比划出一个“2”的手势,说:我阎金国能有今天,感谢两个人,一个,是大画家,白石先生,还有一个,就是我那高瞻远瞩、当过土匪的爷!

九十年代,一切皆成过往,当过土匪这事,可以毫不忌惮地拿出来说了。

据阎老七说,他那死鬼爷爷,大运动时出逃,都特么过去半辈子了,家里人早忘了这货了,没想到临老时良心发现,给他写了封信。

信里有两张纸,一张是地图,曲曲绕绕,标出了一个小天坑的位置;一张是书信,说是自己早年为匪,攒下点东西,就埋在那个地图标记的位置处,挖出来变卖了,这辈子吃喝不愁,也算是他对家人的一个弥补。

其实弥补啥啊,该弥补的人都早死了,反便宜了一个最谈不上弥补的阎老七。

阎老七知道那天坑,深倒不深,百十米吧,乡下人叫死人坑,说是旧社会时、行私刑杀人的地方,什么女人通奸、男人杀亲、土匪杀人,都特么往里掀,以至于那一带阴风阵阵、鬼火点点,临近的乡民都不敢走近。

阎老七是个不怕鬼只怕穷的主,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态,绾绳下了天坑,踩着零落的陈旧尸骨,终于挖出了一个被油纸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箱子。

……

这故事近乎传奇,劝酒的人不信:“七哥,你这就太小气了,不肯教兄弟发财也就算了,还给编个这么没边的故事……”

也有人高举酒杯:“干!干了!这就是命啊,我爷当初怎么就那么没本事,你说他要是也帮我抢两张白石的画啊、王羲之的字啊,我不就发达了吗?”

……

阎老七酒醒之后,深悔自己失言,从此再也没提过这事,偶尔有人问起来,他也只笑笑搪塞过去,再后来,洗了白,颇讲究家世出身,就更加不会提起了。

***

果然树挪死,人挪活,阎罗这一逃,竟逃出了生路,平平安安地活到了九十年代。

江炼追问:“然后呢,阎老七得了阎罗这么大好处,就没想过要找找这位长辈?”

神棍说:“这可不是阎老七的事,主动权在阎罗手里,他那封信,没署名,没地址,摆明了并不想认亲。”

“那邮戳呢?信寄过来,总有邮戳吧?”

神棍点头:“邮戳倒是有的。”

有邮戳就有眉目了,江炼心里安定些了:“从哪寄的?哪个省寄的?”

神棍答了两个字。

广西。

***

安徽,黄山市。

人来人往的街面上,有家美容养生馆,叫山桂斋。

这个山桂斋,也是山鬼的产业,却并非总舵,真的只是个待客、休闲用的养生会馆而已。

无需外出的时候,孟千姿每隔一两周就会来一次,让人帮她松松骨头放放筋:她跟高荆鸿不同,不喜欢叫上门-服务——吃住都在家里,一切都在家里,那长腿是干什么的?

时候恰是午后,阳光从悬在窗上的疏落竹帘里打进来,在对墙映下一条条明亮的线影。

孟千姿按摩已毕,打发走了按摩师,合衣坐起,无比舒畅却也分外空落。

她发了会呆,又俯下身子,把水烟壶上搭挂的烟嘴拿过来,噙进嘴里。

这水烟壶,是年前收到的玩意儿,说是正儿八经从中东淘来的稀罕物件,通身鎏金嵌宝,水烟的烟叶也是特制的,没烟味,根据个人喜好,可以选柳橙味的、凤梨味的,甚至可乐味的。

吸起来味道甜香,琉璃制的烟瓶里咕噜咕噜泛镀了珠光的水泡,非常奇妙。

她在家里吸过两次,被高荆鸿给看见了,高荆鸿说她:“姿宝儿,你看你这姿势,跟吸大烟似的。”

老一辈也真奇怪,可以因为看不惯某种姿势,而讨厌某件事物,孟千姿也懒得分辩,就把这水烟壶移来了养生馆,松完筋骨之后,总会吸上那么一小会。

久而久之,这儿人人都以为她喜欢吸水烟,还想方设法,送她各种味道的水烟叶子。

其实,她只是无聊罢了,所以让脑子放空、听咕噜咕噜的声音,看那密集的水泡不断胀起又旋即碎裂。

每当这个时候,她的脑子里,就会碎片般掠过很多人、很多事。

这一次,她想起江炼。

再想起他的“不告而别”,她心里已经没什么波动了,只觉得是自己会错了意,她以前也这样过,这一次,还不算最离谱的。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对识别人心真意,从来都有障碍,五妈提醒她要“带眼识人”,她一直都带着啊,也睁得很大,可是人,从来不是只靠一双眼就能识得了的。

门响,是孟劲松进来了。

孟千姿把连着烟管的烟嘴挂回水烟壶上:“有事?”

孟劲松嗯了一声。

他先说第一件:“神棍那头,我让柳冠国全力提供便利了,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

挺好的。

孟千姿问:“有什么进展吗?”

孟劲松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又加了句:“别小鸡啄米样一天告诉我一点,没那精力,你跟进吧,差不多的时候再跟我说。”

孟劲松看了她一眼,没吭声:她不是没那精力,她其实大把时间。

她就是没精神。

顿了顿,他清了清嗓子:“还有就是……六姑婆过四十五……”

孟千姿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四十五,是大寿吧?”

孟劲松点头:“逢五逢十,于山鬼来说,都是大寿。”

“那六妈……来山桂斋过,还是在广西过?”

“在广西过。”

倒也在意料之中,孟千姿怅然半晌,低声说了句:“何必呢。”

又问:“那其它人……”

孟劲松知道她是想问其它几位姑婆去不去:“不去。”

孟千姿蹙眉:“都不去?那……送礼吗?”

“也不送,都不送。所以我来问你的意思,你要是也不去或者不送礼,那可就……”

孟千姿没听进这话,只是低声呢喃:“这又何必,僵了这么多年了。”

孟劲松说了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

他没把话说完。

孟千姿沉默。

她想起其它几位姑婆过寿的时候,山桂斋里总是大摆筵席、热热闹闹,每次六妈都不在,逢年过节也不在,像是被放逐,又像是自我放逐。

六妈叫曲俏,是个唱粤戏的,人美,身条也靓。

孟千姿小时候,轮到跟着曲俏住的时候,有大半的时间是泡在戏院后台的,大家都上戏去了,没人理她,她自得其乐,套穿起宽宽大大的戏服,把衣袖卷起一层又一层,然后聘聘婷婷点着步子走到墙边,对着墙施礼,还假装羞涩地叫:“公子……”

故意翘着舌头,想学粤式的发音,但学得不伦不类,听起来像在叫“公鸡”。

墙公子从来没理睬过她。

有一次,被恰好下戏进来的曲俏看到,曲俏笑弯了腰,说她:“咱们千姿,这么小就想情郎了,是想嫁人了吧。”

她便红了脸,把头埋在宽大的戏服里,嚷嚷着:“不嫁不嫁,我一辈子都不嫁。”

……

当时的玩笑话,后来竟成了真。

孟千姿想到六妈即将到来的四十五岁生辰,无人来贺、冷冷清清的样子,心头忽的涌上几分酸涩。

她说:“既然都不去,那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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