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是下午,按照惯例,贴神眼不该在晚上进行,得即刻开始:江炼脑中对方才所见还有点印象,先三两笔涂画了个大致的轮廓出来交由路三明,让他遣个小分队先找起来,自己再接着画精细些的。

不过,况美盈不在身边,得另找人佐助他。

这想法一说,神棍主动请缨,他摔滚了个七荤八素,至少是今天之内得“静养”,不好到处走动——他便寻思着卧倒在江炼身侧,间或给他递个笔什么的,这样,既发挥作用,又能近距离观察到贴神眼,时间便不算浪费。

江炼说:“你不行。”

神棍奇道:“为什么?”

江炼并不正面回答,循循善诱:“以前一直是美盈协助我,她不是个女的吗。”

神棍恍然,原来贴神眼这事对性别还有要求。

江炼也没再说什么,反正,这儿只有他会贴神眼,规则由他定,说什么是什么。

孟千姿便陪着江炼进了房车,她从未从头到尾参与过,觉得好奇且刺激,铺纸削笔的当儿,便问江炼:“一进入那种状态,是什么都察觉不了了吗?除非被拳打脚踢、火烫水激?”

江炼点头。

“那被绑起来、卖去挖煤了也不知道?”

江炼觉得这对话走向挺迷的:“你想干什么?”

孟千姿慢条斯理把削成的笔根根放好:“我也不知道,我不是很了解我自己,有些时候,我会做出很残忍的事儿来,没法自控——你醒了之后,要是发现自己在煤矿里,可别怪我。”

江炼很淡定:“我自信自己的价值,比纯卖力气的挖煤工要略高一点,谁要是贪图那三瓜两枣的卖身钱把我卖去挖煤了……只能说,她脑子不太好。”

孟千姿也不反驳,只是在他行将入定时,又提醒了他一句:“要不要多看我两眼,以后你就只能看见煤了。”

江炼闭了眼,并不理她,只是下意识脑补了一下:如果醒来的之后,真的置身挖煤矿道,好像也不会怨恨她。

能被她给气笑了,然后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逃出煤矿——那种小煤矿的安保,应该不够他玩儿的——找到孟千姿之后,质问她:“你为什么把我卖去挖煤?”

他差点真的笑出来。

和孟千姿在一起,真是什么事儿,不管好的坏的,都能盎然生趣。

***

房车里要保持绝对安静,神棍自然只能在车外在待着,他头脸蹭破了好几处,贴了四五条创可贴,看着颇为滑稽好笑。

雨已经停了,凉风习习,又有躺椅和遮伞,路三明搬了小马扎过来跟他聊天,时间很好打发。

聊着聊着,神棍又想起盛家的事来:“你们那个……八万大山,就是之前盛家的不探山,具体在哪啊?”

广西的地图上,有六万大山、九万大山,就是没有八万大山,但广西山头极多,哪一座无名山又都可能是——这个就看山鬼内部是怎么给这些山头命名的了。

路三明说:“远呢,离这有段距离。”

“那……宋元的时候,盛家住凤凰山,是这儿吗?”

路三明不太确定:“凤凰山是个大称,好几十公里,跨四个县呢,具体是不是这儿,我得查查。”

他掏出手机一通操作,然后摇头:“不是这儿,还得往东去,在邻县的邻县。”

原来还不是这儿,神棍想了想,蓦地心中一动:“八万大山之前,她们在哪住呢?宋元之前,又住哪呢?能不能再往前查,譬如秦汉的时候、夏商周的时候?”

路三明觉得这位三重莲瓣真是想一出是一出的:“神先生,国家的历史,夏商周都还没详细记载呢,你觉得我们山鬼会有?还有啊,山鬼探山,是经历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不断完善,才慢慢成型成系统有记载的,有的地方开展工作早,记录就早,有的地方开展得迟,记录也迟——总体来说,别说秦汉了,能有隋唐时的记录就很不错了。”

没关系,有多少查多少,神棍提要求:“那你看看,只要是有记载的,这盛家都在哪儿住过啊?”

亏得大部分记录都已经电子化、app也及时录入了,不然,还真是个大工程,路三明一面筛选一面应声:“她们要是搬进城市里了,那我们就没记录了,只要是在山里住,大多是有的。”

他一键点击,把查到的记录生成轨迹显示:“你看,基本都在广西这一带山区绕,来回换山头,选的还都是孤山险山,人迹罕至、易守难攻的那种……”

神棍凑上去看。

确实是在桂西北一带来回绕,没什么规律可循,住过哪儿,哪儿就有一个定点,那些点都是零散分布的,神棍也看到了八万大山,离着这儿是有段距离——但这距离只是相对而言的。

他还看到,凤凰山脉沿线,散落了有四五个点,虽说并不在一处,但至少说明,盛家选择这一条山脉定居的次数,还是挺多的。

路三明还在细看年代信息:“最早……真是从隋唐开始记的,在那之前,她们住哪,可就不好说了——没准住镇龙山,也没准就住在这凤凰右眼,反正没记载,一切皆有可能。”

说到这儿,抬头看了看天,天色已经渐暗了。

路三明便给貔貅打电话,想问问进度。

貔貅很快就接了,语气中显见的急躁:“找不到啊,哎呦路哥,你来你也找不到,这不是山就是树,不是沟就是谷,拿着一鸟图,往哪找啊。”

路三明先前被孟千姿训斥过一场,牢牢记住了自己是个负责人,要有主见、要引导下属:“所谓当局者迷,你找不到,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你要时刻跳出周围地形的束缚,要想象整体的轮廓是什么样的……”

正说着,忽听到身后江炼说:“山谷的范围太大了,我建议你结合周围山形山势,调个电子地图出来,然后给貔貅做移动定位,再和我的图作叠加对比,能差不多叠上的地方,应该就是了。”

神棍闻言回头:“这就好了?”

天还没黑呢,往常他画一幅,不得好几个小时的吗。

江炼把手里的画纸递给他:“这个分情况,把方位地标、大致的地形走向画出来就可以了,用不着那么精细。再说了……”

他没回头:“心里没底,怕画得时间长、耽误得久一点,人就被卖走了。”

神棍和路三明看图的看图、调电子图的调电子图,也没顾得上去听他在说什么。

倒是孟千姿,刚从房车上下来,听了个满耳。

有外人在,她也不好说什么,心里却想:你以为你好卖呢,人家煤矿上的工头,说不定还嫌你不够粗壮不够糙不够皮实呢。

有些人,就是不大认得清自己。

***

江炼的方法还挺奏效的,几番定位,数次比对叠加,大致的方位就确定下了,路三明让貔貅就地守着:“我们这就过去,你四下看看,周围是个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貔貅拍了四面的照片过来,跟任何地方的任何山间都没什么两样。

孟千姿留了一半人就地设营、也负责照管不便马上行走的神棍,自己带了另一半人,背上必要的装备,循着路径往那去。

从山顶俯瞰,以及从电子地图上看,那地方都不远,真正走起来才知道要命,而且这一带接连暴雨,地面泥泞湿滑,终于和貔貅他们汇合时,天已经黑透了。

到处都是湿的,篝火都烧不起来,只能打手电或者用探灯,一时间,光柱条条道道,路三明提醒大家尽量别往天上打:叫外头的人看到,以为有人在这盗猎或者盗伐,又会有一番麻烦。

江炼在附近走了好几圈,又对照着图一再琢磨,终于选定了一处洼地里的小土坡,这土坡底面直径有一两米,凸出地面也有一米多,而且附近不远处有几道分叉的溪流,犹在潺潺过水——可以想见,现在是水退下去了,水再大点的话,洼地里蓄满水,土坡却冒出水面,恰如一个眼窝,那几道分叉的溪流,也正是凤凰头上的羽翎形状。

心心念念的凤凰右眼,会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土坡吗?又说“凤凰右眼里,会飞出活的凤凰”,难道这土坡下头……

神棍在那头看直播,夜色太浓重,屏幕上无数噪点,本就看得心里疙疙瘩瘩不爽利,见一群人还在研究,越发沉不住气了,抓过步话机就向这头发号施令:“挖啊,开挖,我跟你们说啊,南宋有个地理学家,叫周步非的,他写过一本书叫《岭外代答》,岭外,那就是专讲这一带的,里头还写过凤凰呢。”

“说凤凰在深林筑巢,产卵之后,雄凤会用木枝混合桃胶,把雌凰封闭在巢穴里,只留一个小气孔出气,然后雄凤会出去寻找食物,找到了就会回来饲喂雌凰,找不到就会把孔洞封上,让雌凰窒息而死。”

孟千姿没听说过周步非,也没看过什么《岭外代答》,只是听得气闷,心说这雄凤是什么逻辑,你自己没能耐找不到吃的,凭什么把人家雌凰给活活憋死……

“你看这土坡,跟个坟包包似的,没准就是被封住孔洞的凤凰巢,又没准雌凤被憋死了,但凤凰蛋还在啊,一直受地气孵化,你们一开挖,它接触到外界人气的催化,破壳成功,一只活凤凰就飞出来了,这就是所谓的‘凤凰右眼里,会飞出活的凤凰’。”

孟千姿真想“呸”他一口:神棍的书面理论是挺多的,也挺会引经据典,但典故只是佐助,从来就不是直白的真相——要是事事都能由这些典故臆测出来,也未免太简单了。

不过有一点他是说对了:这儿既是“凤凰右眼”,是得破个土、挖挖看。

步话机的声音挺大,在场的一干人都听见了:山户本来就对各种奇异怪事的接受度挺高,再加上那句话是当地民谚,多少都听说过,是以并不十分震惊——跟随大佬做事,就该多做少问,见事不惊。

更何况,神棍还说,土坡里会飞出个活凤凰来!

难不成今晚上,大家会有亲睹凤凰的眼福?

一时间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有人过于激动,不敢朝孟千姿建议,就去向路三明献策:“路哥,咱们是不是得准备个笼子或者绳网?万一凤凰真飞出来了,先稳住它?到时候自己养着开心,就算上交给国家,也能受嘉奖啊。”

孟千姿哭笑不得,她重重咳嗽了两声,待那些私语声都平息下去了,才示意了一下那土坡:“开挖吧。”

***

山鬼的装备又称“山鬼箩筐”,里头该有的都有,是进山的万金油,孟千姿这头首肯,那头十来柄山铲已经组装完毕了。

不过这土坡不大,用不着全员上阵,当下有七八个人围上去、挥铲如风,剩下的人不好干站着,竟真的有牵绳编网的。

万一呢。

孟千姿自是不用动手,就在不远处站着看,江炼比她忙,他接手了给神棍直播的任务,而神棍猴急急的,恨不得把脖子由屏幕那头抻长到这头,一直催促江炼近点、再近点,自己好看个仔细。

这土坡不全是土,全是土的话,早被雨季的频繁大雨给冲刷没了——果然,没挖多久,就听到金石相碰的铿锵声,土壤间不断拨拉出石块来。

孟千姿等得无聊,走到就近的一块石头跟前,拂了拂上头的土沙,正想坐上去,忽然听到一声闷响。

这是铲锨碰到什么了,但绝不是石头,也不会是金属,倒像是……

孟千姿头皮微麻,转身向场子里看去。

土坡已经挖没了,现下是一个浅坑,原本热火朝天的“劳动”现场,顷刻间便有点死寂,山户们面面相觑,个个心中都有怀疑,但不好说破。

只江炼于这状况不熟,见大家都杵着不动,还有人往坑上退,心下奇怪,问了句:“怎么了?”

关键时刻,路三明又想起孟千姿的“教导”来,自己身为负责人,就该判断形势、当机立断、给出引领,他咽了口唾沫,大声说了句:“都到这份上了,继续挖吧,不缺这一铲,真挖错了,该赔礼赔礼,该烧香烧香。”

这话倒也在理,几个山户犹豫了会,重又下铲,只是这次,挖得小心翼翼,还不时俯身下去,用手拂开下头的泥壤。

江炼约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果然,过了一会,事态明朗,几个山户停下铲锨,都尴尬地退了出来,为首的貔貅看向孟千姿,硬着头皮说了句:“孟小姐,是口……棺材。”

山鬼和水鬼一样,素来有“敬死”的传统,再大仇怨,一死万事消,遇到山间散落的无名尸骨,还会帮人入土,代为下葬,挖人坟茔的事,是绝不能做的,一旦误发,要原样回填,烧香赔罪。

神棍在那头没听清,但也察觉气氛不对了,声音都低了八度:“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江炼把步话机的公放关掉,调成私人对答,低声说了句:“挖着棺材了,看这架势,不能再挖了。”

神棍一怔,心下发急,再说话时,便有点口吃:“这不行吧,好不容易发现的凤凰右眼,万一里头有秘密,这一停挖……孟小姐怎么说?”

话刚落音,就听到孟千姿说了句:“拿香来。”

早有人备在一侧了,闻言分香,又有人帮着点起,孟千姿取了三根,径直上前,那几个动铲的,也轮流过来取了,然后一字排开,站在孟千姿背后。

孟千姿朗声说了句:“山鬼王座孟千姿。”

说到这儿,略作停顿,其它几个人便依次报上名字,有说得响的,也有心头惴惴声音低沉的。

待名字报完,孟千姿才继续:“误发老人家家宅,香头三枚,于此赔罪。”

说完了,手持香头,就是三下躬身,后排人等也跟着鞠躬,江炼静静看着,只觉香雾袅袅,混着静置的几道斜打光柱,气氛分外森然,却也迷离。

礼行完了,孟千姿却不忙插香:“老人家,这山里多雨,你家宅又低洼,常年淹水,损棺伤骨,不是好地穴。今日相逢,是你我有缘,我帮你另择佳穴,移棺迁居。”

说到这儿,单膝蹲下身子,将三枚香头插入地上,起身之后,又是一拜,这才说了句:“移棺,继续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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