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江炼预料的那样,水鬼的到来,是十二个小时以后的事了,但这十二个小时,他并不觉得漫长。

相反的,时间嗖嗖过得奇快。

他一直在和孟千姿说话,讲那些一直以来、不愿意和人提起的事。

很多事,他以为自己早已忘了,没想到说起来滔滔不绝、如在眼前:比如刚出锅的还泛油泡的油饼是多么烫,因为他曾抓了就走;比如旧报纸其实并不搪风,他曾在数九寒天的破桥洞下给自己裹了十几层旧报纸,但仍冻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曾经他以为,说起这些事的时候,一定会伤感或者难过,没想到一点也不,反而有些庆幸,自己居然积累了这么多稀奇离奇的过往,可以讲给她听。

孟千姿一直听着,有时候笑,有时候只更紧地去攥他衣角,还有些时候,她也要说,尽管江炼不大让她说话,但她还是坚持,仿佛听了他这么多,自己不说点什么,不大公平。

于是江炼知道了,她不大想死后被收骨小蒙山,因为那里偏得终年无人过往;她梦想着能卸任山鬼王座,因为她始终觉得,在那个位置上像穿一件僵硬的甲衣,而没法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她还曾拽人私奔过,其实她不大喜欢那人,但没办法,私奔需要男主角。

……

就这么一直说,有时笑,偶尔,他也低头吻她眉眼唇角,拿下巴轻蹭她脸颊鬓发。

又有些时候,两人会突然都不说话,仰头看那圈凤凰翎,也看那个奇怪的水团。

明明困于斗室,生死危悬,心境却舒展得铺陈至无穷无尽,仿佛只是在一个普通的星月夜,肩并着肩,吹着风,看万家灯火,云卷云舒。

世界那么大时,烦恼那么多,而今天地窄到肘侧,却无忧无虑,也无欲无求。

孟千姿是被巨大的吸力吸进来的,用她的话说,一下水,就被这吸力带过来了,否则,以她那水性,早被巨鳄给活吞了——那吸力如此迅捷,以至巨鳄虽穷追猛撵,始终也没追上她。

江炼却是在水团里挣扎不休,如小鸡破壳,又啄又顶,拼尽全身的力气才得以出来的。

这水团是怎么回事,对男女还区别对待吗?

还有,既然真正的凤凰翎在这,那段太婆留书说“段文希于此取凤凰翎”该怎么解释呢,她取走的又是什么呢?

对此,两人有小小分歧。

江炼认为,段太婆取走的大概是根野鸡毛,她是被骗了,反正她也被骗习惯了,一次两次的,总是时运不济、棋差一招。

孟千姿则维护自家太婆,觉得她不至于拿野鸡毛当宝,凤凰翎有这么多根,段文希也许只拿到了一两根、也以为凤凰翎统共只有这么一两根。

……

最后的最后,两人都累了,是真的累,靠精神强撑已经撑不住了,江炼直觉,哪怕拿小火柴棍来撑住眼皮,里头那颗眼球,也是颗睡着的眼球。

只能睡了,却不敢都睡,于是相约轮流睡觉,你先睡,我守着你,我叫醒你,你再守着我。

孟千姿睡时,江炼扣住她手指,拿掌心捂她掌心,一直听她呼吸,默算频次,直到自己实在意识恍惚,才叫醒她。

轮到他时,他让孟千姿记数,数到一百,就把他叫醒——他怕自己睡着睡着,她也睡过去了。

孟千姿满口答应。

然而真正到一百时,她没叫他,他太累了,她想让他多睡会。

她不会睡过去的,她的一只手搁在大腿伤处,精神不济时,她就拿手指往那试探抠摸,伤口疼得一痉挛,她就不想睡了。

她不怕伤口感染,也无所谓那儿会坏肉烂死,有人拼命对你好时,你掉块肉算什么呢。

但后来,江炼还是自己醒了,眉心拧得厉害,眼球在眼皮底下一直转,然后忽然就睁开了。

孟千姿镇定地说:“才数到五十。”

江炼盯着她看,说:“你这个骗子。”

他做了个梦,梦里,干爷在赶尸,浩浩荡荡的大尸队,不知道从何处来,也不知道要往哪走。

他就在那挨个数,从一数到一百,又从一数到一百,数着数着,悚然心惊,觉得自己超时了。

所以,她怎么可能只数到五十?

孟千姿垂了眼帘,一脸讨打,她说:“那……大家要是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那就分手吧。”

江炼有点受伤:“我就睡了个觉,一醒来就被分手了?”

于是两人都笑,他把脸埋进她颈窝,耳根被她细碎的发蹭得发痒。

这是最好的时光。

最好的时光,莫过于你在闹,我在笑,无关旁人,天静风也悄。

再后来,无意间一抬眼,他忽然看到,那水团里,沉下一张脸来。

原来,人在那水团中,形体面目是会有些失真的,像从放大镜里看人,眼睛被拉长,鼻子也被牵歪。

来人了。

***

这十二个小时,神棍过得垂头丧气,患得患失,却也斗志昂扬。

垂头丧气是羞于见山鬼,他总觉得,事情的源头在自己,要是没当初那失足一落,所有事,就都不会发生了。

患得患失是担心江炼,他自从下水,就再也没冒过头,神棍心里如压跷跷板,一会觉得他必然是成事了,一会又觉得,他是和孟千姿一起,双双被吃了。

至于斗志昂扬,是要不负嘱托:江炼真回不来,况美盈的事,就要靠自己一力承担了。

所以神棍基本没上过地面,一半的时间对着段文希的留书苦思冥想,那句“何谓为神”把他给问住了,心内隐隐觉得,神是多么伟大而又万能的存在啊,阎罗这样的人,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吞吃了麒麟晶,能多活个一两世已经不错了,怎么还成神了呢?

想不通。

另一半的时间,就坐在水岸边等。

中途,孟劲松拿着探测仪进来,就蹲在他身边,几番操作之后,低头看探测仪上的图像,居然面露喜色。

神棍瞥了眼那探测仪。

这图像,还不是跟先前一样吗:底下只有巨鳄,而巨鳄伏在湖底,一动不动,跟死了似的。

他没来由的一阵反感:这孟劲松,还说是跟了孟小姐十几年的贴身助理呢,现在孟小姐生死未卜的,也不见他着急,还笑——怎么着,山鬼规定,大佬死了,助理能上位?

于是呛了他一句:“你就这么干等着,不做点什么?”

孟劲松说:“你是莲瓣,我也是莲瓣,大哥别笑二哥,你不也是在干等着?”

神棍脸上发烫,为自己辩解:“我那是不会水……”

“你以为我有多会?我最多也只能刨个几十米。”

神棍一时语塞,老实说,现在除了等水鬼,他也想不到什么别的法子。

孟劲松笑了笑:“现在是七姑婆主事,不是我。话说回来,就算是我主事,该怎么办,我还是会向上头请示的——做了大半辈子助理了,小事上偶尔阳奉阴违,大事上从来不敢做主,人已经定型了,改不了了。”

顿了顿又喃喃:“姑婆们选我当助理,还不就是看中我这一点么。”

如此坦诚,神棍倒不好说他什么了,嘀咕了句:“那你也不着急。”

孟劲松笑笑:“急啊,但着急,一定要表现得坐立不安抓耳挠腮吗?”

他把探测仪递到神棍面前,问他:“看出什么了吗?”

能看出什么?神棍莫名其妙。

孟劲松说:“这上头,显示不出江炼的尸体,一般人会觉得,可能也是被巨鳄吃掉了。”

“但是,巨鳄再大,一个成年人对它来说,也已经是大餐了。我连线过专家,对方说,鳄鱼除非是饿急了、或者受到威胁,否则不大会去攻击吃人的,而且它相当耐饿,有时候一年只吃一两顿。”

“假设它吃了千姿,那它短时间内,无论如何也吃不下江炼。江炼被咬死的话,尸体要么浮起来,要么沉在水里——不管是哪一种情形,探测仪都能探测得到。”

“既然探测不到,那就说明,江炼的揣测是对的,这巨鳄肚皮底下,真的有一处奇怪的所在,而他顺利去到了那儿。”

“千姿要么也在那里,要么就在巨鳄肚子里,五五分的概率。”

他拍拍神棍的肩膀:“我选择往好处想。”

神棍一颗心砰砰的,连孟劲松什么时候走的都没发觉。

他没想到,探不到人的探测仪,反给出了人可能还平安的最有力佐证。

***

水鬼只来了一个人,甚至不属于水鬼三姓。

这人姓宗,叫宗杭。

冼琼花看着他被山户带过来,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是不是搞错了?

山户中人,都自有一种别于普通人的气质,不止山户,那些山户的“好朋友”也是如此,搁着古代,可能就是“江湖气”,现代嘛,不好描述,只可意会。

但宗杭没有,他干干净净,长得也很乖,被那么多山户围着看时,面上还露出了几分腼腆。

说是走错路的大学生她也信。

目送宗杭进帐的山户们也纷纷咬耳朵,貔貅低声对路三明说:“路哥,这人身上没鱼腥味,不像打渔的啊。”

路三明故作老成:“出来社交嘛,能不洗洗干净捯饬一下?”

貔貅恍然大悟。

……

冼琼花上下打量了宗杭好久,跟曲俏一再交换眼神,才问他:“你会破鳄?”

宗杭说:“其他人都不方便来。”

这倒是真的,水鬼认为自己是祖牌耳目,做什么说什么都会被漂移地窟里的东西探知,所以这些日子以来深居简出、安静如鸡,甚至不敢主动联系山鬼,生怕露了蛛丝马迹。

而山鬼联系水鬼,也是件大费周折的事,有话不能直接说,得曲里拐弯、想方设法暗示。

唯有这个宗杭,他有水鬼的能耐,却不是水鬼,也就并非“耳目”。

说起来,他跟阎罗一样,曾真正死过,而后复苏。

至于过程是否跟“阎罗生阎罗”相同,问他也不知道——因为他从“死”到重新醒来,隔了差不多一个月,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压根说不出来,而知道真相的那个女人,亦即他的女朋友易飒的姐姐易萧,早已死去多时了。

其他人不方便来,只有这一个可用,也只能用他了,冼琼花不放心,再次确认:“你会破鳄?”

宗杭说:“他们不好教我,来之前,我翻了水鬼的资料,自学了点。”

我靠,还是个现学现卖的,冼琼花真是发脾气都没力气了:“你要是不行,趁早回去吧,我看你年纪轻轻的,不想你把命送在这。”

宗杭笑起来,他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特别阳光。

他说:“你放心吧,我觉得我学得挺好的。”

又问:“你们是想它死呢,还是要它活着?”

冼琼花已经从孟劲松那里,知道了江炼的推测可能不虚,她说:“第一,希望你能把它引开,好叫我们看看,它肚皮下头究竟压藏着什么;第二,如果它吃了千姿,杀人偿命,我们要它死,但如果没有的话……”

这种这么大块头、来历又说不清的东西,杀了不祥,冼琼花倾向于填死坑道,让它自生自灭。

宗杭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点了点头,说:“行。”

***

神棍听到洞穴外传来脚步声。

抬头时,正看到背了大包的宗杭进来,包很重,他背得有些吃力,额上汗津津的,还抬臂擦了下汗。

见洞中有人,他很有礼貌地朝神棍点了点头,径直走到水岸边,放下大包,一样样地朝外头拿东西。

神棍觉得他眼熟,顿了会才想起来,在水鬼的视频里看过。

他忍不住走近,看宗杭拿出的东西。

有一件皮衣,连体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很厚,溜滑,有连着五指手套的衣袖,可以全封闭,头部尖尖,两腿是套进尾巴里的,穿上去像鱼。

还有个奇怪的物件,正面看如同“工”字,像是截铁棒,两头焊了铁饼,但细看就知道是个精心打造的精钢机关,因为上头有明显的按扣。

见神棍好奇,宗杭很有耐心地给他解释,这是鳄挡,鳄鱼的咬合力很强,鳄挡是用来撑住鳄鱼上下鳄的,机关可以弹出药针,让鳄嘴发麻,无力咬合,这样,人在钻进鳄鱼肚子里的时候,就不会有大的危险。

衣服是鳄衣,因为鳄鱼有很强的胃酸,时间久点,甚至可以把人的骨头蚀化,所以得穿着鳄衣进——进去之后得手脚麻利,不管是剖腹而出还是打兽麻,都得飞快,万一在里头窒息,可不是闹着玩的。

神棍听得目瞪口呆,说话都结巴了:“你……你是要进到它肚子里吗?”

宗杭说:“是啊,不进不破嘛。”

顿了顿又补充:“现在的鳄鱼,越长越小了,我看水鬼的记载里说,只有很久很久以前,才有这样的巨鳄。”

神棍头皮发麻:“你,你不怕吗?”

宗杭奇道:“怕什么?”

他将身子套进鳄衣里:“孟小姐她们在帮水鬼的忙,就是在救飒飒,我帮孟小姐的忙,也是在救飒飒,我救飒飒,有什么好怕的?”

神棍这才想起来,宗杭的女朋友易飒……据说是已经发病了。

而在她之前,所有发病的水鬼,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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