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果然没有回家。

三十分钟后,出事的井盖附近挤满了人、车子和灯光。三辆警车、一辆水利局的紧急作业车头靠着头停在一旁,各自打着红色和黄色的旋转灯。旋转灯的鲜艳颜色搭配得很不合时宜,那种开朗的感觉简直像是自暴自弃的女人歇斯底里的笑声。

另一盏射出又圆又白刺眼灯光的是警察带来的探照灯,看起来就像是台风天的月亮。探照灯照着已经被完全移开的下水道口,一名水利局工作人员腰上系着安全带,探头张望着垂直向地底下延伸的下水道。

我和慎司坐在车里接受警方的询问。我们知道的有限。慎司把小心翼翼握着的黄色雨伞交给警察,在我说明找到这把雨伞的过程时,他始终低着头。

风依然强劲,探照灯白光照射下的雨,宛如缝榻榻米的粗针般纷纷落下。随着一阵强风吹来一大片粗针,警察和水利局工作人员像是遭到机关枪扫射似的,缩起脖子,待阵雨过后,又抬起头来继续作业。

“有希望找到吗?”

听我这么一问,穿着防水外套的警官遗憾地摇摇头。他的年纪可以做那个失踪孩子的祖父了,额头上有几道很深的抬头纹。

“几乎不可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我们也派人进入下水道搜索了,但是没有任何发现,或许张着网子等在污水处理场的入水口,找到的几率还比较大。”

他故意说得漫不经心。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掉进下水道的“望月大辅”今年七岁,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双亲是望月雄辅和明子。三个人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公寓。

“为什么这种时候还让小孩子出门?”

“唉,孩子的父亲情绪很不稳定,至今还问不出个头绪。但据说是为了找走失的宠物。”

慎司轻轻抬起头,小声地说:“叫莫尼卡。”

“莫尼卡?”

“是一只猫,他很喜欢那只猫。没想到这只猫在这种天气溜了出去就没有回来,他才不放心地出去找它。”

我和警官对望了一下。慎司用平静的声音继续说:“我刚才在那里听一个警察说的。”

“是吗?”警官又摇了摇头。水珠从他灰白的头发上滴了下来。“小孩子常做这种事。真可怜,他父母一定很难过。”

“能不能找到凶手?”慎司问道。他抬起头注视着警官。

“什么凶手?”

“当然是打开井盖的家伙。该不会是水利局的人忘记盖上了吧?”

“这也还在确认,”警官含糊其辞,不愿正面回答,“当然要调查为什么没有把盖子盖好。”

“如果是有人恶作剧,警察一定不会放过他,”我对慎司说,“一定会抓到他。”

慎司又低下了头,我和警官好像共犯一样,偷偷地互看了一眼。

如果是有人恶作剧,那几乎不可能找到那个人;既不能期待有目击者,也没有任何线索。如果是抢劫、强奸之类的案件,可以调查这方面有前科的人,或从类似的案子找到侦查方向。但这只是“打开井盖”的案子,怎么可能找到凶手?说不定是哪个醉汉一时兴起干的好事——虽然这需要花很大的力气。

人有时候会受到自己也想象不出的强大诱惑,做出无聊的事。四年前,我还在某日报的东京分社跑新闻时,曾经遇见过这样的案例——从社区的阳台上掉落一个花盆,导致一人被砸。

但这并不是故意的,只是住在该社区五楼的一个上班族走到阳台上,看着妻子从花店买来的盆栽,突然心生一个念头——如果把这个花盆扔下去,应该会很好玩。

如此而已。就好像我们爬山爬到高处时,奠名其妙地想要大声喊叫一样。对当事人来说,只是一时兴起,完全没有想到花盆会砸到人。

人有时候会这样致命地不负责任——不,应该是致命的乐观。或许每个人身上都有这种盲点。扔花盆的男人在开庭审判前,接受了精神鉴定,结果显示,没有任何异常。他在一家大型成衣公司担任财务总监,我也和他谈过,他是那种到处可见的平凡男子、平凡丈夫和平凡父亲。

我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不禁喃喃说道:“如果是出于恶意,还情有可原。”

“啊?”慎司抬起头。

“不,没什么。”

警官默不作声地抓抓鼻子,清了清嗓子,无聊地抖了抖膝盖,合上记事本。

“好了,你们可以离开了。这孩子应该打个电话回家吧?否则父母一定担心死了。”

我完全疏忽了这件事。他父母当然会担心。

“刚才我听气象预报,台风暂时还不会停。你们穿这身衣服应该回不了东京,而且容易得肺炎。要不要先找个地方住一晚?”

反正我打算今晚就留在现场看警方办案。

“这附近有可以住的地方吗?”

警官举起关节突出的手,指了指车尾的方向,那是刚才遇到望月雄辅时看到一堆光亮的方向。

“那里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和一家商务旅馆。旅馆没什么生意,不可能没有房间。”

我们道了谢,告别警官,倒车出来后,朝他指的方向驶去,不一会儿就找到了那家商务旅馆。旅馆名叫“Pit”——不,应该是“PitInn”,但“Inn”的霓虹灯坏掉了。这幢房子本身似乎也需要“加油”,但起码有屋顶,房间里也有电话,而且自动门里面没有下雨。

前台后的年轻男子一脸睡意地斜眼看着一旁的液晶电视,对我们说可以随意挑喜欢的房间住。我要了一问双人房,付了订金,和慎司开始填写住宿资料卡。慎司拿着笔的手抖个不停,我停下笔,问他:“你还好吧?”

他没有回答,用力地点了点头,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

“发生什么事了吗?”前台伙计的视线从电视上移开,看着我们问道,似乎在怀疑我们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刚才有警车经过……”

“好像是小孩子掉进附近的下水道里了。”

前台伙计挺直了身体,“真的?是这一带的小孩吗?”

“好像是。”

“真是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他皱了皱眉头,“你们是那户人家的朋友吗?”

“不,不是。”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名片。名片湿透了。

“哦,原来是来采访。”前台伙计没来由地露出一脸钦佩的表情。

“对。他是搭我便车的,我们要住宿,但我必须回现场去。有什么衣服和雨衣之类的可以借我吗?”

“没问题,这种小事包在我身上。你们这个样子,看起来还真可疑。衣服换下来就拿到这里,后面有投币式洗衣机,我帮你们烘。”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上衣,上衣湿透了,原本的灰色已经变成了黑色。

“西装也可以烘吗?”

“当然。”

“那也太…”

前台伙计伸出手来,对我说声“抱歉”,翻开我上衣的衣领,看了看商标。

“没问题。这种布料很结实,万一不行,还可以当抹布用。”

在一旁听着我们对话的慎司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我这才放心,也露出一丝苦笑。只有前台伙计一脸正经。

在换衣服之前,我用房间的电话拨通了慎司家的电话。在他向父母说明情况后,我接过电话,报上姓名身份,向他们保证,明天会把他送回家。接电话的是慎司的父亲,说话的态度很恭敬,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但并没有像我原先料想的那么担心。

“你父亲真沉着。”

慎司勉强笑着说:“我喜欢骑自行车,遇到过很多事,所以我爸他不怎么担心。”

当他脱下衬衫、披着毛巾时,看起来瘦弱极了。其实他本来就是小个头的少年,身子也很单薄。

“很少有人对我这么亲切,真的很感谢你。”

他说完便郑重其事地向我鞠躬。真是个有教养的孩子。我随意摇摇手,意思是“不用客气”。

“你去洗个澡,暖暖身子,好好睡一觉。反正我一整晚都会在外面,你不用客气。”

前台伙计借我一件洗得很旧的棉质长裤和运动衫,还有一件他上班穿来的防雨布连帽衫。我穿上他“扫大浴室时穿的”橡胶长筒雨鞋,再度回到事发现场。

虽然我也想过联络《亚罗》编辑部,请他们派摄影师过来,但我在房间里瞄了一眼新闻,发现台风肆虐在各地造成灾情,大家可能都出去跑现场了。而且,即使找到了人,在这种风雨交加的天气,也可能不想出门。最后,我决定亲自跟踪案情的发展。

周刊杂志和分秒必争的日报不同,并不是非要事发现场的照片不可。况且日后写报道时,也可以向通讯社要照片。杂志并不需要实时新闻,我刚调去《亚罗》时,并不明白这一点,结果做了一大堆外行才会做的傻事。

现场和刚才一样,一大堆人围着洞口走来走去。警车的灯一闪一灭,有人一直用无线对讲机联络。如果这一切只是为了“让孩子生还”,那么所有的行动从一开始就渺无希望。

探照灯的灯光很刺眼,我移开了视线,看到停在距离井盖最远处的一辆警车的后座上有两个人头靠在一起。车上没有警察。我悄悄走过去,敲了敲窗户。

是望月夫妻俩。望月太太低着头,紧紧抓着丈夫。望月雄辅抬起头看到了我,摇下车窗。他的眼神一片茫然。

“听说还没有找到。”

我默默点了点头。女人抬起了头,向我探出身子。

“也有可能没掉下去,对不对?”

她抓着丈夫的手臂,指节泛白。她穿着看起来像是睡农的绒质运动衫,披了一件有着显眼肩章的雨衣——这是只有在小孩子发生意外时,母亲们才有的穿着。她泪流满面,眼睛布满血丝,浑身不停地颤抖,说起话来有点结结巴巴的。当然,她并不是喝醉了,而是沉重的打击让她失去了控制。

“又没有人亲眼看到,那孩子可能根本就没掉下去,对不对?”

我注视着女人的脸,注视着转过头去的她丈夫的侧脸,然后对她说:“太太,你说得对。很有可能像你说的那样。”

“我就知道。”女人说完,像突然松了一口气一样,“那孩子……我稍一不留神就跑了出去……”

女人的丈夫抚摸着她的背,喃喃地说:“那不是你的错。”

我轻声地问:“听说他是去找猫?”

望月雄辅缓缓地点了点头,“大辅很喜欢那只猫。虽然我告诉他,动物知道怎么躲雨,他不用担心,但毕竟是小孩子,他担心得不得了。所以,我太太稍一不留神,他就一个人跑出去了。”

“小孩子都很疼爱宠物,会把它们当人看。”我想起了慎司说的话,“莫尼卡的名字也是大辅起的吗?”

望月雄辅出了神地喃喃自语:“莫尼卡……”

“不是那只猫的名字吗?”

“不,不是。”他用力摇了摇头,然后好像在说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似的:“那只猫叫小白。小白。”

始终茫然不知所措的妻子轻声说:“大辅想要取莫尼卡这个名字,但我没答应。因为我觉得这种外国名字叫起来很不顺口。”

她慢慢地用手捂住脸,然后抱着头说:“早知道就不养猫了。”接着她便哇哇号啕大哭起来。望月雄辅用力咬着嘴唇。

“真可怜”这三个字我差一点就脱口而出,还好忍住了没说出来。一旦这么说出口,就表示全盘否定了小孩子存活的可能性。在发现小孩子的尸体之前,谁都不能同情他们。

“一定可以找到,一定可以的。”我说完便走开了。我发现自己今天晚上谎话连篇。

这时,当地电视台的SNG转播车一路溅着泥水风驰电掣般驶来,在望月夫妇坐的那辆警车旁边停了下来。他们的出现根本于事无补,而且没有任何人期望他们出现。可从转播车上下来的每个人都一脸自信,仿佛深信无论是对现场的所有人还是对失踪的孩子来说,自己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我感到极度厌烦,心情也沉重起来,于是走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我又看到刚才的那位警官。他正守在封锁道路的警戒线旁。虽然这里没有看热闹的人,但有几个像是当地记者的人四处徘徊,浑身被雨淋得湿透了。

那位警官也像落汤鸡一样,看起来比刚才更苍老了。我向他打招呼,他点_了点头,盯着我看。

“你怎么还在这里——啊,对了,你也是报社的。”

“是杂志社。”

“还不都一样。刚刚的那个孩子呢?”

“他在旅馆睡觉。”

“那就好。他好像受了打击的样子。”他眨了眨眼睛说道,“我也一样。发生这种牵扯到小孩子的案子,总让人特别

难过。七岁大而已……我孙子五岁,所以真的让我感同身受。怎么会发生这种可怕的事?你觉得呢?”

警察只有在应付媒体或是工作遇到瓶颈而备感疲惫无力时,才会变得唠叨起来。此刻我身旁的这位警官一脸愁云惨雾,似乎对自己职业的使命产生了质疑。

“只不过是一些不好的事刚好都给碰上了。”

我的眼前浮现出那个孩子一边唤着猫,一边用双手拼命撑着黄色雨伞走在雨中的身影。或许还一边走一边哭——既担心走失的猫,又害怕眼前的暴风雨。

他怎么会注意到脚下有一个大洞?还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就已经掉进黑暗之中。

“或许小学老师应该教孩子,”我说,“不要相信斑马线,不要相信绿灯,不要相信路旁的井盖。否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事!”

“我会告诉我孙子。”警官说道。

事情迟迟没有进展。探照灯依然射出炫目的光,风依然呼呼地吹,大雨也依然下个不停,仿佛世界末日已经来临。即使今晚出现奇迹,但到目前为止,完全没有一丝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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