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龙卧亭之后,没多久就到了晚餐时间,日照也从法仙寺过来,跟我们一起共用晚餐。不过还是没看到棹女士的身影,黑住也没回来。

“死者真的是大濑真理子小姐吗?”吃饭的时候,我小声地问坐在我旁边的日照。

他点点头,只是简短地回应:“没有错,看脸就知道了。”

虽然早就知道结果,但是确认过之后,我的心情更沉重了。

黑住应该还不知道吧。

“我的车呢?”二子山问。

“还埋在雪堆里。确切的地点我不是很清楚,因为雪还没有融化。”日照回答。

大家静静地用过晚餐后,我来到睽违许久的龙尾馆三楼。从三楼往下俯瞰,被白雪覆盖的贝繁村的田园风景,美得就像电影的画面。我告诉里美,里美也点头表示她要跟我上三楼,日照说他也想看看风景,所以我们三个人就一起上了三楼。二子山吃完饭后,马上就用手机打电话回家,坂出则在跟育子聊天。

爬上三楼,走进房间,果然如早上听到的消息一样,窗玻璃都完好无损。因为现在是冬天,几乎不会有人上楼来,所以房间里的空气很冰冷。好像也没有人在这里弹琴的样子,里美为了准备司法考试,现在也很少碰琴了。

在未开灯前,站在铺了木板的昏暗房间里往外看,淡淡的太阳余晕将眼前的雪景染成美丽的红色。里美马上就开了灯,还走到电气炉旁按了开关,房间变亮后,玻璃反射了屋内的灯光,外面的美景变得有点模糊难辨。

“里美,可不可以等一下再开灯?暗暗的才能看清楚外面的景象。”我走近墙壁将灯关掉,然后,如电影院般的美丽雪地夜景又再度浮现在眼前。

这个房间还是跟以前一样,没有装窗帘,整面墙壁都嵌上了大片的落地窗,所以可以将贝繁村的田园景象一览无遗。远方白雪皑皑的群山整齐地排列着,在夕阳的照射下,白色的山染上了橙黄色。前方的耕地应该都是在山里面的,但是从龙卧亭看过去的田园,却像是一大片宽广的陆地,大型的耕作机不停地来回穿梭。

那样的景色震撼着我的心灵,让我不忍将视线移开,只想一直待在这里欣赏这人间美景。现在虽然没有下雪,但如果再来点暴风雪的话,眼前的景象一定更加美得让人赞叹,甚至还会忘了要呼吸吧!

“这里的田地耕作方式全变了。全都是法人团体在管理吗?”我问日照,他对我点点头。

“是啊,这就是所谓的时代趋势吧!”他很无奈地说,“不过,也不是全部如此。贝繁村租给法人团体的农地,还不到全部的二分之一。不过,以后比例可能会越来越高吧!”

“搞不好法人团体耕作失败,比例反而减少呢?”

“也有这个可能。”日照点头表示赞同。

“农业真是一门艰深的学问。”

“大濑小姐的家人已经知道她的事了吗?”

“还没通知他们。不过,恐怕会说不出口吧?谁会忍心告诉他们呢……”日照说完,就不再说话。我也跟着保持沉默。

我们三个人就这样默默地站在黑暗的房间里。我心想,世界上悲伤可怜的人还真多啊!田园景色虽美,却无法赶走我们心里的忧伤。我突然想起了那个一直压抑着情感、话很少,一直装作很冷静的年轻人黑住。

“黑住先生一定很难过。”我说。

“是啊,他真的很可怜。”里美也有同感。

我想起了自己的故事。以前有一位女性,对我来说,她是比我的性命还重要的人。这名女性告诉了我她的梦想,那就是希望能过上新生活,我也有同样的梦想,于是我们就携手一起圆梦。

谁知道,在梦想未完成时,她被人杀死了,如果让我看到她的悲惨死状,我一定无法像黑住那样冷静,黑住真的很了不起。

“是啊,他真是个好孩子。”日照也称赞他,“他是个很有男子气概的好孩子,应该有人为他做点事才对。”

“为他做点事?”说完,我看着黑暗中的日照侧脸。远方的雪光刚好反射在他的脸上。

“做什么事呢?”

“将菊川绳之以法啊!我真的很想做点什么,那个大恶魔,谁来收拾一下他就好了。”日照愤愤不平地说着。

“现在已经找到真理子小姐的尸体了……那个,里美,可以这样做吗?”我转身,看着里美。

“嗯……”但是里美的语气好像没什么信心。

“杀害真理子小姐的凶手,真的是菊川吗?”我问日照。

在黑暗中,可以清楚看见他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看起来像是苦笑,我实在不懂个中含义为何。

“难道你认为凶手不是他?”

他还是不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于是,我双手交叉于胸前,开始思考问题。

“大濑真理子小姐的手不见了,应该是两只手都不见了。对不对,日照先生?”我问他。

“是的,两只手都被砍断了。”

“那么,这也是菊川做的吧?如果他是凶手的话……”我的话还没说完,日照就抢着接话。

“关于大濑真理子的遗体,有点异常。”

“异常?哪里异常?”

“真理子确实没有右手,右手被人从肩膀整齐地砍断。可是很奇怪,右边的袖子竟然还黏在衣服上。”

“袖子在?”我问。

“是的。”

“是和服的袖子吗?”

“和服的袖子和里面的运动服袖子都在。”

“咦,怎么会这样呢?”

“运动服袖子的手肘部分有撕磨的痕迹。我想应该是因为时间的关系,产生了化学侵蚀作用才会有缺口。”日照说。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又陷入了沉思。这真的是道难题,而且奇妙得让人想不出答案。如果凶手学森孝砍断芳雄的手,在他砍断真理子的在手臂时,应该会连衣服的袖子也一起砍断才对。

不仅和服袖子会断掉,连里面的运动服袖子也会被砍断。保留衣服完整无缺,只将衣服里面的手砍断,应该没有人有本事能做到这样吧?还是凶手先将被害人的衣服脱了,然后砍断右手臂,最后再帮死者将衣服穿上的?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呢?我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衣服不会一起被砍断呢?

可是,我突然觉得这是个很重要的启示。如果这个理由能被证实的话,我有预感,整个案件的谜底就能够揭晓了。

“到底是谁会那样做呢?保留袖子,只将袖子里面的手砍断?这不像菊川的作风吧?应该不是菊川吧?”我一个人自言自语。

“里美,你也认为不是菊川吧?凶手应该是别人吧?你说,有没有这个可能?”

“是。”里美只回答了我一个字。

她本来就是法律人的个性,为了谨慎起见,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我抬起头,看着外面已经被黑暗笼罩的田园,觉得心情很沉重,这可能跟看过《森孝魔王》那本书有关吧,那个故事和眼前的田园景致渐渐相叠。农业这一行,应该比其他行业都辛苦吧?

也一定有很多悲伤的故事发生吧?我突然觉得很感伤。

“我看过《森孝魔王》那本书了。”我转身看着日照,对他说。

“啊,是吗?”日照回答得很简单。

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话很少。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外面。

“里美,你看过《森孝魔王》这本书吗?”我问里美。

“什么?没有,我没看过。”她似乎被我吓到丁。

“那么,你有何感想?”日照问我。

虽然是在黑暗之中,但我可以感觉到,他一直在看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这竟然让我联想到犹太民族的神话故事。总觉得犹太人跟日本人,在某些方面很像。”

日照沉默不语,只是点点头,然后又将脸转过去,看着外面的景色。

“因为平常的日子太苦了,只好一直忍耐着,在痛苦的环境中生存,于是会幻想强大有力的怪物出现来惩罚坏人,为自己出一口气。然后,这样的怪物就成为了人民的信仰……不,应该说是人民祈求的对象。日本人的民族性真的跟没有国家、四处流浪的犹太人性格很相似。这里的人也有很多悲惨的境遇吧?就像遭受迫害的犹太人,生活得非常艰苦……”

“确实是很苦。”日照突然冒出这句话,“悲伤的故事,多到说不完啊!”

他又吐出了这句话。我以为他会继续说下去,但是他却再也没说半句话。

“日照先生,据说这里的小孩出生时,偶尔会有被‘野兽附身’的事,你听说过这回事吗?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问了另一个问题。

“野兽附身?你在哪里听说到那种事的?”听日照的语气,他似乎感到很诧异,只见他转过头来,一直盯着我看。

“以前,棹女士好像就是被野兽附身的孩子,所以才会送给人家当养女……”

“啊,你是说那件事啊!”

看日照的表情,他应该也听说过这件事,不过他不再看着我,而是转过头去看着外面。

“这里确实有兽子或鬼子之类的传说,不过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有在江户时代才会有那种传说。”日照说。

“兽子?那是什么东西?”

“在古时候,听说代代被诅咒的人家如果娶了媳妇,万一那个媳妇怀孕的话,她的面相就会越变越凶。”

“变成凶相吗?”

“是的,长相变得跟野兽一样,非常难看,就像是所谓奸诈狡猾的长相,好像被狐狸附身了似的,脸的长相变得就跟动物的一样,根本不像人,完全就像动物。”

“好恶心……”里美似乎觉得很不舒服。

“然后时候到了,那位媳妇就会生下兽子。”

“那是什么东西?”

“兽子不是人类的孩子,那是怪物,就是怪物的孩子。”

在黑暗中,和尚的声音听起来感觉很悲凄。

“讨厌!你们到底在胡说些什么?”里美抱怨着。

“那孩子长得像乌龟一样,背部长了好多黑毛。”

“什么?”连我也被吓到了。

“不要再说了!好可怕!我不敢生小孩了!”里美压低声音叫着。

“传说中的兽子,一生下来就会从产婆手中逃跑,躲到屋檐底下。之后若让兽子跑到已经生产完的母亲的床下的话,母亲就会连续发高烧三天三夜,然后过世。所以,如果生下兽子的话,一定要在兽子逃跑之前就把他给杀了。不然的话,兽子会降灾厄于这个家,让生他的母亲丢掉性命。”

听了这番话,我们大家都吓呆了,无法言语。里美的五官都皱在一起了。

“好恶心的故事!可是,真的有那种事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以前好像真有这样的事发生。现在孕妇都要产检,有超音波断层检查,不可能会生出那样的怪胎。”

“可是,为什么会有人说棹女士是兽子?”我问日照。

“不是,棹女士不是兽子。”日照斩钉截铁地说。

“兽子是无法在人类的社会中生存的,因为兽子的寿命很短。我想如果有人那样说棹女士,对方一定是搞错了,怎么会那样说呢……可能是棹女士母亲的夫家曾经跟人家结怨,所以才会有那样的传说吧。以前那种保守的年代,如果真的有全身是毛的怪胎婴儿,一定马上就被传得街知巷闻。”

“可是,为什么棹女士会送给别人当养女和被歧视呢?”

“这真的很过分,那些人净传些不负责任的话。小时候,棹女士在学校常被同学用石头丢,经常被欺负,每天几乎都是哭着回家。乡下人就是这么无知懵懂,全都是一群迷信鬼,而且也不会反省。这种风气如果没有加以改善,只会让人更不幸而已。”

日照很认真地说。

“你说得很对。”我完全认同。

“不过最近有改进了,大家的思想似乎也比较开放了。”日照还是有点愤愤不平,语气中也带着少许的无奈。

“以前真的很过分呢!”里美叹了一口气,也发表了她的意见。

“不过,棹女士看起来很开朗,完全看不出来她以前曾经有过那样的悲惨遭遇。这样子很好,她算是获得救赎了。”这是我的看法。

“你说得没错,人活在世上,一定要开朗乐观,凡事要想开点,否则就活不下去了。”日照也有感而发地说。

“如果老是觉得自己很可怜,就不会有好事发生。人一旦陷入低潮里,就会失去生命动力,什么事都不想做。”

“是日照先生帮了棹女士吧。”

“哎呀,我只是尽我所

能罢了。”日照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我妈跟我说如果不是日照先生帮忙,棹女士会很可怜的。”

被里美这么一说,日照只是默默地频频点头。我看着他的侧脸,却觉得有一抹悲伤浮现在他的脸上。

“你说得没错,她的人生确实过得很辛苦,但是旁人却完全感觉不出来,她真的很伟大。”

这是我的真心话,日照听了依旧是默默不语,只是点头表示赞同,然后突然冒出这句话。

“她,真的很伟大。”

“不过,她没有向菊川先生借钱,这实在是太好了。菊川那个人,口碑真的很差。”

听我这么说,日照又沉默不语,老半天都不说话,然后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不,应该还是受到过迫害。应该是这样没错。”

我不懂他话里的意思。谁遭到迫害?那是什么意思呢?到底是谁遭到了什么样的迫害呢?

“这里的人都是穷人,大家都没有钱,为了活下去,非常辛苦。”他说。

“没有赚钱的机会,也没有谋生技能。”

“大濑小姐家,也是这样吗?”

日照没有回答,沉默了许久,才又冒出一句话。

“不是只有他们家而已。”

“咦?”

“大家只是咬紧牙关不说话罢了,大家一直都在忍耐。”

听他这么说,我突然想到黑住。

“菊川神主他……”

我还没说完,日照就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话。

“那个人哪有资格当神职人员,他根本没资格!他从未救过任何人,也没帮过任何人。神职人员的工作不就是要帮助大家吗?大家都过得那么苦,苦了一辈子,连快要死的前一刻也是非常痛苦,想要寻求帮助,希望有人对自己伸出援手。这时候,神职人员不是应该要伸出援手救人吗?就算只是握个手也好,说个笑话也好,让等待救赎的人露出笑容,这不是神职人员应该做的事吗?”

我看着日照,在黑暗中,清楚地看到他此刻的表情是如此的愤怒。

“可是那个男人呢?却让痛苦的人更痛苦!”

我也看到日照垂下的右手正紧握着拳头。

“你是说大濑家的真理子吗?真的是菊川杀了真理子吗?”

连我自己都吓到了,想不到我会脱口说出这样的话。

“是他杀了她吗?”我问日照,然后看着他。

在黑暗中,我们两人四目相对。

“是的,就是他杀的。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他就是凶手,就是他杀了真理子,绝对不会错的。”

我咽了咽口水。平常看起来开朗健谈的日照先生,现在看起来就像个陌生人似的,感觉很生疏。

“那只狡猾的老狐狸,绝对不会露出尾巴的。就算威胁他、恐吓他,他也不会露出破绽和狐狸尾巴,连警察也拿他没办法。那个人一直都在走险路,已经很习惯了。他让很多人伤心痛苦,也害了很多女人,把大家逼到一贫如洗的地步。你知道吗?因为他,有多少人上吊自杀?大家都被他害过,每个人都受过他的威胁。可是……”

日照突然住嘴,然后沉默了好久,才慢慢地吐口气,继续说:

“没有人敢站出来,没有人敢站出来反抗。大家都不想犯罪,没有人有勇气拿把刀把那家伙给杀了!如果森孝魔王还在人世的话就好了。”

太阳已经下山了,外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但日照却一直望着外面,沉默不语。

现在回想起来,到此为止的发展只是那件悲惨怪事发生的前奏,充满幻想的龙卧亭事件,从这一夜开始才真正揭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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