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间粗陋而幽暗的卧室里,凯丽跟维两人紧紧搂抱在一起,嚷着,闹个不停。这当儿,博垂头丧气地坐在这屋里唯一一把还算不坏的椅子里,把着回来的路上他想起来买的一瓶白兰地,由着性子自吸自饮。

凯丽此时的举动,简直像个疯疯癫癫的小丫头。她把衣柜里那些旧衣服一件一件拎出来,再胡乱地朝四下里扔出去,直扔得满屋都是,好像婚礼上抛撒五彩碎纸的情景。

有几次她还跑过来亲博一下,博便还以嘻嘻一笑,并且请她也喝上一口。

她还不喝,说:“这么好的运气已经把我弄醉了。维,我有钱啦!”

那女房东上楼来,要查查这么闹腾是怎么一回事,凯丽于是像机关枪连射般地嗒嗒嗒嗒一口气把这好消息宣布了一遍,那女房东浑浊无光的眼睛里立刻显出某种世故而巧诈的神情。

“想象一下吧!”她边说边连连啧啧地顺嘴,“想想看——一个女继承人哪!我的天!”

博把她打发走了。

“明天早上她会把这城里所有记者都招到这儿来的,”他说,“凯丽,你安静点吧。那些人会把你撕烂的。”

“随他们怎么样吧。我爱他们所有人!我爱全世界!”

“扫兴的家伙!”维尖声叫道,“凯丽,他这是忌妒!”

“埃勒里,你不会的!”

“我想我是的,”博说,“没错,就是忌妒,忌妒那一千五百万美元二分之一的收益。”

“哦,亲爱的,别这样!你永远是我的圣诞老人——他是个漂亮的圣诞老人,不是吗,维?亲爱的,我不会忘记你曾经——”

“够啦,”博怒气冲冲地嚷道,“别以为你可以给我什么施舍!”

“可是我没有啊。我只不过想让所有人都跟我分享我的好运气!”

这一下倒让维奥莱特清醒起来了:“凯丽,你不是想做蠢事吧?奎因,她会把钱都散出去的,我知道她会的。她是天底下最容易受骗上当的人。好莱坞所有那些靠借钱赖账过日子的家伙们都会——”

“我得帮助她度过最初的痛苦,去适应新情况,”博简短地说道,“我的任务是让她安全地回到纽约。”

“你就是我亲爱的,不是吗?”凯丽语气夸张地说道,“噢,我太激动了!再说你,维,咱们头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从演员选派中心的名单上把你的名字销去,别再做什么临时演员啦!你要跟我到东部去,做我的——做我的伴儿,这就是你要做的——”

“凯丽!不行!”

“行。给你的薪水是——是——根本不用什么薪水!你就跟我分享所有的一切!”

“哦,凯丽。”那金发姑娘把头靠在了凯丽的胸前,泪水夺眶而出,引得凯丽也一起哭了起来。博颇感不耐烦地将瓶中的剩酒一饮而尽。

疯狂的一夜。奇妙的疯狂之中,凯丽酣醉了。当夜晚过去,清晨来临,博环顾着凌乱不堪的房间,看着阳光照在疲惫以极而两相拥抱着睡去的姑娘们的脸上,他不禁好奇地揣想着:凯丽·肖恩小姐,这位科尔财产的继承人,以保持不婚为前提的每周两千五百美元的享有者,待会儿在无可避免的隔夜的宿醉之中还会如何表现呢?然而还是注定了要有一场漫长的态欢纵乐。

正如博所预言的那样,那女房东喜滋滋地忙活了好一通儿。于是,天刚一亮,大群的记者和摄影师便蜂拥而至,有如太平洋的海啸一般,把这一座水泥拉毛墙的简陋的小公寓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把这位新闻人物从维奥莱特·戴的怀抱中生生拽了出来,甚至不容她把双眼中仍留着的惺松睡意揩抹干净,就以一阵高过一阵的嘈杂扰攘把她给淹没了。不到五分钟,这群傻瓜已经黑压压站满一屋子,连地板都吱嘎吱嘎地仿佛就要塌下去了。被这一阵喧噪吵醒的博,不得不从塞满了一屋子的兴奋不已的人丛中用力挤身向前。他足足忙了半个小时,一边不能让记者们拍到他的照片,一边一个一个地把他们弄了出去。

屋里终于清静了,他说:“好啦,灰姑娘,你称心啦?”

“我……有点害怕,”凯丽说,“不过我想——我喜欢这样!”

“好吧,看来我不得不强行把你带走了。你先睡一会儿,然后咱们谈谈去纽约的事情。”

“真要这么急着走吗?”凯丽恳求说,“我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办呢。买衣服,做头发,美容——”

维朝他使个眼色,他转身离开了。他又去睡了一小时,便起来洗澡、刮脸、换好衣服,然后,坐在凯丽锁着的房门外面等候着。

维先醒了。他跟她小声地谈了很久。他还有几件事必须去办。要与纽约方面安排好赊账开销事宜,办好她的身份证明,等等。他说他会尽可能快去快回;而同时,维必须尽全力保护好凯丽。

维热情地说:“谢天谢地还有你这样一个男人!奎因,我对你有过疑心,不过,你是好样儿的。快点回来,好吗?”

他走出那幢房子,把帽沿拉得很低,遮住了眼睛。

他在电话里跟劳埃德·古森斯进行了一番长谈。然后,拨通了阿迪朗达克山埃勒里的电话。

“我很高兴你把一切都弄清楚了,”埃勒里说,“把那姑娘带回东部来,博,然后你去找玛戈·科尔吧。”

“你行行好吧,”博大吼着说道,“这孩子正兴奋得没法儿平静呢。给她点时间。我会尽快把她带回去的。”

“好吧,那也用不着这么怒气冲冲的呀,”埃勒里说,“出什么事儿了吗,博?听上去你好像不太正常。”

“谁,我吗?”说到这儿,博撂下了电话。等他到了银行,古森斯已经以埃勒里·奎因的名字为凯丽·肖恩建好了账户。

他回到阿盖尔大道时,眼见这条狭小的街道黑压压地到处都是人,他心头一沉,清楚地知道在前面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局面。

接着,他度过了一生中最难熬的一个星期。他一身承担着保镖、律师、大哥和麻烦调解人的多重角色。整个好莱坞都兴奋起来了。一个无名的临时演员,衣着槛褛的灰姑娘,一夜之间成了一位富有的女继承人!所有的电影厂都来约她了——约她在史诗片、新闻片以及各种片子中去歌唱、去舞蹈、去表演……请在这儿签个字就行啦,肖恩小姐!

报业联合组织为采写她的身世和生平故事开出了令人咋舌的大价钱。无论她走到哪儿,都有一大群摄影师前呼后拥地跟从着。商人们差遣他们的代表前来,毕恭毕敬,礼数周全,表示愿意免费奉送他们最好的商品——肖恩小姐可否赏光到他们的店里去选一选?任何东西都行,只要是她想要的,这就作为店家送她的一份礼物,只要肖恩小姐愿意……她于是得到了各种馈赠,银狐皮的衣物,进口的小汽车;各种请柬也像雪片似地飞来,请她徒临各式的首演式、首映式,请她参加各种浮华的派对,还有请她去好莱坞显要人物的宅邸做客。

在这一场喧闹和疯狂的整个过程中,博和维始终默默地围绕在她身侧,遮护着她。维既经验丰富,又沉着冷静;博则严缄其口,帽沿低得遮住了半边脸。

当凯丽参加各种活动的时候,脸上总是浮着含意模糊的微笑,仿佛她正游荡在梦境中。而在她执意要举行的一次派对上,当身处自己的朋友们中间的时候,她表现得像个胆小怕羞的快乐的孩子。这次派对,她在好莱坞的所有朋友都来了。而且,他们都是些穷困的人、苦苦挣扎的人和远离中心的边缘人;也都是些穿着破损的或僵硬的衣服,面有菜色、带着拘谨而不自然的微笑的人。不过,那天晚上,他们当中许多人都穿着新衣服,也都露出酒足饭饱的神情,笑得很开心、很真诚。

“她太慷慨了,不是吗?”维奥莱特·戴慨叹着对博说,“就像那位‘乐善好施夫人’。她今天跟我说,她觉得她应该帮帮伊内兹。伊内兹有病,凯丽想送她去亚利桑那州治疗。她还要为卢·马隆的溃疡手术提供资助。天知道她还有什么别的打算。”

“她醉了。”博微笑着说。

“什么?嘿,奎因,我觉得你不太喜欢凯丽!”

“谁,我?”博说。

凯丽不肯这就从阿盖尔大道动身离去。

“我要在好莱坞再多待几天,”她坚持地说道,“我可不能让朋友们说我开始端架子了。不行,维,咱们不走。”

可他们不得不再多租两个房间,用来存放她刚买的衣服和行李箱之类的东西。那女房东真是笑逐颜开。她提出把房租从每周六美元提高到八美元,凯丽听了,便吓唬她说要搬到别处去住,于是,房租还是落回到六美元。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整整一个星期当中,他们一直不停地像这样忙活着:坐着那辆租来的“爱索塔”,从一家商店转到另一家;在那些清走了所有别的顾客、专供这位名星中最大的名星惠顾的漂亮的商场里,度过了兴奋不已的一个又一个小时;毛皮衣饰,晚礼服,运动服,披肩,珠宝;去“布朗赛马会”,“三叶草俱乐部”,“贝弗利-威尔希尔马车俱乐部”;参加各种首映式或首演式……最后,凯丽终于感到有点良心不安了。

“我们花的钱是不是太多了?”她问博。

“还有的是呢,小家伙儿。”

“真是一场奇妙的梦!就像童话一样。神奇的金钱哪。你花得越多,你拥有的就越多。哦,也许不是这么……埃勒里,我跟你说过没有,我有沃尔特·鲁尔的消息了?他已经回到了俄亥俄州他的家,他高兴坏了。这可怜的孩子——”

“凯丽,我已经收到古森斯三封电报了,”博没提第四封、埃勒里发来的电报,“他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还待在这儿不走。我尽力想跟他解释——”

“哦,亲爱的,干吗这么急呀!”

“嘿,别叫我亲爱的!”

“怎么了?”凯丽一惊。

“对于像你这样一个姑娘,”博小声嘀咕着,“你已经答应了不跟男人们有牵连的。总这么叫习惯了可不好。”

“哦,可是,埃勒里,除了对你之外,我可没对任何男人叫过‘亲爱的’!你不会控告我违约吧,你会吗?”凯丽笑着说道。

“干吗要拿我开心呢?”博说着,脸沉了下来。

“因为你是我的特别亲爱的,我的——”凯丽停住了,也只停顿了很短的一瞬。然后,她用驯顺的、低低的声音,眼睛望着别处,说道,“好吧,埃勒里。你说什么时候走,咱们就什么时候走吧。”

打那以后,凯丽一反常态地少言寡语了。她的微笑中没有了以往那种朦胧暖昧的意味;脸上所有轮廓和线条都变得清晰而明确起来;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副严肃的表情。

博也同样沉默着。他买好火车票,安排好行李托运,从银行地下保险库取出凯丽的身份证明,去见了银行经理,又给古森斯拍了电报。

此外便没什么事情可做了,只等第二天凯丽与好莱坞的告别。

然而,正当博为准备启程忙着的时候,凯丽忽然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就是不肯出来了,连维也叫不动她。

这是在好莱坞的最后一夜。维焦急地对博说:“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她说她没事儿,不过……”

“也许喝得太多了吧。”

“我琢磨着也许是因为要走了。毕竟,她妈妈葬在这儿,这儿差不多就是她唯一的家乡啊,而且,马上她就要面对一个新的世界……我猜就是这么回事。”

“可能是的。”

“为什么你不带她出去散散步什么的?她都圈了一整天了。”

“我不觉得——”博刚要开口,脸却忽地一下变得通红。

维随即进了屋,跟凯丽待了好一会儿,博在外面心烦意乱地等待着。终于,凯丽出来了,穿一条黑色宽松裤,罩一件长外套,没戴帽子,典型的好莱坞时尚。她露出颇显苍白的微笑,说:“想带我去散散步吗,先生?”

“好啊。”博答道。

他们默然不语地漫步而去,走到拐角处,转上了好莱坞林荫道。在葡萄街的街角,他们停下脚步,望着熙来攘往、穿梭如织的人流和车流。

“多热闹啊,真好,”凯丽说,“真的——舍不得离开呀。”

“是啊,”博说,“肯定的。”

他们继续向前,走进了霓虹灯的丛林。

过了一会儿,博说:“多美的夜晚。”

凯丽说:“谁说不是啊。”

随后他们又沉默了。他们走过了格劳曼中国戏院,不一会儿,又走进了前面光线幽暗的居民区。

凯丽终于停了下来,说道:“我的脚都走痛了。一双鞋花了两千二百五十元,应该很跟脚才对呀,你不这么想吗?”

“这就是金钱的害处,”博说,“不过,它也有好处。”

“咱们坐一会儿吧。”

“坐马路牙子上吗?”

“为什么不呢?”

他们相挨着坐了下来。偶尔会有一辆轿车从他们面前飞驰而过,有一辆车上的一个家伙还冲他们喊了几句下流话。

“这一个星期以来,你对我这么好,”凯丽说道,声音像被什么东西闷住了似的,“我还没有真正对你表示过感谢呢。你就像——像个哥哥。”

“鼠哥,”博说,“人家都这么叫我。”

“听着,埃勒里。我——”

“我会为此得到报酬的,”博摸然地说道,“实际上是你付的钱。所以别谢我。”

“哦,钱!”凯丽道,“钱不是一切——”她突然停顿下来,仿佛被自己说的话吓着了似的。

“不是吗?”博语含嘲弄地说道,“现在这会儿,就有不知多少年轻女子愿意付出巨大的代价,为了能穿上你这双鞋,即便穿着脚疼也算不了什么。”

“我知道,不过……嗯,能为别人做些事情,能够用不着再像以往那样总是盼着清仓大甩卖、总是把旧衣服翻新了继续穿,而是再也用不着在乎什么价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这样真好,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这样很好,你是个幸运的飞黄腾达的姑娘。别让那些什么——于心不安之类的感觉搅了你的生活。”

“不!”凯丽急促地说,“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她没往下说。

博笑了起来:“别跟我说你已经对那个不能结婚的条件感到后悔了!”

“是啊……这对一个姑娘也许是太惨无人道了——在某种情况下——比如她……已经开始恋爱了。”

这当儿,她忽然发出一声尖叫,然后紧紧抓住了他。因为有个什么又湿又凉的东西触到了她的后脖子。原来,只是一只友好的、在夜色中游荡的德国种刚毛犬在嗅她身上的气味。

博伸出双臂紧紧抱住她。她也抱住了他,并且向后仰着头,张开了双唇。

“凯丽,”博简直听不出自己的声音了,“别离开好莱坞了。就住在这儿吧。不要那些钱了。”

两双眼睛彼此凝望着,两人的嘴唇也就要碰到一起了。

他会向她求婚的。他会的!他不想让她到东部去!这也许仅仅因为那钱会让他和她彼此相隔。哎,她不在乎那钱!她不在乎。她只想要他。别放弃吧。如果这就是爱情,她就是在恋爱呀。他会求婚的……哦,向我请求吧,快向我请求啊!

他放开她,猛地站起身,她不禁又大叫一声,那条狗受了惊吓,怨嗥着跑开了。

“你能舍弃那每周两千五百元钱吗?”

“也许,”凯丽低声地说,“我能。”

“那你就是个傻瓜!”

她闭上了眼睛,心中涌动着惊悸和失望之情。

“要是我碰上这种事情,”他大声地说,“你想我会放弃吗?鬼才相信我会放弃!你该让弗洛伊德给你检查一下了!”

“可是——是你问我——告诉我——”

博俯看着她,她抱膝蜷坐在那儿,正仰头凝望着他。他恼恨着自己,同时也对她感到愤怒,因为她使他失魂落魄。

她紧紧蜷缩的身体,温暖的呼吸,她眼中欢愉的希望和渴慕的神情,都透露着某种恳求之意。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她:忍着饥饿,拖着无力的脚步,从一个电影厂到另一个电影厂,是好莱坞成千上万穿着破损、浆硬的衣服,带着呆板、苍白的微笑的求职者当中的一个……

想到此,他冷笑着说:“你们这些女人都一样。我想,你也许有些不同。但是,你跟他们一样可以任人摆布。”

她一下子跳起来,跑走了。

第二天,当他们正准备离开那幢公寓去火车站的时候,博收到了两封电报。

一封是劳埃德·古森斯发来的:

在 法国 找到了 玛戈 科尔

另一封是埃勒里·奎因先生的,电文是:

玛戈 已找到 句号 愈 信 此 案 涉 谋杀 句号 调查 已 开始 看在 老天 份上 请回 来 着手此事

博看了凯丽·肖恩一眼,她的眼睛有点发红,从鼻翼到嘴角有两道清晰的折痕。

凯丽同维一起从他身旁步态优美地款款走了过去,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似的。

他苦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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