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好莱坞的演员选派中心,博没有找到姓肖恩的人,却找到三位凯丽。他端详着她们三位的照片,其中,凯丽·艾克利斯是黑人;凯丽·圣奥尔本,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性格洧员;而凯丽·兰德,倒是个年轻姑蜋。

她长得很美。一双浅色的眼眸,正从照片上朝他凝视着,而且就像刚起了瓶的香槟酒,烁烁地闪动着兴奋和热情;中间稍稍凹曲的下巴;略微上翘的鼻子;柔软卷曲的黑发……很美,的确很美。

博把凯丽·兰德与他找到的那张照片上小时候的凯丽·肖恩的相貌比较了一番,无可怀疑,二者肯定是同一个人。

不过,对此他仍须加以确认才行。

他从演员选派中心的值班员那儿,套出了位于阿盖尔大道上的一处住址和电话,随后,他拨通了这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博装出那种不耐烦的声音,自称是“演员选派中心”,叫凯丽·兰德听电话。那女人说:凯丽·兰德正在某地拍外景,要拍两个月,有什么事吗?哦,她过两天会回来一趟。说完,那女人“啪”地撂下电话。

回到旅馆,博把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断定这身行头够寒酸了,即便是好莱坞的女房东,也不会起什么疑心的。

于是,他跟旅馆结了账,提上破旧的行李袋,朝阿盖尔大道走去。

这是一幢水泥拉毛外墙的公寓房,墙面上到处都是裂缝,可以想象,已有很久未加修缮了,污迹斑斑,邋里邋遢,跟与它左右相邻的整个这一排房子一样黯淡、肮脏,而且毫无生气。

这一刻,博忽然感到自己像个圣诞老人。

他按下大门的门铃,一个女人来开了门,并让他进去。

那女人全无身材,穿一领老式的餐袍,跟一双卧室拖鞋。

“我想要个房间。”他说。

“是群众演员吧?”她毫不友善地打量着他。

“我正要去电影厂找活儿呢。”博承认说。

“预付六美元。肥皂和毛巾自备。”那女房东并不准备回避,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盯着博掏出并打开钱包,还朝鼓鼓的钱包里面看了看,“啊,初来乍到的新人。好吧,我会尽我所知给你做向导的。要不要办几个派对?”

“在好莱坞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博说。

“你有那么多钱,要不了几天你就能认识一大帮呢。”

“我可是正经人,如果你指的不是那样的事情,那就太好啦。”

“你记住,我开的也是正经公寓。姓名?”

“奎因。埃勒里·奎因。”

她不悦地耸了耸肩,上了楼梯。她漠然地给他看了几个房间,他都挑剔地表示不满意。他留意着每个房门上硬纸做的屋主名卡。当他看到一张卡上写着“凯丽·兰德——维奥莱特·戴”,便在这一层选定了与那一间离得最近的一间,预付了一周的房租,安顿下来,只等卡德摩斯·科尔的外甥女回来。

当天夜里,他潜入凯丽·兰德和维奥莱特·戴合住的卧室,在黑暗中作一番肆无忌惮的探查。

这是一个平庸而粗陋的房间,同他的那一间差不多。

一个歪斜着快要散架的梳妆台,上面盖一块廉价的亚麻台布,堆着口红和粉盒的一角满是污渍;无门的壁橱,挂一块褪了色的印花布帘,里面挂着一排铁丝做的简易衣架;一个瘸腿而斜撑着的带镜衣柜;墙上挂着凯丽的一些8×10英寸的无框“剧照”,还有那另一位姑娘的照片——看上去,那是一位金发碧眼白肤、小腿修长的姑娘,而脸上却是一副严酷而厌世的神情;屋里有两张低矮的、起伏不平的铁床。

一张床,散发着浓重的香水味,这一定是维奥莱特·戴的床——博不无轻蔑地想到。另一张床,则隐隐泛逸着清新洁净的香气——显然是凯丽的床了。

可怜的孩子啊。

博愤愤不平地自言自语着。这么一个小女孩,逞能争强,怀着当名星的梦想,还做出诱惑挑逗的眼神……多么迷狂啊!噢,当然,这下好啦,她要得到那么一大笔钱了——比我见过的所有的钱加在一块儿还要多哩!

他内心充满了难以抑制的躁动和焦渴,兴奋不已地巴望着与凯丽·肖恩的相见。

过了四天,他终于见到了她。他听见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外面,随即传来一阵欢快的笑语和一串轻快的脚步声。

他连忙跑出屋去,等在了楼梯顶端。他感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

那高个儿而冷面的金发碧眼白肤的小姐,出现在楼梯下面,像个搬运工似的,提了大大的两件行李。跟在她后面的,就是那个皮肤略显棕色的女孩,她拖着一只手提箱,不住地说说笑笑。顿时,那平素肮脏嗨暗的门厅和过道里,也显出了温暖和欢乐。

“快点儿,维!”凯丽喊着,飞似地跑上楼梯。

楼梯顶端,博正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

“噢,”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突然撞见他,凯丽说道,“你好!”

“你好!”

“你是新来的,对吗?”

“简直可以说是重获新生的!”

“你说什么?维,你看这个人多有趣呀!我叫凯丽·肖——哦,不,我是说,我叫凯丽·兰德。这是我的同屋——维奥莱特·戴。”

“我叫奎因,埃勒里·奎因。”博始终目不旁移地把她看了又看,瞧了又瞧。

“这就跟你聊上啦,”那金发碧眼的姑娘盯着博,说道,“瞧着吧,他马上就要说跟你借五块钱用用了。快点走吧,凯丽,我的脚都疼得不行了。”

“人家还是挺不错的嘛,”凯丽对博微笑着,说道,“维,你看他头发多漂亮呀!他很像鲍勃·泰勒,你不觉得吗?”

她俩走开了,博独自站在幽暗的楼梯口,脸上窃自绽开了笑容。

过了十分钟,他去敲她们的房门。

“进来!”凯丽叫道。

她穿一袭红花图案、带拉链的晨衣,小巧的双脚赤裸着,蓬散着的头发显得很美。那只手提箱打开了摊在床上——正是香气清新的那张床,见此,博心里隐隐感到满意——而她正在把她黑色的内裤从箱子里拿出来,收到衣柜的抽屉里。

“嘿,他又来了。”维奥莱特·戴说道,她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张有浓烈香水味的床上,一对光着的脚丫子陶然自得地摇摆着,“凯丽,你不害羞啊?把你那点儿闺房秘密全抖落出来啦。”

“嗨。”博打着招呼,还是微笑着。他感觉很好,而且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仿佛刚刚喝下了五杯酒似的。

“去你的吧,”那金发碧眼的姑娘说道,“这位姑娘命里注定要做童子军的,而我的责任,就是保护她不受那些尽管一脸穷相儿、还自以为像什么泰勒的人的伤害。”

“维,别说啦,”凯丽说道,“进来吧,奎因。我们不会咬你的!你有威士忌吗?”

“没有,不过我知道哪儿能弄到。”博说。

“你还当这儿是纽约哩。说呀!我去把它们全弄回来。”维说着便从床上坐起身来,“哪儿有啊?”

“在好莱坞我可以说是人生地不熟,”博说,“你们知道,我是孤身一人。”

“他是孤身一人!”那姑娘咯咯地笑着,“可是他倒知道哪儿能弄到威士忌。凯丽,他的确像泰勒,你看出来了吗?”

博并不理会她,而接着说道:“兰德小姐,能赏光跟我吃一顿简单的晚餐,喝点威士忌吗?”

维抱住双膝坐在床上,说道:“孤身一人——晚餐——威士忌,嘿!这是哪部片子,是《快乐的寡妇》吗?我敢打赌,凯丽,过不了今天晚上,他准会让你见识一下他的肌肉的。”

“我们就喜欢这样,”凯丽说道,她说“我们”的时候,带着一点几乎听不出来的强调,“我很能体会你此时此刻的感觉,奎因。这是一次约会!——咱们俩的约会。”

“咱们俩?”“奎因先生”颓然地问道。

“不过我们的账我们自己付。”

“什么话!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自己付自己的,不然你就自己吃吧,”凯丽坚决地说,“你的钱也不是永远花不完的,对吗,埃勒里?再说,我们刚刚得到一份两个月的稳定的临时演员工作。这回我们扮演夏威夷人。是不是夏威夷人,维?”

“我也不知道。”维说。

“好吧,先给我们半小时,我们得冲冲澡、换换衣服,”凯丽这样说话的时候,她的脸上不知怎地浮出的一个粲然的笑脸,好似一支飞箭,倏忽之间刺中了鲁梅尔先生,“然后我们就归你了。”说着,她朝门口走过来,很近地站在了他的面前,含笑地望着他。

他坠入了某种异常状态,好像突然发作了心脏病。见鬼,这是怎么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昏晦的过道里,倚身在墙上。

他站在那儿稍待片刻,揩去前额冒出的汗水。噢,对啦!他赶紧跑向楼下的收费公用电话,给奎因先生发出了电报,电文的结尾仍是“惊叹号”。

他们在大使饭店的椰园餐厅吃的饭,还是由“奎因”先生做东。

博轮着跟凯丽和维跳舞。维是在跳舞,而凯丽则完全是在随着博的脚步而优闲地摇移。事实上,博也是平生头一次享受跳舞之乐。

维奥莱特·戴忽然说有点头疼,而且不听凯丽的挽留,径自而去。

凯丽笑着说道:“你得到许可了,先生,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怎么了?”

“维的头说疼就疼,说好就好,就像水龙头似的。她撇下我随你处置,是因为她觉得你是可靠的。”

“那你觉得呢?”博探身向前,巴巴地问道。

“我可没那么天真。你外表给人的印象倒是很可爱,不过,书上怎么说的来着?待会儿你带我回家的时候,我会更了解你的。”

博一脸失望的表情:“跟我讲讲你自己吧。”

“没有什么可讲的。”

“你和维做朋友很久了吗?”

“我是到了好莱坞才认识她的。”凯丽用她那纤纤玉指转动着那杯苦艾酒,“自打我母亲去年去世以后,维就像一只母鸡似的,用她的翅膀罩着我,保护着我。我琢磨着,我可能像一只没什么指望的、永远也孵不出来的鸡蛋吧。”

“唉,对不起,你说你母亲,嗯?”

“她同时得了胸膜炎和肺炎,非常虚弱,来不及治疗就死了。为了把一个小傻瓜造就成嘉宝那样的大名星,她把自己耗干了。”凯丽紧忙说,“咱们谈点别的吧。”

“看起来你以往的生活似乎相当艰难哪。”

“反正不像蜂蜜杏仁冰淇淋那么甜蜜。蒙妮卡——”

“蒙妮卡?”

“就是我母亲,她叫蒙妮卡·科尔·肖恩。我的真姓是肖恩。蒙妮卡一辈子都像牛马一样地辛苦工作,就是想有一天能看到我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而我内心至今还感到痛苦,因为……唉,先甭说别的,我们怎么会聊起这个话题来了?你知道吗,我有个舅舅,他是个最卑鄙的坏蛋,我母亲有的苦难和艰辛,真的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

“蒙妮卡·科尔·肖恩,”博说,“你知道,这很有意思。你舅舅姓科尔吗?”

“是的。他叫卡德摩斯·科尔,怎么啦?”

“他的名字在报纸上出现过的。这样说来,你就是他的外甥女!”

“报纸?两个月以来我没读过报纸。他又干什么了——是不是端着机关枪到婚姻登记署去扫射了?”

博凝望着她:“那么你还不知道你舅舅刚刚过世了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显出少许苍白之色:“不,我不知道。当然,我也感到难过。可是,他那样对待我母亲,真是太可恨了。恐怕我不会为他流泪的。我甚至从来没见过他。”她皱着眉说道,“他怎么死的?”

“在一次加勒比海的航行中,他心脏病发作。他被海葬了。那是他自己的快艇,你知道的。”

“是的。偶尔我也从报上读到一些关于他的情况。据说他很有钱。”凯丽撇了撇嘴,“而他从来都把钱花在了快艇和豪宅上,我母亲却含辛茹苦一直到死,住的是门厅或走廊尽头上隔断的小房间,要在煤气灶上做周日的早饭——那还得有东西可做才行……十六岁的时候我就找了一份工作,因为我不忍看着她一辈子都不停地在为我而工作。可是改变不了什么,她仍然如此,一直辛苦地工作着,直到去年去世——那时候,她已经是五十二岁的老太太了。我那位可敬的舅舅卡德摩斯本来是可以让她用不着受这么多磨难的——如果他在婚姻问题上不是那样一个疯子的话,事情何至于此呢!我母亲结了婚,然后我父亲又去世了,那时她给卡德摩斯写过信,至今我还留着他那封回信呢。”凯

丽的嘴唇微微有些颤抖,“喂,我说,你这个‘探子先生’,我说的够多了吧?我知道,我马上就要哭着靠在你的肩头啦。”

“你保证会那样吗?”博说道,“凯丽,我有些事情要向你坦白。”

“看来这真是个伤心之夜啊。”

“我是个不诚实的人。”

“奎因先生,谢谢你的警告。”

“我的意思是,我是冒名顶替的,我不是临时演员,我来好莱坞也不是为了找份工作,我到这儿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找到你。”

她显出大为困惑不解的神情:“找我?”

“我是个私人侦探。”

“哦。”她道。

“奎因事务所在你舅舅去世之前接受了他的雇请。我们的任务就是,在他死后找到他的遗产继承人。”

“他的……遗产继承人?你是说,他死了,并且留给——我——一笔钱吗?”

“正是如此,凯丽。”

凯丽紧紧抓住了桌子:“他认为他可以收买我,对吗?因为害死了我母亲,他感到良心不安了,所以给我一笔悔罪金,心里就可以平衡了,是吗?”

“我理解你的感受。”博说着,把他的一只大爪伸过去罩在她那双冰凉的小手上压抚着,“不过别做傻事。做过的事已经做过了,无可挽回;他已经死了,而且留下很多钱,要给你和你的一个表姐——如果能找到她的话。她叫玛戈·科尔,是你舅舅亨特利的女儿。那些钱是属于你们俩的。”

她默然未语。

“不管怎么样,如果你母亲还活着的话,那钱也有她的一份儿。那么好啦,接受这笔钱又有什么不对呢?你不可能让她死而复生,而你却能够好好享受你自己的生活呀。喜欢好莱坞吗?”

“我恨这儿,”她低声说道,“因为这儿是个只重天赋的地方,而我却没什么天赋。也许我拼命努力,最终能得到一些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但我不是块女主演的料。我不欺骗自己。我今后的生活会跟维一样——住廉价的公寓;采取绝食疗法;把长统袜的跳丝补好,因为买不起新的……”她一边说,一边颤抖着。

“还想接着往下听吗?”博问道。

转瞬之间,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并且把手抽了回去:“好吧,迪克·特雷西,豁出去了,你就全都说出来吧。”

“凯丽,你舅舅卡德摩斯死的时候,可是一位千万富翁啊。”

“是个——什么?”她惊得尖声叫道。

“你不知道他有多么富有吧?”

“是啊,不过我想——”

“他的遗产估计价值有五千万美元哩。”

“五千——”她的舌头和嘴唇显得不那么灵活了。

那情景宛若一个小孩子打开了一只圣诞礼盒,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了。

“再来一杯吧。喂,招待!要黑麦威士忌还是苏格兰威士忌?”

“哦,苏格兰威士忌,来一大杯!多给我讲讲。你是说有五千万吗?不是说走嘴了吧?你不是想说五万吧?是五千万吗?”

“喂!别着急。你不可能得到五千万美元的。”

“不过我想,既然你说——嗨,我才不在乎呢!总之,谁也花不了那么多钱哪。那么到底是多少呢?”

“咱们来算一算就知道了。”博在台布上涂写起来,“遗产有大约五千万。你舅舅没有用一般富翁通常都会采用的那些聪明招数来避税,也就是说,他没有用转移自己份额的办法来欺骗当局。这样一来,遗产税差不多就要交出三千五百万去。”

凯丽两眼一合:“往下说吧。我干吗要关心我得花出去多少钱呢?”

“手续费和各种费用可能要花去五十万。这就还剩下一千四百五十万。要是把这些钱投资在没有什么风险的债卷上,年利比如说是百分之四吧,那就每年可以获得五十八万美元的收益。”

“什么?”凯丽茫然地大睁着眼睛。

“这些财产管理的事情你也不懂,以后我再跟你解释吧。好啦,现在是你们两个人可以分享这笔收益——你表姐和你。”

“你好啊,玛戈,”凯丽一边说一边高兴地扭动着身体,“咱俩要不要去买一个金色水管儿的大浴盆哪?”

“你是说——不过你肯定还从来没有见过她呢。不管怎么样,你自己的那一半儿每年可以有二十九万的收益。其中,要交十六万的所得税,这样你一年就可以得到十三万。”

“那合每周多少钱呢?”凯丽嘀咕着,“我就想知道这个数儿,过去我的算术一直很糟糕的。”

“每周嘛,”博说着,在台布上算出了最后的得数,“合两千五百美元。”

“两千五——每周?一周一周的,每周都有?”

“是的。”

“哇,那比当名星还强呢!”凯丽叫道,“一个星期就有整整两千五百呀!我想我是在做梦。这梦真美,真是太美了。掐掐我,把我弄醒吧。”

“这是真的。不过——”

“哦,”凯丽微微一诧,接着发出一声叹息,“还有麻烦事儿哪。”

“嗯……还有些附带条件。顺便告诉你,我受到委托,在你到纽约之前,你要花什么钱,由我来提供,都从那每周两千五百美元里面出,就是说,如果你能接受那些附带条件的话。”

“好吧,告诉我是些什么条件,”凯丽干脆地说,“知道了最糟糕的情况,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第一点,”博说,“你结过婚吗?”

“没有,不过我够年龄了,可以结婚了。你是不是想趁此机会打女继承人的主意呀?到底什么意思?”

“对我你不用担心。”博的脸刷地红了,“那么近期你有没有可能结婚?换句话说,你有没有定婚,或者已经有男朋友了吗?”

“我单身一人,清白无瑕,我刚二十一岁。”

“要是这样的话,你只要接受你舅舅定的条件,那么至少一半儿的遗产就归你了。好吧,现在来说说那些条件。头一条就是:你得同意跟一位女继承人——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肯定只有你们俩——要一起住在哈得逊河畔塔里城你舅舅的那座大庄园里。作为遗产,那宅子得保留一年,这一年里,你只能住那儿,不能住在别处。一年之后你就自由了,想住在哪儿都可以了。”

“呃,”凯丽说道,“刚才我还真挺担心哩。这有什么呀,这哪儿是什么条件哪,明明是件大好事嘛。漂亮的房子,汽车,多得穿不过来的好衣服,有女佣人给我梳头,两个厨子给我们做每日三餐的美味佳肴……先生,那是天堂啊。再说说其他条件吧!”

博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我来给你念念,”他缓缓地说,“这是你舅舅遗嘱的影印件。”他念道:

至于我的遗产继承人必须接受的第二项限制条件,我认为有必要告诫他们,要提防人类相互关系当中险恶的、堕落的和致命的那种被称为所谓婚姻的惯例,并且不致因为蹈循这一惯例而受到伤害。我结过婚,因此也有所体验。最好的情况下,婚姻是阴沉枯燥、使人不得自由的囚牢;而最糟的情况下,它是地狱。自从我离婚以后,我一直独身;我也将作为单身汉而死去。对于我唯一的朋友埃德蒙·德卡洛斯,我在这份遗嘱中提出,遗赠给他一百万美元,以及如果他愿意便可以住在其中的一套房子;他现在是、并且将永远是独身。

我们就这一问题讨论过许多次,并且我们一致认为,世上大多数的罪恶,如果追溯其由来,可能都是由婚姻,或更确切地说,是由于婚姻对个人所产生的影响所导致的。婚姻令男人和女人们变得贪婪;鼓动人们犯下滔天罪行;从历史上看,婚姻也导致了战争和国家之间的背信弃义。我已经是个老人了;而我的继承人们,如果他们还活着,他们还是年轻人。我认为我必须让他们接受我一生的经验。当然,他们可以拒绝我的忠告,只是要以我不能将财产遗赠给他们为代价……

博把那张纸放回到口袋里:“上面还说了些诸如此类的话。不过我想你该明白他的意思了。”

凯丽显出十分诧异的神情:“他简直是个疯子!”

“不,”博毫无表情地说道,“他的精神很健全——从法律上讲是这样,而且我们也得相信医学。他只不过对这件事情怀有异乎寻常的憎恶,而且激烈得有点变态。我想,这得追溯到1902年前后,那时他妻子背叛了他,于是他才变成了这样。不管怎么样,他对婚姻抱着强烈的反感,这样,才把你继承遗产的问题跟这件事情绑在一起了。”

“我有点不太——”

“遗嘱里规定了,如果或者什么时候任何一个继承人结婚了,那么,该给她的那部分遗产收益就将自动停付。而且,从此以后,她对她那一份遗产的所有权利将全部丧失。”

“你是说,”凯丽叫道,“要是我接受了这份遗产,我就永远都不能结婚啦?”

“不能,如果你还想每周都得到两千五百块钱的话。”

“要是现在我就整个儿拒绝,或者,先接受了,然后再结婚呢?”

“那么,你表姐玛戈,要是她符合资格的话,她就会成为唯一继承人。你的那一份就归她了。或者,如果你们俩都不合格了,遗嘱规定,遗产所产生的收益,由遗产受托管理人捐赠给那些他们认为合适的慈善机构,而他们仍然做受托管理人。再或者说,两位继承人都合格,后来其中一位去世了,那么全部收益就都给活着的那位。要是活着的这一位后来也去世了,这笔收益就捐给慈善机构。你看,在你舅舅卡德摩斯看来,死亡和婚姻实际上是一回事儿。”

凯丽默然良久。乐队正在演奏着曲子,人们也正在五彩斑斓的灯光下翩翩舞动;而她则一动不动,任由长号手的影子在她脸上晃来晃去。

博怀着好奇的渴望,等待着她的决定。她不可能拒绝。

要是她拒绝,她就不属于人类了。然而,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哪,对于这一点,他刚才拥着她跳舞的时候,就已经证实了。

科尔定的条件,若是换了别的姑娘,接受起来或许会轻松一些。而凯丽却不是那种可以随意接受或舍弃爱情的人,除非有严肃而正当的理由。对她而言,只能做非此即彼的选择——要么是金钱,要么是她的幸福。

他知道她此刻的所思所想。眼下她没有爱上任何人,说不定她还从未恋爱过。尽管以她这样的身材和美貌,肯定会有男人追求她——甚至这样的男人会有很多,但通统都不称她的意。还可能因为她对男人们总有些不相信。如果是这类的情况,她又有什么可舍弃的呢?也许,所舍弃的只是原本并未存在的东西,但同时得到的东西,却即刻可以变成美妙丰富的生活,而且,是她从未拥有和享受过的生活。

凯丽笑了,那是几声短促的滑稽地颤抖着的笑:“好啦,卡德摩斯舅舅,你赢了。我要一生做处女,直到死去。世上也有这样的女人。也许我能成为一个圣女哩。这样做不可笑吧,埃勒里?圣女凯丽。所有的处女都会在我的神像面前点燃蜡烛,祈祷。”

博一言不发。

凯丽激烈地说道:“我不可能拒绝那些钱。我不能!没有人能拒绝。你能吗?”

“这对我不成问题。”博漠然道。

她对视着他的眼睛:“对我也一样。不过我想我们在谈不同的事情。”

“祝贺你。”博说。

这结果是必然的。而且她肯定是对的。他知道那一切都意味着什么——忍饥挨饿,任人摆布,在困顿险恶的处境中巴望着生活。

凯丽脸上带着微笑,霍地从椅中起身,绕过桌子,站在他身边,朝他倾下身来。她如此地靠近着他,他闻到了她皮肤的香气,好像某种他曾经闻过的三叶草的味道。

“介意我吻一下你这可爱的圣诞老人吗?”

在他们所处的这个光线较暗的角落里,她吻着他的双唇,很轻柔。而他却谨慎地紧闭着又冷又僵的嘴唇。而他的声音却变得沙哑而浑浊不清了:“你不该这样做,凯丽。见鬼,你不应该!”

“哦,这么说你还负责看管我的德性喽?”她再次吻了他,然后笑着说道,“别担心,老爷爷。我不会爱上你的!”

博倏地从椅中站起来。动作太猛了,那椅子咣地一声倒在地上。凯丽一惊,瞠目望着他。

“快点儿,百万富姐儿,”他叫着,“咱们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女朋友吧。我打赌,她听了会晕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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