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主一仆乘马车进了天隆街穿西市过,进了清荷庄,那清荷庄乃是达官贵人听戏吃菜的地方,建于京城西北,引的西山泉水,月明时分,空幽夜色下掌娘咿咿呀呀地唱着小曲儿,别有一番意境。

游淼持帖入内,众公子们正在边院里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外头传道:

“游公子到——”

倏然满院就静了。

游淼于拱门里进来,露脸,依旧是那春风满面的少年郎模样,团揖,笑道:“我回来了。”

接着院里炸了锅,各自笑成一团,李延噗一口酒喷了出来,平奚拍着大腿,笑得倒在椅上,公子哥们各有各的乐事,都是指着游淼笑。

游淼也跟着摇头好笑,仍旧是那没脸没皮的模样,李延招手示意他过去,去了便给他一脚。

“你小子!哈哈哈哈哈!”李延笑得坐不稳,把他搂在怀里又揉又揍的,说,“怎变这模样了!”

游淼唉了声,李延又道:“谁打的你?说说?哥哥们给你出气。”

筵上公子哥儿们都笑而不语,看着游淼。

游淼摇摇头,无奈笑了笑,说:“算了。”

“罚三杯罚三杯。”平奚把酒杯朝游淼面前一放,游淼道:“心甘情愿。”

游淼端起酒杯,三杯酒下肚,筵席上又恢复了那热络气氛,今日众人摆酒为的就是给游淼接风,当即三句话不离他,先是问江南的山庄,又问游淼解元的事。游淼只是不好意思地告诉他们,解元是他老爹出钱捐的。

众人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李延又说:“拜先生了没有?”

“有。”游淼这点不敢装傻,毕竟迟早要被发现的,索性老实道,“叫孙舆。”

李延便有点若有所思的神色,有人问:“参知政事?”

游淼哭笑不得道:“别提了!那老头半点不客气,又罚我跪又抽我,哎——”

李延搭着游淼肩膀,揶揄道:“来,上京了,哥们儿罩着你!”

哗一下满堂又笑了,说话间仿佛回到了青春年少的大好时光,游淼仍是那脸没皮的模样,喝了几杯酒,又敲杯拍碗地学自己老爹,学了个活灵活现给与席者看,逗得所有人大笑。

“我们家那螃蟹。”游淼道,“有这么大,入秋了叫我小舅派几个人,八百里地加急送来,招待你们顿好的。”

“也够难为你了。”秦少男说。

游淼说:“没啥,跟你整治个花园似的,慢慢地就起来啦。”虽是这么说,但个中艰辛,也只有他才知道,司马璜又插口道:“早知这般好玩,哥几个也去小小地弄个园子。”

游淼笑道:“我的不就是你们的么?种桑的山头给你,沈园后头的菜地给李延,来来来,咱们把字据写了。”

“好好好!”平奚马上道,“笔墨来笔墨来!”

游淼笑着在纸上画了个地图,标上田地范围,说:“要哪随便挑!”

数人当即一拥而上,平奚说:“平日你就给咱哥们打理着。”

李延一手搭着游淼,将那地图连着沈园以及后头的一块用毛笔一圈,说:“这块是咱家的啦,淼子,你可得记好了。”

游淼笑着说:“行,你要有空来,常常住着,这园子就是你的啦!”

数人一拥而上,把游淼的山庄给瓜分了,游淼又要了一叠纸分给这帮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写了地契。紧接着公子哥儿们便兴高采烈地讨论,要如何种田,挽着裤腿衣袖去插秧,都当做新奇活儿似的。俨然都将江波山庄当作了自己的,又说好待殿试完了,大家便浩浩荡荡出行,跟着游淼下江南去,到他家吃住几月。

游淼全部一口应承,又告诉他们山庄里有什么好玩的,自离京之后,三年里头一次喝得烂醉,喝到最后,纨绔们帽子也扔了,鞋子也脱了,歪来歪去,倒成一团,疯疯癫癫的。

李延玩得兴起,还在桌子底下装狗爬。院里全是如今天启朝上官宦之家的贵公子们,不知道的还以为都疯了。

玩了半夜,二更时,也都折腾累了,各自的家丁过来,把公子们抱上车去,游淼醉醺醺,靠在李延身上,拿着一叠银票,扬来扬去。

“拿了钱再走!少爷打赏你们的——”游淼醉醺醺,嚷嚷道,把二百两一张的银票分了,李治烽拿着的茶叶一直没用上。

“走走。”李延道,“我送你回去,犬戎奴,你到前面给小爷赶一次车。”

李治烽没有说什么,坐上车夫位去,李延抱着游淼上车,坐游淼的车。丞相府的马车则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入夜,京城内静谧无比,只有这两辆马车。沿途巡逻兵士过来拦。

“宵禁了!哪来的人?”

后面那车的管家过来出示腰牌,士兵们便纷纷鞠躬,让出道路。

车里摇摇晃晃,挂着盏琉璃灯,五光十色的灯光在车里转来转去,映在游淼的脸上,李延道:“喝高了?平日里没见你醉过。”

游淼呻|吟出声,靠在李延怀里,斜斜歪着,李延手掌一拍他的脸,说:“装,再给我装。”

游淼吃痛,只得起身,笑吟吟地看着他,随着马车行进倒来倒去,李延一手捏着他下巴,说:“想什么呐你,被赵超揍了?知道哥哥的好了?”

游淼神色黯淡了些,李延道:“早知你是这德行,心里藏着事,从来不说。”

游淼道:“我错了,错了行了吧!”

李延这才笑了起来,哼哼几句,把腿搁在对面的座椅上,说:“来按按肩膀。”

游淼帮李延按了几下肩膀,说:“这茶给你的。”

李延说:“来点茶,醒醒酒。”

游淼便道:“李治烽,在桥上停着,我说会儿话。”

马车停在桥中央,两侧挂满大红灯笼,游淼把车帘揭开,晚春夜风一吹,舒服了不少,酒气散了,便在车里升起炉子,与李延喝茶。

李延:“你给我个准话,再跑赵超那头去,便是什么?”

游淼乐道:“我不和他好了。”

游淼单手捏着杯,随手递给李延一杯茶,看也不看他,说:“我算是看明白他了。”

李延说:“你看明白了就好,我知道你这人,心里鬼主意多得很,哥几个罩着你,你那天要把哥给卖了,你别怪我下狠手了。”

游淼笑道:“可不敢,先生让我上京来考个功名,我考完还想回家来着,不如你给我找个外放的官儿,依旧让我回流州去罢。”

李延啐道:“没出息的!你这辈子就这么过了么?”

游淼哭笑不得道:“那你让我干吗?”

李延说:“我听我爹说过孙舆这人,你等七月初一到了去会考就是,考完了我自然给你打点。”

游淼道:“然后呢?”

李延:“然后你就跟着我,见陛下去。”

游淼说:“你也考?”

李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当然考。”

游淼点了点头,李延又道:“你听我的就成了,这几个月里,在京城得低调,少惹事,让你来你就来,进我家从后门走。”

游淼笑着说:“行。”

李延陷入沉思之中,游淼道:“想啥呢?”

李延看看游淼,把手里杯子放回去,说:“你不知道,京城里事儿多,一个不提防,身家都得搭进去,你得步步为营,千万别在这给我惹事。”

游淼不太明白,缓缓点头,李延道:“本来想让你在家里多待几年,既然现在来了,那就来罢。别想着出风头,懂不?”

说着用食指点点游淼额头,游淼一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儿。”

李延看了游淼一会儿,说:“听我的,管保你有好日子过,旁的人无论许你什么,你都别听进去。”

游淼说:“行,我听了都来给你说,这总成了罢。”

李延意味深长地看着游淼,眉毛一动,嘲弄道:“要真这么说倒省事了,谁不知道你心底藏着点什么鸡零狗碎的小东西。”

游淼心头一凛,砰砰直跳。

“不就是赵超那事儿么?”游淼道,“李治烽都把他给揍了,你还想怎样?”

李延道:“赵超那档子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以后的日子,走着瞧罢,回家抱媳妇去了,犬戎奴,照顾好你小主人,我走了!”

李延下车去,回了自己马车上,两辆马车分开,各自回去。

游淼从赴宴回来便一直在想,止不住地想,李延似乎变得更厉害了,也知道刚才的醉酒是装出来的。他也在装,大家都在装。马车上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是警告他别再和赵超混一起么?

不,李延现在应当已确信自己和赵超翻脸了,否则他就不会让马车停下,对自己说那些话。以李延的脾气,一旦认为自己投向赵超,表面上当然还是笑呵呵的,背地里估计就暗算他了。

所以目前来说,一切顺利。

马车停在太学宿舍后院,游淼下车时叹了口气,朝李治烽说:“都是逢场做戏。”

“我知道。”李治烽说。

游淼回房整理东西,抖出那张地图,看到山庄被分来分去,跟狗啃似的就说不出地恶心,随手把纸撕了扔掉。

成天和这么一堆人打交道,游淼还是宁愿回家种田去,孙舆也说过官场虚伪,现在游淼算是切身体会了。

李治烽关上门,拿着一片碎纸在灯下低头看,游淼说:“那块给你了。”

李治烽说:“山庄我不要,要你就行。”

游淼复又笑了起来,裹着被子朝一旁让了让,李治烽便上来抱着游淼,熄了灯,两人搂着睡了。

那天起游淼便定了定神,留在太学内读书,国子监藏书阁是他打小见过书籍最多的地方,天文术数,诸子百家,书本直是汗牛充栋,穷毕生之力都无法读完。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游淼见书生们所穿白袍好看,便也去照着做了几套,每日便进书阁去读书。傍晚时则和举子们在夕阳西下的大院里踢毽子,偶尔不想读书了,便将书本一扔,与李治烽出去逛逛京城,买点吃的玩的,日子过得自由自在。

连着三年待在山庄里,久不去城里,日子过得素了,一回到京师,便又渐渐生出对这荣华世界的眷恋来。

赵超一直没有来寻他,想是为避人耳目,游淼也不知他有什么计划,六月底时,李延又设了次宴,这次却是在听雨楼内。

游淼早早地便到了,于门口等候李延,李延下了马车后嘱咐他跟在自己身边,若无事则一句话不要说,尽量避免惹眼。

游淼不知其意,便乖乖跟着李延朝听雨楼内走。只见外头又来了个二十多岁的男人,虽身穿褐色长袍,却掩不住一身贵胄之气。公子哥们都称他“赵少爷”,游淼便明白了——这是太子。

太子名唤赵擢,只是过来找李延玩乐的,却也注意到游淼了,时不时问几句,游淼便不现表情地点头,听了一晚上曲儿,未说过什么话。

席间又有几人在聊南方的事,秦少男开了个头,说:“听说长江洪汛比往年猛,也不知扬州那地怎么样了。”

游淼马上就上了心,小声问:“怎么说?江南淹水了吗?”

江南江北年年淹水,游淼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年,整个沛县都被水淹了,直浸到茶马古道上来,幸而碧雨山庄地势高,没被水淹过。而江波山庄虽有一部分低地,又在江边,但地方也好,乃是在坡上,除非整个扬州有一半被洪水淹没,否则水位也不会涨到沈园来。

游淼本抱着随口问问的心态,刚出口却被李延瞪了,便知道不说。

太子与众人推杯换盏,游淼已尽量藏着,不让太子注意到他,心下却有略有不解,直到一次酒过时,太子笑吟吟地以折扇点了点他,说:“游淼?”

李延道:“子谦?少爷叫你呢。”

游淼嗯了声,太子道:“给他斟酒,喝了罢。”

游淼便把酒喝了,点了点头,李延一手搭着游淼的肩,朝他道:“怎么愁眉苦脸的,还慢待了你不成?”

游淼心领神会,李延并非是真要藏着他,否则也不会让他来,却是想在太子面前给他营造个形象……不爱说话,为人刻板的形象?

游淼便笑笑不说话,太子又笑道:“罢了,不需勉强他,随意就成。”

李延便放下杯,轻轻拍了拍游淼的手,游淼知道他的意思是做得好。

当夜太子回宫去,李延已成婚家有妻子,便也不留宿,出来朝游淼说:“回去收拾收拾,过几日应考别丢我的人。”

游淼一不留神那痞子气又露了出来,反唇相讥道:“废话,我能丢你的人么?你文章不定还没我做得好呢。”

李延:“你这欠收拾的!”

李延要跳下来揍他,游淼却笑着躲了,一闪身上了秦少男的车,马车本要开,却停住了。李延看了一会儿,知道游淼要问发大水的事,便上车回府。

游淼问过秦少男,秦少男之父乃是工部尚书,也是父亲下朝时听回来的,游淼问过以后要再去问李延,李延却已走了,只得心事重重地回家去。

今日李治烽没跟着,一来是犬戎人惹眼怕被太子见着了;二来李延勒令他不去,李治烽便在院里坐着。夏夜萤火虫飞来飞去,举子们在院里喝酸梅汤闲话,游淼回来便道:“李治烽。”

李治烽正与张文翰,郑永三人廊前喝茶,见游淼回来了,便起身去洗毛巾。

游淼却跟着他进去,说:“我今天听说江南发大水了。”

李治烽微微蹙眉,说:“扬州浸了么?”

游淼忧心道:“不知道,怎么办?”

游淼换下闷着汗的锦袍,穿了身薄纱书生袍出去,李治烽拿着毛巾过来给他擦脸,说:“江波山庄也会被浸?”

张文翰在一旁听了,问:“洪水了?”

游淼点了点头,眉毛紧拧,郑永道:“洪汛来得快,退得快,倒是不担心,就怕涝灾。”

李治烽说:“要么我今天就回去看看?”

张文翰道:“发大水的话倒是不用怕,我爹娘在山庄里种了几十年的地,没见水淹进来过的,顶多淹到安陆,郭庄都不会有事。”

游淼放了心,点头道:“那就好,别的地方呢?”

张文翰道:“江城府临着江,难说,碧雨山庄在茶马古道上头,也不会有事,下雨不?我是怕涝,雨下个没完,影响收成。”

游淼也说不清楚,郑永理解地点头道:“看天吃饭,庄稼人不容易。”

游淼看了李治烽一眼,恰好李治烽也在看他,游淼说:“我就担心咱们那水车,当初黄师说过,能扛得住一次大水,水车才算做成了。”

李治烽想了想,说:“我再去打听打听。”

“你上哪打听?”游淼道,“这事现在就六部知道,我听秦少男说明天早朝才提这事呢。”

张文翰道:“少爷,你别担心,乔舅爷是个能手,有什么事,肯定得遣人上来报信。没人上京,那就是没事。”

游淼一想有理,便缓缓点头,张文翰道:“再过几日就会试了,考完我就回去一趟。”

游淼道:“别的我都不怕,单怕那水车经不住洪。”

李治烽在一旁坐下,说:“涨水能经得住。”

游淼说:“上游水多,山庄南北岸那条江道又窄得很,大水一来就危险了。”

李治烽唔了声,说:“要么就加四根榫钉,把水车先停了。”

游淼眉眼间尽是焦虑之色,又说:“就你和我知道图纸,小舅还不懂。”

张文翰又道:“不会的,哪来这么大洪。少爷放心罢,考了会试,我再回去看看不迟。”

游淼虽是担忧,却也无计,只得暂且按下此事不表。

数天后的七月初一,炎炎夏日仿佛朝地上下着火,举子们前往国子监会试,一房一人,游淼已有好几年没吃过这苦头了,考场外的院子里,蝉叫得简直烦死人。

考官发了题,赫然正是《中庸》里的一句“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游淼吃过这句话的苦头,一看这句就想起孙舆凶神恶煞,继而一本书拍自己脸上的场景。既好笑又无奈,更叹运气好,于是提笔起稿,作了文章。

考到一半时,却听到考场外有人说话,依稀是程光武的声音,游淼心里便慌了,草草写完,在房中煎熬了两日,交卷出来时外头仍热得浑身淌汗,跟个大蒸笼似的。

游淼一见程光武果然在,便道:“回去说,别惊慌。”

回到太学里,张文翰也考完出来了,只见程光武一身大汗,袍子都贴在身上,跟水里捞出来似的,说:“少爷,江南发大水了。”

“我知道。”游淼说,“听朝廷里的人说了,先说咱们家怎么样?”

程光武道:“山庄没事,水淹不到上头来,可还在下雨,一连下了六天,我离开山庄那会儿,长江涨水已经涨了十丈高。”

游淼那一听不得了,蹙眉道:“水车呢?”

程光武道:“眼前还没事,水再涨下去只怕得坏。舅爷就让我打马过来,给少爷说声,咱山庄里也不缺钱,坏了再找人按着原来的样子做一个就是了。”

当初那群工匠是从江南各地请来的,黄老匠做完水车后就走了,游淼后来想请他帮着搭个磨坊都找不到人,又得上哪请匠人去?

程光武:“还有个事儿请少爷的主意,舅爷不敢开仓,问少爷怎么说。”

游淼道:“开仓做什么?”

“赈灾。”程光武解释道,“雨下了两个月,扬州各地,流州南边,连苏州也被淹了,百姓的田地全没了,安陆成了汪洋,淹得剩个屋顶,不知道饿死了多少人……”

游淼简直难以置信,说:“这么严重?!”

“五十年难遇的大水。”张文翰说,“我前几日也听人说了。”

游淼这才明白到严重性,看来自己的水车还是扛得住的。

程光武说:“舅爷派了几条小船,把附近村庄的人都引到山庄里来了,就在东边山下让他们搭棚子住着。口粮的事舅爷不敢拿主意,才让我上京来问。”

游淼道:“就是这么个理儿,不能见死不救。你回去告诉小舅,粮食留够咱们自己山庄吃一年的,剩的开仓煮粥,分给他们吃。”

李治烽说:“我回去一趟罢。留光武在这伺候你。”

游淼说:“你回去……嗯……不成,回去得多久?”

游淼不太想让李治烽走,李治烽却道:“水车我也建了的,四条铁榫插|进机关里,先把它停了,旁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做,黄老头说过,江水涨到线上时,用这么个办法就不会被冲坏。”

当年制水车的时候,木轮会随着水位上涨,但在崖壁上也有个顶线,水要是淹过那个顶线就有可能坏。游淼又说:“要这么也扛不住呢?”

李治烽说:“那就把水斗都给卸了,水退后再装上去。”

这话点醒了游淼,游淼说:“对,可是……”

“殿试前我回来。”李治烽说。

今日是七月初三,到八月初五的殿试有一个月出头,游淼既不想让李治烽离开,又不想水车坏掉。

“对了。”张文翰道,“少爷考得怎么样?”

数人这才想起这事,游淼真不知道是该哭好还是该笑好。

“能点个贡士罢。”游淼道,“别的就不知道了。”

李治烽一边换衣服出来,一边笑道:“自然能点中的。”

游淼道:“你先别忙着走,来得及么?”

李治烽说:“快马加鞭,走北路,少歇多跑,十天能到,正是夏季,没有风雪。”

程光武道:“我就是走北路过来的,到处都是游荡的胡人,太危险了。”

游淼道:“要么你走南路吧,沧州穿山过去。”

李治烽:“我是犬戎人,他们不会难为我。”

这话一出,数人才想起李治烽的身份,李治烽又说:“走了。”

“等等!”游淼追着他出去,说,“你看着点事,小舅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别急着上京,既然回去了,把事都办完了再来也行。”

李治烽一点头,骑在马上,游淼抬着头,被刺眼夏日晒得睁不开眼,说:“要真能点了进士,我多半得在京中留到来年开春,你不用着急。”

李治烽:“嗯。”

游淼眉毛抽了抽,要再说点什么,李治烽高大的身影却挡住了阳光。

接着李治烽俊朗身材在马上轻轻一翻,双脚夹着马腹,侧翻下来,玩杂耍般躬身,低头到游淼面前,于他唇上蜻蜓点水地一吻。

游淼被逗得乐了。

“我去把水车修好。”李治烽勒转马缰,“驾!”

马蹄声响,李治烽离开太学,一路上了长街,扬尘而去。

李治烽回去后的第二天,京城终于下起了暴雨,连太学里也淹水了,等放榜的书生们撩起裤脚在院子里涉水,还有脱得光溜溜的,在雨里洗澡。

游淼抱膝坐在廊下看雨,屋檐下的雨水连着串,天地间哗啦哗啦白茫茫的一大片。李治烽也不知道到哪了,游淼心想。

走北路下江南,要经过延边城与正梁关,不知道他穿过茫茫塞外时,是怎么一个心情。如果是游淼,兴许会驻马关外,怔忪片刻,策马回家去。他会想回家去看一眼么?都将自己的余生托付在自己身上了?

茶香氤起,张文翰道:“少爷,喝茶罢。”

游淼说:“今天嘴淡,倒是想喝点绿茶……李治烽!”

程光武出来,说:“少爷。”

游淼哭笑不得,叫惯了嘴,一时改不过来,又说:“把架子上的碧雨青峰拿来。”

两人正相对喝茶,游淼又问道:“文翰,咱俩要能都点中贡士,这下整个江南,就都不敢小瞧咱们家了。”

张文翰笑道:“少爷去年捐了十万斤粮食,又让李治烽回去开仓赈灾,扬州早就没人敢小看少爷了。”

游淼摇头笑笑,说:“我那老爹和便宜哥哥,这会儿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闲话片刻,外头又有马蹄声响,一沉厚男子声问道:“借问声,游子谦住这里么?”

游淼只觉那声音依稀有点熟悉,坐直了朝外头道:“我在!哪位?”

来人与院外翻身下马,戴着顶斗笠进来,站在院中看游淼,一身武将装扮,身穿铠甲,腰佩长剑,左手按在腰间,右手将斗笠稍稍抬起些。

“聂将军?!”游淼惊了,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快请快请。”

来人正是聂丹,朝游淼缓缓点头,说:“聂丹今日被召回京,正要去兵部一趟,听闻游贤弟入京会考,顺便过来讨杯茶喝。”

聂丹如今官居从三品朔南招讨使,武德大将军,以一己之力拒胡人于塞外,大名如雷贯耳,院里的书生们纷纷出来,见这不得了的人。

张文翰让出位置,连声道:“大将军请。”

聂丹过来坐下,斗笠还滴着水,游淼知道聂丹早已知晓自己与赵超交好,已将他视作自己人,要掏茶叶,聂丹却说:“不用重泡了。”

游淼便用泡过的茶倒给他,说:“聂大哥怎么突然回来了?北方战事如何?”

聂丹低声道:“北方无事,正想问你,你能从兵部侍郎的儿子处打听到消息么?”

游淼说:“过几日我去打听,大哥请。”

游淼把茶递给他,聂丹一口喝了,说:“再来点,渴。”

游淼见他风尘仆仆,这才明白,聂丹应当是一路从北边过来,马不停蹄的,进京城一口水还未喝,什么事这么严重,要把主将单独大老远地召回来?

游淼心事重重,问:“聂大哥怎么知道我住这儿的?”

聂丹道:“五月三殿下给我写过信,说了你的事。”

游淼点头,换了个茶碗,满满地给他倒了一碗茶,聂丹都喝了,又说:“七月初七,若有空,愿意到我府上来喝杯酒不?”

游淼一怔,继而无数个念头转过脑海,遂知道聂丹有话想对自己说,爽快道:“行。”

聂丹点点头,起身走进雨里,出外翻身上马离开,廊下举子们几乎全跑出来张望,又跟着出去,目送聂丹离开。

“游子谦!”有人来问道,“那就是聂将军?”

“对啊。”游淼笑道。

“你怎么认得他的?”又有人问,“他可是大英雄啊!”

“我……”游淼想起前事,哭笑不得道,“我三年前在城门口和他吵了一架,就这么认识了。”

游淼初时还不怎么待见聂丹这人,起初只是无感,后来才得知聂丹原来在京师时官职就已是六品城卫军点校,负责城防的武官。亲自查商队时,狗眼不识泰山的应该是游淼才对。

而后听闻聂丹被调去延边抗击胡族马贼队,屡建奇功,便生出几分敬佩,在这三年中,聂丹又浴血奋战,官职节节攀升,如今塞外胡族未形成大规模入侵,全赖他在镇着。就连孙舆对他的评价也甚高,说他用兵不循常规,自成章法。

七月初七,上聂丹府去做客,游淼心里几个主意在互相打转,李延派系既然提防着赵超,生怕他咸鱼翻身,便也说不得要捎上与赵超站一派的聂丹。说不定聂丹被临时调回京城,就是李丞相的主意。

那么聂丹今天回来,先到太学里来了一趟,就瞒不过太|子|党的耳目,游淼心里约略有了主意,想了一下午。翌日早起雨停了,便让程光武备车,朝丞相府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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