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再没有鞑靼人追兵,他们在赵超的带领下离开粱西,渡过黄河,小心地曲折前行。沿途大批土地都已沦陷,路边时不时可见逃亡的百姓,村庄被烧成焦土。进入京畿后,他们驻马将军岭高处朝下看。

昔日的京城已化为废墟,一名过路的百姓告诉他们,鞑靼人将京城的财物洗劫一空,又放了一把火,大火烧了十天十夜,京师化为灰烬。现在五胡正在黄河南岸,京师西侧的成川盘踞,扼守了北上的大路。

成川地处东、西、北三路交汇,是古来的一处重要兵防之城,赵超考虑良久,不敢冒险,绕过京畿,改走南边,翻山而过。一队人走走停停,进入了胡人的地方。赵超早有预备,让一众人换上胡人的兵服,假装是押解战俘,跟在李治烽身后走。碰上胡人便让李治烽去交涉。

如此数次,有惊无险地躲开了两股盘查兵。李治烽虽不会说鞑靼话,却会说鲜卑语,喝骂的声音十分凶狠,听得游淼心惊胆颤。

这一天他们抵达京畿的最南边,意外地发现全是胡人的军营。

“糟了,这下可能过不去了。”赵超忧心道。

游淼,赵超,李治烽三人进入流州地界,远方的山在烧,黑烟升向天空,灰烬在天底下飘扬,胡人居然放火烧山!这是游淼始料未及的,看来胡人仍在进攻,而天启军正在抵抗。上万鲜卑军筑起防线,拦住了长江北岸,对面便是天启军的阵营。

只差一步,就能回到江波山庄了,然而这一步却犹如天堑。

“从沛县走。”游淼果断道,“这里我熟,跟着我!”

换成游淼与李治烽带路,领着赵超等人穿过茶马古道,远处沛县依旧,城外的路上却多了盘查的胡人,赵超示意不可上前。

游淼驻马看了片刻,带他们离开茶马古道,前往碧雨山庄,途经路上的一个食店,他翻身下马,前去敲门,问:“有人吗?”

无人应答,黄昏时分,游淼推开门,里面一阵臭味,那食店正是他从前每次出入山庄时,经过喝茶与吃饭的地方。李治烽也记得这里——他曾经下山给游淼找大夫,在店里喝过一碗茶。

游淼进入内堂,看到老板娘的尸体睁着眼,尸身已经臭了。

数少年纷纷进来,都捂着鼻子,店后还有发臭的鱼虾。游淼转了一圈,见食店里的钱财已被洗劫一空。到处桌翻椅倒。显然是有好几波胡人来过。

李治烽抱起老板娘的尸体,带到后院去,把她埋了。

“跟我来。”游淼带着人到仓库里去,里头空空如也,粮食也没了。他躬身拉开木板,里头是一个地窖,游淼又说:“来,都下来。”

地窖空间意外的大,还存放着不少酒,赵超拿着灯笼,说:“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游淼说:“小时候我常和老板娘的儿子在这里玩呢,对付着先睡一夜罢。”

游淼把稻草铺开,让女眷们在地窖里睡,赵超便安排一些人睡前院,一些人守后院,游淼道:“我去探路。”

赵超阻止了他,说:“天色太晚了,明天再去罢。”

这夜游淼趴在前厅的一张桌上,辗转反侧,一直睡不着,李治烽知道他的担心,过来搂着他,两人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中醒来时,游淼便翻身上马,让赵超等人留在废弃的食店里暂时躲避。自己与李治烽前去探路。

沿途全是黑烟,流州的青峰山已被林火烧成了灰烬,天上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十余年的茶林,就这么毁于一旦。

“老头子的产业全完了。”游淼道,“不知道流州城里的亲戚们现在如何。”

李治烽与游淼共乘一骑,闻言只是摸了摸他的头。游淼止不住地想他爹,纵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好,他们仍然是有着血缘关系的父子。而这一片茶林,也是当年他母亲乔珂儿亲手所植。

经营了十来年,在他出生时便已种下,就这么一把火,全没了。

树没了,还可以再种,但人死了,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游淼想到自己小时候,他爹仍然是疼过他的。小时候他什么都不懂,他爹便在书房里喝茶,喃喃地说:“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游淼去游德川怀里撒娇,游德川便搂着他,摸摸他的头。

想到这些,他心里便忍不住地难过,自回了流州,他几乎就没给过老头子什么好脸色,最后一句还是三年前的上元节,回家吃饭时与老头子吵了起来,咒他快点死。到得他上京赴考,老头子还让乔珏给他捎钱,夸他长进了。

李治烽抱紧了游淼,游淼摇摇头,李治烽便道:“别哭,人都要离开父亲的。雏鹰离巢,天经地义。”

游淼想起李治烽也从未朝自己提过他的父亲,便擦了擦眼泪,说:“你爹对你怎么样?”

李治烽想了想,说:“他从来不与我说话,也很少与我大哥说话。”

“从来不说?”游淼诧道。

“有一次,在很小的时候,我打了只鸟儿给他看。”李治烽说,“他说‘好’。那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某个晚上他病死了,大哥不让我去看他。”

犬戎王居然是这样的,游淼有点意外,他又问:“你娘呢?”

李治烽道:“我娘是个汉人。”

游淼:“……”

“你娘是汉人?”游淼道,“能找到她么?”

李治烽摇摇头,说:“我娘是被犬戎人掳来的,回去她的村子里后,没几天就死了,埋在月牙泉边上。”

游淼又问:“你大哥呢?”

李治烽道:“他母亲来自一个塞外的小族,我只知道这些。”

游淼叹了口气,说:“你对你爹可能没多大感情……”

“我懂你们汉人的孝悌。”李治烽如是说,“你以前读书的时候给我解释过,不过犬戎人不用奉养父亲,再说了,你父也有自己的想法,不必过于悲伤。”

仁、义、礼、智、孝,游淼知道这是汉人才有的观念,塞外部族很少接触这些,有的野蛮人甚至会父子相残,而有的部族则靠亲情来维系家庭。他有时候很难去想象,游牧民族没有孔孟,没有书本,难道就不像是生活在一片人性的长夜里么?雕栏画栋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带走金银等东西。

汉人也是在圣人先贤著书立传后,方慢慢形成自己的规矩。而一个有书,有文化的民族,不是应该日益强盛才对么?为什么会毁在如此落后的蛮夷人手中?

“到了。”李治烽说。

碧雨山庄近在眼前,游淼猛地清醒过来,抬头看那块匾已落在地上,被踩成两半。他甚至不敢进去看,李治烽问道:“我进去?”

游淼道:“一起罢。”

他的声音发着抖,李治烽抱着他,令他平静下来,驱马进入山庄正门。兵荒马乱的景象,整个山庄全毁了,似乎经过了浩大的洗劫。炭化的群山笼罩在湿润的云雾里,簇拥着这个破败的山庄。

大厅窗户破碎,书画被撕坏扔在地上,所幸没有尸体,游淼下马,朝着花园里走,穿过走廊时被吓了一跳。

管家死不瞑目,抱着柱子,被乱箭钉在柱上,游淼避开他,认出是王氏带来的新管家。他继续朝后院走,看到几个肚破肠流,被踩死的家仆。李治烽始终默默跟在他的身后,游淼嘴唇发着抖,最后喊出一声。

“爹——!”

游淼声音里带着哭腔,空空荡荡的山庄却无人应答,他跑过回廊,推开父亲的房门,里面空空如也。挨间开房门,值钱的东西全被洗劫了,却没有尸体。他渐渐平静下来,找遍整个山庄,连后山的小路都去了,最后确定父亲与游汉戈等人不在这里,终于松了口气。

已是过午时分,游淼坐下来思索,现在定下心,看样子他们都提前跑了。当然也可能是被抓走的,但胡人抓他们做什么呢?连管家都杀,丫鬟小厮们不可能逃得掉。

唯一的解释是游德川提前就跑了,而管家和那几个家仆留下看家,结果被入侵的鞑靼人杀了。

游淼起身,回到父亲的房内,朝李治烽说:“搭把手,把衣柜移开。”

李治烽试了试,把衣柜掀了起来,扔到一边发出巨响。

游淼伸手去探,摸到一个空空如也的格子,摸了半天,里面什么也没有,放心了。

李治烽说:“是什么?”

“地契,借据,银票。”游淼浑身力气都用光了一般,倚在李治烽身上,说,“老头子先一步跑了。”

李治烽点了点头,游淼确认后山通路没有胡人把守,便回去传讯,让赵超等人启程,穿过山庄,沿着后山小路出去,前往安陆村。路上游淼不敢打火把,一行人静悄悄地连夜赶路,及至碰到前方大批的军队,赵超忙让所有人躲到道路两旁的野地里去。孰料过来的人说的却是汉话。

“走快一点!”

“当心前面!”

“禀告王大人!有马蹄印记!观蹄印应当是汉人的马匹!”

听到这话时,游淼全身一阵发麻,那是激动带来的不知所措,赵超忙起身喊道:“前面是哪个队伍!自己人!我们是自己人!”

过路的兵士停下,纷纷架弩,一人冷冷道:“羯人的探子?放下兵器!”

“王勇?是不是王勇?”平奚听到声音便起身,跑出大路,大声道,“我是平奚!”

“平侍郎?!”那将领几乎难以置信,失声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你们在做什么?”赵超上了大路,跃上中间,余人纷纷出来,游淼要起身,却被李治烽按着肩膀,缓缓摇头,游淼点头,知道其意。

王勇这一惊非同小可,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朝赵超抱拳,道:“三殿下!聂将军正在前线抗敌,今夜准备偷袭羯人敌营!”

聂丹没有死!

游淼登时眼前发黑,太好了,聂丹没有死,赵超立即上马,说:“快带我去见聂将军!”

这时候李治烽才从草丛中起身,少年们个个喜极而泣,颠沛流离数月,终于见到了自己人。王勇边走边解释,五胡打到长江,现在正在与汉人争夺流州北部的大片土地,短兵相接近十次,朝廷撤进了扬州,大军在扬州筑起边防。聂丹则带着两千兵马,游走于流州,正准备伺机突破防线北上,寻找流落北方的皇族。

扬州的官府内,南逃的士人们群龙无首,个个人心惶惶,胡人招降江南六地,沛县县令自知不敌已率全城军民投降,扬州幸有孙舆镇着,力排众议,让聂丹带兵抗敌。

游淼的激动之情难以言喻,王勇将众人带到前线,这里的局面十分混乱,双方正在交战,天明之际,甚至分不出哪里是自己人,哪里是胡人,喊杀声震天,王勇吼道:“弟兄们,保护三殿下与公主!随我杀回去!”

“三殿下回来了——”兵士们齐声呐喊,杀过了敌线。

“三殿下归朝——”

“三殿下归朝——!!”

那一声在黑夜中几乎是一呼百应,破晓时的黎明,阳光洒向大地,天启军听到这句,都是短暂一顿,赵超喝道:“弟兄们——!随我杀!”

两百人的队伍冲进了敌阵,羯兵不知发生了何事,以为来了援军,纷纷撤兵,撤离时又自相践踏,当即大溃,王勇带兵就这么冲过了两军交战的前线,己方后阵被惊动,以为被冲了阵,无数兵士包抄过来,游淼大喊道:“别放箭!自己人——!是自己人!!”

“自己人!”

场面一阵混乱,越来越多的士兵围过来,守住大营,一名将领排众而出,喊道:“三殿下!”

那是聂丹的声音,游淼疲惫地出了口气——回家了。

整个军营里都惊了,凡是路过的地方士兵都在朝赵超行礼,聂丹把诸人带到中军帐内,游淼已困得说不出话,却不得不支撑着,陪他们议论军情。

“吃的有吗。”赵超说,“先让他们歇会儿。”

“不能歇。”聂丹说,“羯人马上就要打过来了,成败在此一战。”

赵超说:“江北的地形我不熟,是不是能……”

游淼眼皮直往下掉,听着听着就撑不住了,他倚在李治烽身上,靠在帐篷角落里。李治烽说:“吃点东西。”

游淼推开李治烽的手,睡着了。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再睁眼时李治烽还在身边,远方传来声响。

“过江!”赵超揭开帐帘进来,说,“现在走,先把你们送回江南去。”

“又要输了吗。”游淼已经麻木了,咂巴着嘴问道。

“别晦气,有聂大哥在,不会输的。”赵超道。

“他怎么没死?”游淼又问了句。

赵超无奈了,李治烽拍拍游淼的背,让他坐起来。

“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赵超哭笑不得道。

游淼还记得当时在朝廷上,所有人都以为聂丹死了,而聂丹的死讯直接导致了京城那场大败,接下来是士气低落,帝君不顾一切地出城南逃,鞑靼人有机可乘,杀进了京师。

赵超道:“当时聂大哥受伤昏迷,被一名胡人猎户抓走,那家猎户拿了他的东西,又被鞑靼人买去,才出了此事。快,起来,别睡了,先回你家去!我和聂大哥要回扬州府找人。”

游淼听到回山庄,马上一个激灵,踉跄起身穿好衣服。

北边暂时停战,打得天昏地暗后双方不分胜负,前线有人陆续撤回来,兵荒马乱的,赵超把游淼送上车去,游淼稀里糊涂,与李治烽在车上朝着南边退走,一直退到江边,聂丹骑马过来,在江边纵马一跃,上了渡船。

渡船横过茫茫大江,朝江南而去,聂丹说:“我看东边还有一处悬崖,不知能不能用上。”

游淼登时想起了江波山庄横过两岸的吊桥,马上道:“我有办法了!吊桥还在吗?”

游淼一提,李治烽大约就明白了,却摇头道:“不清楚,我离家的时候还在的。”

游淼说:“跟我来!别去扬州府了!”

渡江之处在安陆村码头的上游五里路,抵达江南岸后还得骑马朝高处赶。官道两侧绿油油的一片田地,却人丁稀少,料想是听得开战,全跑扬州去躲着了。跑了一刻钟,终于见得个人,那人直起身道:“呀!江波山庄的少爷回来了!”

游淼回头笑着说:“是啊!”

奔马疾驰而过,登时将那人甩在身后。

山庄越来越近,游淼放马疾驰,催到最快,大喊道:“驾!”

马速把所有人都抛在身后,游淼心中兴奋之情难以抑制,就这么冲进了山庄,山庄内仍有不少佃户在播种,看见一骑当先,后面紧跟着另一骑,紧接着又是数十兵士,都好奇张望。

“我回来了!”游淼喝道。

“少爷!”

“是少爷!”

佃户一传十十传百,尽数被吓着了,李治烽紧追在他身后,说:“慢点别摔了!”

游淼勒住马匹,一脚蹬开马镫,翻身下马像个丧家犬般踉跄跑向大宅。沈园牌匾依旧,一名小厮正在擦门,游淼冲上去便给了他一脚,继而哈哈大笑,迈进大门。

“少爷——!”那小厮刹那大喊,吼道,“少爷回来了!”

“少爷!”

所有小厮都被惊动了,哭的哭笑的笑,从四面八方冲出来抱游淼,程光武大哭着过来,游淼站在前院里,长长地吁气。影壁上挂着一串佛珠。

李治烽拴好马进门,又有人道:“烽管家也回来了!”

“回来了。”李治烽淡淡道,“把人全叫出来,舅爷呢?”

“舅爷上扬州去了!”摇光笑道,“太好了,少爷回家了!”

山庄内一片静谧,少了许多人,游淼这才发觉不对,问:“人怎么就剩你们几个了?”

程光武连说带比划,游淼与李治烽才明白,原来江北一打起来,安陆往南撤,乔珏眼见不对,也只得把值钱东西都带到扬州去,暂且避难。数名服侍游淼的小厮却不愿走,各个留下来,乔珏说不动,只得嘱咐程光武,让他们一见势头不对,就火速南逃。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赵超的声音在门外道,“好诗。”

赵超与聂丹这时候才来,游淼说:“聂大哥,三殿下,进小弟家里坐坐罢,都去忙活了!做饭做饭!钱嫂子还在么?也跑了?”

“在在。”光武连声道,“长垣在桥那头张望着,钱嫂子没走,山庄里还留着不少人呢,每天上来打扫。”

游淼领着聂丹与赵超进去,当即便有小厮过来扫榻,烧水,聂丹却面带不悦道:“喝茶就不用了,你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军情紧急,若无要事,这便告辞。”

游淼道:“不忙,有要事,聂大哥你先坐着。”

赵超吩咐道:“坐罢。”

游淼给两人各泡了一碗茶,李治烽带着山庄的大地图过来,说:“桌子。”

小厮们便将桌子搬进厅堂,李治烽朝游淼说:“吊桥还在。”

哗啦一声,随着李治烽单手一扯,地图唰地铺开,李治烽又潇洒回扯,铺满整张书桌。游淼对着地图沉吟片刻,说:“这是江波山庄的地图,北到郭庄,南至安陆。南边咱们不管它,北边,有两道铁索吊桥,一道是四年前我刚到山庄时修的,另一道,是去年刚修的,都能走人。”

聂丹似乎明白了,说:“夜袭?”

“有机会。”赵超喃喃道。

游淼拿过墨笔,在郭庄下游打了个圈,说:“这里还有个码头,到了这里,江道狭隘,风浪湍急,是没有办法走船的。”

“唔。”聂丹眯起眼,点了点头。

游淼又道:“咱们可以把人全部撤到江南,两千人,撤完以后,羯人肯定以为咱们全部逃了,就会在南岸扎营。骑兵再从江波山庄北边走,给他们来个背后袭击,从高地冲杀下来。这样他们断了后路,就会被逼到江边。”

“这么一来,羯部的兵就要顺着江走,他们都是骑兵,走上游呢,是泥摊地形,马蹄容易陷进去。只好顺着下游走。”

聂丹马上道:“知道了。”

接着把茶一饮而尽,说:“带我去看看吊桥。”

游淼道:“我还没说完!”

“不用说了。”聂丹道,“出去传令,让弟兄们秘密渡江。”

李治烽却道:“这里。”

说着手指点点其中一处,是江岸的悬崖,说:“如果没记错,还堆着上万斤的石头,可以等羯人来了,再将这些堆在悬崖上的石块一次全部推下去。”

游淼吓了一跳,问:“哪来的石头?”

李治烽说:“去年夏天山洪的时候,长江带下来的,舅爷派人把石头用木车推到悬崖上,预备筑堤用。

外面有小厮探头探脑,游淼便道:“怎么?”

“少爷。”长垣笑着笼着袖进来,游淼麾下小厮除了程光武便以他为长,游淼便笑着招手说:“过来。”

长垣进来,游淼与他抱了抱,长垣嘘道:“给少爷请安,这几个月里大伙儿都急疯了。”

游淼笑道:“这不回来了么?”

长垣又躬身道:“钱嫂听少爷回来,正要做饭,光武说做点简单的先用着,现下灶里做了点面条,少爷看是现在吃还是再待会儿。”

“先吃先吃。”游淼差点又要眼睛发黑,说,“端四碗上来。”

外头小厮正捧着木盘等,一听吩咐马上就端了进来,四个大海碗,配上码得整整齐齐,脆皮香糯的烧肉,每碗两个荷包蛋,浸着嫩绿的油菜。游淼闻到香气时眼睛都绿了。第一碗先给赵超,李治烽要端着出去吃,游淼却道:“李治烽素来与我一起吃饭,平日是这样,有客来时也是这规矩。”

赵超看到面什么都顾不得了,连连摆手示意没关系,坐到一旁去大吃。

聂丹只是吃了两口便放下,眉头深锁,依旧看着地图。

游淼与赵超饿鬼般地把面吃完,游淼又道:“李治烽,上等的茶叶来点儿。”

李治烽嗯了声,泡了四杯乌龙,聂丹又和赵超商量片刻,将战术定了,方风卷残云地吃完面,说:“我去安排撤军。”

赵超道:“我带人去山庄吊桥处守着,顺便布置机关。”

李治烽说:“我去罢。”

赵超说:“好不容易回来了,你俩歇着罢。”

李治烽却道:“这是我家,羯人打到家门口了,我必须出战。”

游淼看着李治烽,这一刻心里暖洋洋的,说:“我也去罢。”

李治烽却吩咐道:“长垣服侍少爷洗澡,惟真跟在我身边传话,少微去扬州给舅爷送信。光武,你到外头去,把离开山庄的佃户都叫回来,让他们预备着开春播种,就说少爷回来了,再不回山庄,地就租给别人了。”

众小厮一声“是”,各自散去,游淼不禁莞尔,要再说句什么,李治烽却朝游淼道:“待会儿我让惟真回来给你带话,你放心休息。”

游淼嗯了声,李治烽已出去了。赵超想了想,说:“我也去了。”

游淼点头,所有人一下全散了,游淼坐在大厅里,只觉回家实在是太好了。

他恨不得在山庄里跑两圈,再一头倒在自己的土地上哇哇叫几声,正捧着茶杯喝时,长垣捧着衣服过来,问道:“少爷穿哪件?”

“随便。”游淼一身破破烂烂,皮甲已磨得秃了,还穿着鲜卑人的战甲,说,“妈的,老子这条小命,差点就交代在大安城里了。”

当夜雨停,却仍是乌云漫天,正是个偷袭的好时机,游淼先是洗了个热水澡,接着便上床不省人事地睡了一觉。夜里醒来时惟真站在窗外听吩咐,房里刚有动静便进来伺候,说:“烽管家已经在吊桥上守着了,让少爷不必担心。”

“三殿下呢?”游淼穿上袍子出来,惟真又问:“三……三殿下?”

“那个一脸别人欠了他钱的,跟李治烽走在一处的……”游淼解释道,“眉毛上有道疤的……”

惟真道:“他过江北去了。”

游淼点头,长垣又摆上饭,春笋爆咸肉,一尾红烧鱼,香椿丸子汤,还有一碗蒸蛋。游淼大叹真是太贴心了,全挑油腻的做,生怕他吃不饱。当即又暴饮暴食般扒了三大碗饭,忽然想到了什么,问:“蒸蛋是李治烽做的?”

“是,管家回来过一趟,用了晚饭,给少爷做了这个菜,热在灶台里就又出去了。”长垣答道。

游淼十分满意,饭后又来了杯浓浓的乌龙茶,靠在软榻上,江南的春天仍十分湿冷,火炉烧着,一室暖洋洋的。游淼从进了沈园后,脑子几乎就是全空的了,翻来覆去就是几个字:回家真好回家真好回家真好……而小厮们初时见游淼回来的欢喜劲也过了,几个时辰后,又各做各的,仿佛游淼昨天才离开家,只是和李治烽去流州扬州什么地方走了一趟。

“烧水,洗澡。”游淼懒懒吩咐。

“是。”外头长垣应了,又让二门外家丁去烧水。

初更时分,游淼在桶里泡着,两名小厮给他洗头,穆严说:“少爷这头发怎么成这样了,两个月没洗了罢?”

穆风轻轻给游淼搓背,说:“少爷吃苦了。”

游淼唏嘘道:“我在北边碰上的事,要都说出来能吓死你们。”

一月前他挨的打却大部分都是内伤,只有少数疤痕都已愈合了,头发全粘在一块,足足费了穆严一个时辰才悉数整好,洗顺。

“回来就好。”穆风道。

“嗯。”游淼缓缓点头,寻思接下来得怎么做,李治烽的奴籍得让赵超去了,至于他爱当个管家还是当个主人,其实也无所谓。看他喜欢就好了。乔珏估计听得山庄无事,多半明天就得搬回来。

至于自己那个老爹,还得托人去打听打听,看看跑哪去了。

游淼闭着眼,一手搭在桶边让小厮刷,问:“有那边山庄的消息么?”

“那边山庄的茶树全烧了,老爷逃到扬州,舅爷便借了他间宅子,在扬州城里暂且住着呢。”外头等着的长垣道。

“啊?”游淼睁眼道,“真的?”

长垣又道:“小的大前日刚去过扬州,千真万确。少爷不乐意,要么让烽管家带几个人,把他们赶出去?”

游淼和他老爹仇人似的,从前也没少在长垣等人面前骂自己的爹,众小厮都听得熟了。

游淼答道:“不不,让他住着罢,我大哥也在?”

“是,都在。”穆风道。

长垣又接话说:“大少爷来过山庄,听得京城出事,焦急得跟什么似的。要上京去找少爷,多亏有舅爷拦着。”

游淼嗤笑,说:“他能顶什么用,一上路多半就得被胡人抓走了。”

说归说,游淼心里还是挺感动的,穆严便笑着说:“多亏咱家少爷了得,烽管家也了得。”

游淼起身让擦干身子,这下才总算洗干净了,小厮们点起香,便都在廊前坐着小声闲聊,游淼依旧坐在厅里打盹,长垣则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应话。

长垣:“少爷现在是御史,又是探花郎,只怕来日要做官,就清闲不下来了。”

游淼打了个呵欠,说:“去他奶奶的探花郎罢,早知道上京会这么多事,当初打死我也不上京的。”

游淼乏味地看长垣剥桔子,回想起一年前的这时候,若再来一次,他会去么?或者还是会去。这么一圈滚刀滚下来,简直就成了铜皮铁骨,要是不去,待在山庄里听消息,一会儿是鞑靼人把京城给打没了,再一会儿是胡人打到江边来了……这该有多难受?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游淼悠悠道,吃了点桔子,想来想去,不得不承认孙舆说得对。有的事去做了,但失败了,也是心中无愧。若一辈子在山庄里混吃等死,他就是个废物。

而经历了这么一次回来,才令他更珍惜太平年代。

不片刻又有人在外面说话,游淼以为李治烽回来了,便道:“怎么了?”

外头小厮道:“厨房问少爷宵夜吃什么。”

游淼便吩咐做点清淡的,心道这么吃下去于国于民,情何以堪?然而在北方那一顿奔逃,回家不吃也实在对不住自己,于是一边说罪过罪过,一边还是要吃。结果厨房给游淼做了一碗鱼片粥,又配了四味小菜,咸鸭蛋戳戳蛋黄能流出油来,游淼吃完以后还觉不尽兴,又让做了碗虾肉馄饨。

这下彻底吃得顶喉咙了,只得侧靠在长垣身上,好半天才缓过劲儿不至于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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