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我祖母冯婉喻连她的小女儿丹珏都不认识的那天,我和祖父陆焉识的关系已经是“死党”级了,虽然我表面上不让他看出来,我其实特拿他当回事。他开始给我推荐书籍阅读,介绍古典音乐曲目给我,那是他的挑唆方式。他不动声色地挑唆,把我和正在流行的迪斯科、邓丽君离间开来。阅读海明威和福克纳也是这样,他并不讲翻译家的坏话,一个贬低的词都没有;他只是从中译本上转开目光,再把两束浑浊的目光放远,有点拿腔拿调地背诵着原文。这样,他也就成功地离间了我对于翻译家的信任,我开始写信请求大姑母冯丹琼替我在美国买原著,再海运到上海。

我祖母冯婉喻把冯丹珏认成陌生人是她失忆症的又一个飞跃。

1980年夏天,丹珏参加中国科学家代表团到美国访问两周,回到家婉喻对着她就来了一句:“侬好。”丹珏浑身的血都凉了。接下去的几天,丹珏不屈不挠地一次次和婉喻进行母女相认,一次次向母亲自我介绍,摆出证据,证明她确实是那个和母亲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从小姑娘生活成老姑娘的冯丹珏。并且,冯丹珏还要和母亲向着未来生活下去,母亲最好接受她,尽快地熟识她,以便她们在一个屋顶下把日子往下过。丹珏从美国回到家那天,陆焉识也耐心地一遍遍地替丹珏作证:这个拖着大旅行箱进门的中年女子不是不速之客,用不着忙着泡茶,切水果地款待。婉喻似乎更信任陆焉识,他在丹珏脱下美国的姐姐送的裙子式长风衣,又拿出几块衣料时说:“喏,你看,这个不是小囡囡是谁?两礼拜前她出国的时候,你不是叫她帮你买美国衣料吗?”

婉喻终于恍然大悟地一扬眉毛(谁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恍然大悟),脸上肌肉渐渐舒展开。

“你也认得她的,对吗?”婉喻指着丹珏问焉识。

知道焉识也认识丹珏,婉喻点点头,心里似乎有底了。焉识已经是她离不开的伴儿,每天早晨天刚亮她就会在阳台上等他,下雨刮风都不例外。焉识也是风雨无阻地按时到来,陪婉喻玩玩两人的牌戏――同一种玩法他必须天天教她一遍。然后他读书或读报,她便静静地在一边陪着,或打打瞌睡。他们隔一天就会出去逛公园,吃饭。婉喻越吃越少,但坐在一个环境不错的餐馆里,她心里似乎出现了什么故事。那些故事她无法理出头绪,再把它们讲出来,但谁都能看出她的记忆活跃起来。陆焉识从这年的五月开始得到民政部的补发工资,每月有一百二十六元,除了他贴补儿子一家的六十元,剩余的钱够自己和婉喻坐几次雅致的餐馆。这里说“坐餐馆”比说“吃餐馆”要来得贴切,因为他们吃得太少,只点一个菜,或者一客点心。他们吃得那么少,服务员白眼来白眼去,话也很难听。焉识不去理睬他们;他在白眼和难听话里生活太多年了,好听话和正眼看他倒让他觉得可疑。

这天他们坐在国际饭店的中餐厅里,焉识对婉喻说:“昨天夜里你又搬家了?”

婉喻笑而不答。

最近婉喻有了个新本事,过三天五天就能把客厅的家具和陈设重新搬一次。她总是在夜里完成这类搬家。再重的家具都难不住她,她有很多妙招可以使红木八仙桌移位:她在四个桌腿下各塞进光滑的杂志封面,推着桌子滑动一小截距离,滑出那四张封面,再重新将封面插到桌腿下,如此重复,最后能把桌子移到房间对角。常常在第二天一早,从卧室出来的丹珏会看见一个完全变样的居家格局。你从来问不出,她为什么要这样搬个没完没了。她心里似乎有个布局图样,她一直在依照心里那个图样布置现实的空间。但她似乎一直无法把现实的空间摆置得和心里那个图样吻合,因此她总是搬家不止。丹珏疲惫而无奈地笑着,向焉识告婉喻的状,说她如何吵得楼下邻居半夜睡不着。每当此刻,焉识就特别渴望看透婉喻心里的那个家居布局是怎样的。

“你告诉我,昨天夜里你是不是又搬了家?”

婉喻看看他。她的目光是孩子的,那么多的信任在里面,谁也不会欺骗拥有这副目光的人。她转过脸,眼睛落在桌布上。她视野里只有一朵镂空绣花,比恩娘当年的手工粗糙得太多了。他们点的鳝糊还没有上来,他们面前却“砰”、“砰”地砸下两碗米饭。国际饭店也是造过反的。

“我想不起来了,那时候家里是怎样摆的。”她说。“我现在记性不灵了。”

这是婉喻第一次把她持续搬家的秘密目的告诉焉识。原来她心里那张图样是好几十年前的。焉识想告诉她,她和焉识的家留下一张红木八仙桌和四张椅子,一张高几,并且原先的陆家房子至少大于现在十倍,照着那张图样搬家布局,愚公也办不到。

焉识注意到,婉喻没有说“和焉识的那个家”。她现在已经不提焉识了。一次丹珏带了个男同事到家里来做客,正好焉识和婉喻挽着臂膀走到楼梯口。丹珏指着焉识介绍:“这是我父亲陆焉识。”婉喻丢下焉识,一转身就回到自己卧室去了。丹珏和焉识赶紧追进婉喻卧室,婉喻一脸通红,对丹珏跺着解放脚:“你怎么可以开这种玩笑,跟客人说他是你爹爹?!人家就是来陪陪我的,怎么好这样跟客人瞎介绍!不作兴的!”丹珏哈哈大笑――她现在常常这样张嘴见喉咙地大笑,同时指着焉识说:“他就是我爹爹陆焉识啊!姆妈你再好好看看他,再好好想想,就记得了!”婉喻转开身,拉开一个个抽屉。问她找什么,她不搭腔。最后她找出一张全家福,三十多岁的婉喻身边的那个人被剪出去了。她的手指尖摸着空洞,看看焉识,又看看丹珏。焉识所有的照片都被剪了,烧了,她没有一点证据提供给他们,证明天天来陪她的这个男人不是陆焉识,尽管她对他的殷勤他的暗恋洞察并默认。丹珏趁机把焉识拉到自己身边说:“姆妈,你看,我们两个人长得多像!他是卷头发,我也是卷头发;他的手指甲是方的,我的也是,十个磨秃的锅铲子!你看看呀!”她把自己被烟熏黄的手和焉识的手并在一起,放在婉喻面前。婉喻的眼睛从两只手上,移到两张脸上,云里雾里地愣着。过了一会,她无力地坐到床沿上,对丹珏轻声说:“你不可以这样跟我打棚的。我晓得的,你想要把我介绍给他,不过也不可以这样跟我打棚的。这是不可以的……”说着,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丹珏还要进一步说什么,被焉识拉住了。那天我祖母冯婉喻哭得好可怜,哭自己受了捉弄,要么就是女儿捉弄她,要么就是她自己的记忆捉弄她。丹珏没有让她姆妈信服,至少开始动摇她姆妈的执信。就从那天,她一提到陆焉识这个名字就心惊肉跳地看看焉识的脸。焉识知道,她在试探他,希望他给予肯定或否定。但他怕一旦肯定地告诉她,自己正是她等待的陆焉识,她反而也会失去对他的信赖。

1982年,我哥哥冯学雷去美国西部留学。我的大姑母丹琼回国探亲。冯学雷属于在国内到处愤怒、一出国就特别爱国的那类人。他几乎成了个统战干部,在电话里一再向他的大姑母介绍祖国大好形势,向她担保,以后再也不会像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中国发展出几亿政治运动员。学雷跟他的参议员大姑父一再辟谣,说世界上的人对于中国社会主义的理解全都是丑化和歪曲。他在电话里替他的中国死爱面子,也替他的社会主义人民拍胸脯,担保大姑母回国绝不会遭到监视、监听、跟踪、绑架。至于那种全世界著名的叫做红卫兵的坏人,早就被送到农村去,让几亿农民修理得老老实实了。冯学雷的统战工作非常成功,在1983年春节,冯丹琼带着她的两个女儿三个孙子孙女和七个箱子回到了上海。

陆家的大女儿冯丹琼在上海的最初几天是哭过去的。我对她的最初印象就是她一手拿着一个小塑料盒,不停地从里面抽出浅粉色、鹅黄色、淡蓝色的棉纸,往脸上擦。她的两只眼睛是两个黑团子,因为她在早晨涂眼睫毛油的时候老也记不住,这一天她的眼泪会被多少未知的情景触动下来。让她流泪的事太多了:母亲婉喻记不得她,做了小半辈子囚犯的父亲焉识一张口就口吃,妹妹丹珏打光棍,弟弟子烨不是怒气冲冲就是玩世不恭,没有一句话能跟他讲得投机,陆家的房子失去而现在母亲和妹妹住贫民窟……她到街上被人挤着了,踩了脚,找不着干净的厕所,种种由头,都是要让她流泪的――她过去的老家上海没有了,她再也回不去老家了。

最让丹琼伤心的是父亲和母亲的分居。子烨向她解释,丹珏家和他自己家都挤不出一间像样的房子,大得能放进一张双人床。丹琼暗示子烨在胡扯:他家里一共三个房间,怎么都能把二老塞进去,为什么还要让这样一对被拆散了半辈子的老夫妻天天幽会。丹琼是恩娘的宝贝,现在上了岁数就是恩娘第二,做主当家,受到抵制就流泪,连她的两个女儿都让着她。丹琼性格热络,自称是喜聚不喜散的贾宝玉,因此她回来后的第二天,就从她下榻的锦江宾馆打了一个电话给她的爷叔陆焉得,请他也带全家来上海大聚会。这么多年陆家只有冯丹琼有条件有精力跟爷叔一家保持热线联络。

丹琼回国的时候,婉喻在她的失忆轨迹上已经滑出去很远,基本上不说话了,似乎怕她自己一张口会泄露内心那个核心秘密。你偶然瞥见她,会发现她像一张旧日留下的画,一副早就进入永恒的眼神,两个嘴角微微收紧,那种“我知道但我不告诉你”的浅笑。她仍然在夜里搬家,有几次把丹珏弄醒了,上去劝阻她,拉她,她却力大如牛,把丹珏摔在地上,半个屁股都摔紫了。有一次邻居们也上楼来,婉喻看着一群穿蓝白条条、红白碎花睡衣的邻居,一边搬东西一边说:“用不着来帮忙的!我不吃力的,谢谢!”邻居们跟丹珏发脾气:“这样下去我们还有办法过日子吗?!你要是不送她进医院我们就要叫警察了!”听到警察二字,婉喻停了一下,使劲地想这个听上去耳熟的东西是什么。丹珏又是送礼又是道歉,还给邻居全家每个人送了一副射击耳塞,请他们多多包涵自己的母亲,她实在不是存心的。有一次婉喻搬家的响动穿透了邻居们的射击耳塞,邻居女主人知道婉喻曾与居委会党支部书记阿敏要好,便连夜把阿敏找来了。阿敏跟在推土机一样推家具的婉喻后面,耐心地重新向婉喻介绍自己,想帮她自己和婉喻恢复过去的友爱。阿敏提出一个个细节,希望它们有助于婉喻恢复记忆。“喏,还记得吗?阿拉一道出去贴‘调房启示’,贴到电线木头上,贴到电车站汽车站,贴到小菜场、药房、银行,贴得一天一地,都是粉红的!”可婉喻对阿敏还是一点记忆也没有。阿敏说:“你入党的时候,你还织了一条晴纶围巾送给我,一道红一道黑!”婉喻突然大声说:“滚你的蛋!滚你的五香茶叶蛋!”在众人的惊愕中,她撅着屁股把红木八仙桌一口气推到了门口,来不及后退的人被桌子和婉喻顺路推过去,然后所有人都被堵在了门外,包括丹珏。人们被这个会骂人并力大无穷的婉喻镇住了。第二天丹珏把她从国外给婉喻带回来的漂亮衣料全都送给楼下的女邻居和阿敏。

听到妹妹丹珏把姆妈这些故事当笑话讲,姐姐丹琼听了就流泪。她也是个泪美人,哭起来比笑美。她跟恩娘一样,不会哭得肿眼泡,再哭出个小丑的红鼻头。她一声不响,泪珠不是一对一对地掉,而是一落一把。作为我这个多少有点阴暗心理的晚辈,看着大姑母哭的时候,心里就会暗暗地掐时间,看她一个抽泣和下一个抽泣之间相隔多久。她替所有受苦受难的陆家人冯家人哭,因此所有人都没得可哭了。

从比利时回来的焉得跟焉识连一丝相象之处都没有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老法,老得各有不同,对于陆焉得来说,苍老就是他相貌的改变;他变得一点也不像陆家的人,而酷似他妻子家的人。原先不好看的妻子,让丈夫分走了一部分不好看,现在竟有了个不难看的模样。焉得对哥哥的遭遇同情得失语哑然,一脸愧疚,好像他过的几十年好日子是造成焉识坏日子的部分原因,他的锦衣玉食多少要对焉识几乎饿毙的经历负责,焉识惊人的胃口和饿痨的眼神都让他想到自己占有了哥哥的福分,因此他为自己额外的幸运和哥哥欠缺的幸运而内疚。焉得在回到上海的第二周开始跟焉识重新熟识了,话也多起来。

“阿哥,我小的时候在你面前自卑得不得了!我觉得有那样一个神童阿哥,阿弟真难做人,所有老师、长辈都说:‘你看看你阿哥!’我一直想,阿哥从小就那么天才,天底下的顶好房子就应当给他住,顶好的汽车,就要给他开,顶好的吃的穿的,要给他吃给他穿,才公平。”

焉识对弟弟微微一笑,非常领情。弟弟焉得对哥哥同情和安慰以及崇拜的表达方式就是“顶好的房子、汽车、吃的、穿的”。前半辈子做公子哥的陆焉识现在觉得,弟弟和他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焉得认为天才的哥哥和福气应成正比,“福气”是由房子、汽车、吃的、穿的拼装的。太有趣了。焉识想这样告诉焉得,他的福气不小:饥饿一场,遭罪一场,生死一场,结果领略了真的福气是什么。福气是他知道自己是个有福之人,因为他有冯婉喻这样的女人爱他,为他生养了三个孩子,并让他亲自见证了她怎样苦等他。冯婉喻对他焉识的情分,就是他的福气。

陆焉得和太太回上海的第二天晚上,冯丹琼做东给爷叔接风,在梅陇镇办晚宴,宴席上她正式提出要让母亲和父亲搬到一处去住。丹琼婚后从来没有跟丈夫分床而眠,因此在她看来分不分床是重大事物,值得所有中外亲人老少三代郑重讨论。晚宴的冷盘撤下时,丹琼说她已决定买一张全上海最贵的席梦思床送给父母。第一个反对的是冯子烨。

“这像什么话?两个未婚老龄男女睡到一张床上去?我们不管居委会还要管呢!”

“谁叫‘居委会’?”丹琼问道。在天真程度上,她现在仅次于她姆妈冯婉喻。

“居委会就是一帮子解放脚老太太,吃饱饭没事情做,多管闲事,老鼠见了她们都来不及逃,……”

学锋还没发挥完就被她爸爸叫了“住嘴!”丹琼的两个女儿和三个孙儿孙女听到这么一声粗鲁的吼叫,都怔了,但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是什么,用英文悄声相互讨论了一番,又去小声问丹琼。丹琼告诉她们就是“ShutUp!”的意思,一直觉得上海没劲的两个美国女孩顿时振作,一块瞪眼看看舅舅子烨。这是大事情:舅舅当着远方来客如此不留情面地呵斥自己女儿。她们再回过头来看表妹学锋,替无动于衷的学锋难为情和忍受伤害。

陆焉得觉得事情非常简单,阿哥阿嫂明后天就去办一个复婚手续,举行一场仪式,把“居委会”请来吃吃喝喝,热热闹闹,谁还会再管?他为自己的设想兴奋起来,开始发愁哪里还能订到好蛋糕,哪里可以摆冷餐会,然后他又跟太太小声讨论送老新郎老新娘什么礼物,是否到和平饭店租房给老伉俪做“蜜月套间”。

“姆妈会不会答应,还是个问题呢。”丹珏说。

“为什么不答应?”丹琼质问。

“她在等人。”

“等谁?”丹琼追问。

丹珏给了一个“懒得说”的笑容。

“那我现在来问问姆妈。”丹琼说,一面起身,一面右手扯扯屁股上紧绷绷的裙子。

“你不要问。”丹珏阻止姐姐,“要问等没人的时候再问。”

“我们大家都是她的亲人,即使她认不得也感觉得到!”丹琼说。“趁着我们都在,问问她有什么不好?喏,你看,谁说话她都会朝爸爸看,就像要爸爸给她解释!”说着她扯平了裙子,凑到了母亲身边。

“你等一会儿!”丹珏嗓音高了。人们刹那间看到了她在实验室里的权威科学家面孔。

冯丹珏认为,婉喻和焉识微妙复杂的关系别人是不懂的。不懂得而同情比什么都可怕。她已经受不了大姐的操控欲了。一个成功的女光棍儿最受不了的就是被另一个女人控制。

丹琼走到父亲和母亲之间,一条胳膊搭在父亲肩上,一条胳膊搭在母亲肩上,就要开始给他们扯皮条了。

“姆妈。”丹琼叫道,化得很好的妆使她看上去比妹妹丹珏年轻了一代。

丹珏把手里的烟头使劲按在烟灰缸里,音量又上去一度:“不要胡来!”

冯子烨紧跟着说:“小囡囡比较了解姆妈,阿姐你听她的!”

不过已经晚了,丹琼已经把话说出来了。

“……你跟爸爸复婚好吗?”丹琼笑眯眯地看着婉喻,同时把陆焉识往婉喻身边推了推。

钱爱月坐在餐桌对面,此刻笑眯眯地起哄:“姆妈,阿拉一定要来闹洞房讨喜糖!”话未落音,她笑容就没了――在桌子下挨了丈夫一脚。

丹琼又说:“姆妈,我这趟回国,一定要看到你跟爸爸复婚哦!”她现在用她臂弯把一对老年男女的头勾住,使劲往一块合拢:被理发师傅做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发型如同两顶圆而脆弱的灰白“发盔”,此时一侧被挤扁了。

“爸爸,你跟姆妈讲呀!你要求婚的呀!”丹琼咯咯地笑起来。

学锋起了一脊梁鸡皮疙瘩。

丹珏紧张地看着婉喻的脸。那洁净如凝脂的脸先红后白,然后再红,鼻梁上薄如纸张的皮肤被一根蓝色血管顶起。婉喻把这样的脸转向焉识,看了一会,低下头。

“姆妈答应了!”丹琼叫道。

“恭喜、恭喜!”焉得两口子说。

焉识的直觉有些异样。绝没有这么简单的。假如这么简单就不会有他陆焉识陪伴冯婉喻等待陆焉识的四年了。他比所有人都紧张,手指头攥得发冷。这时焉得给他倒了一杯花雕,满脸祝福地推到他面前。

“姆妈你看,爸爸开心死了,吃下去一大杯酒呢!”丹琼欢欣鼓舞地搂住母亲,把母亲的脑袋当一个婴儿摇晃拍哄。一个钱堆出来的女人,一个蜜泡出来的女人,走到哪里都要创造喜剧高潮和欢乐结局。

婉喻突然往前一挣,两只胳膊同时抡了半个圈。学锋冥冥中等待的意外事物终于被等来了:婉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挣脱了大女儿丹琼,并将她摔倒在地。

我假如没有在场,一定不会相信我柔弱苗条的祖母有那么大的爆发力。两年来的深夜搬家使她暗中操练筋骨肌肉,在柔弱的外貌下练出了块头。她低下头的时候,我和其他人都以为她羞怯或动情了,原来她是在运力,为了给丹琼致命的一下。她大概从丹琼把她的头发挤扁那一刻就开始运力了。也许更早,她内心的反抗是从丹琼说“姆妈答应了!”那句话开始的。很可能是我妈妈钱爱月说“姆妈,阿拉一定要来闹洞房讨喜糖!”的时候,我的祖母就恶心坏了。我妈妈讲这句话有一丝女工间不碍大雅的流气,也许是这点流气触犯了我的祖母婉喻。在她心目中,哪怕就是在记忆已经褪色成为白板子的心目中,陆焉识和她的关系也不是那么回事。

还没有等到丹琼从地上爬起来,婉喻将餐桌向前一推――推惯了红木八仙桌,推这个桌子太不算什么了,就算桌面上摆满杯盘碗盏也算不了什么,反正她一发力桌子就向她的对面顺当移去。坐在我祖母对面的人有我父亲冯子烨,我母亲钱爱月,还有我那个从大西洋彼岸来的不多言不多语的婶奶奶,他们在桌子卷土而来时来不及起身,更谈不上后退,变成了婉喻这台推土机的牺牲品,被碾到了桌子和杯盘碗盏下面。

丹琼的两个女儿三个孙儿孙女吓坏了,上去抱起丹琼。丹珏赶紧上去阻拦婉喻,但这已经是个不可阻拦的婉喻了,她一扬大臂,丹珏又在地上了。冯子烨一身汤汁,大声吼叫:“用力气呀!”

丹珏一面爬起一面吼回去:“姆妈力气老大的!”

“爸爸,你怎么不动手拉牢姆妈!”子烨已经从桌子下面站起。

这是我祖父出狱以来第一次听到冯子烨叫他“爸爸”,他苍老的脸上升起一个苍凉的笑,似乎比儿子不叫他“爸爸”还伤心。

“我为什么要拉住她?”陆焉识说。

婉喻喘着气,摸着自己垮塌了的头发――那是两小时前丹琼带她和焉识到宾馆的理发店做出的发式。丹琼的请客范围很大,包括父亲母亲就餐的发式和着装,都是从头到脚一新。她做了一切准备要在这天晚上给父母包办婚姻。

原来婉喻在反抗包办婚姻时可以如此地英勇不屈。比起陆焉识曾经的曲线反抗,可是要英勇多了。婉喻才不来理会一屋子的惊恐面孔,还有从惊恐下面渐渐透出来的痛心。尤其是丹琼,亮晶晶的眼泪把她的眼睛变成两颗黑色水晶,她却不让它们落下,就那么忍辱负重地一笑。没有比那笑容更能说明她心痛欲绝了。她的两个女儿以木偶的表情看看外祖母冯婉喻,又看看母亲冯丹琼。世上的母女都是冤家,她们和自己的母亲之间的冤家情结放在这个场面里是太微不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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