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部老师没闲工夫陪笙之介解密文之谜。

隔天一早,为了借重老师的智慧,笙之介认为趁私塾的学生来上课前请教比较恰当,因此一起床便赶着出门,但老师和夫人聪美别说起床了,昨晚根本整晚没睡。因为孩子们病了。

“不光是我家的孩子。数天前起,私塾的学生们便开始相互传染。”

据说手指、嘴角、口内都冒出一粒粒红疹,并伴随发烧。虽然不是足以致命的重病,但发疹又痛又痒,年幼的孩子尤为难受。照料的父母也很辛苦。

“阿秀姐家的佳代也染病了吗?”

“嗯,那孩子也发疹子,正躺着静养。你没听说吗?”

笙之介胸口一震。阿秀见他全神钻研密文,替他担心而前来叫唤,但他完全没注意到阿秀身旁少了佳代。

“目前还没传染成人,不过为了小心起见,笙先生,记得勤洗手。”

“我明白了。如果哪里我帮得上忙,请尽管跟我说,别客气。”

“感激不尽。”

就这样,武部没问他有什么事,笙之介也没机会开口。

——既然这样……

笙之介改前往村田屋找治兵卫谈谈。翻找村田屋的藏书,也许能找出记载密文的书籍。既然有这个可能就去试试看吧。

“哦,欢迎。今天可真早。”笑脸相迎的炭球眉毛尽管明白笙之介并非赶在交期前提早交件,但也没面露不悦。笙之介将密文的事说得口沫横飞,而治兵卫态度沉稳地望着他,说道:

“看你急于找寻解开密文的线索,表示你其他事都停摆对吧?”

“抱歉。”

“没想到笙兄也会有如此勇往直前的一面。”还真不能小看你呢——治兵卫说。“好吧。我们到隔壁的房间谈。我请老爷子助你一臂之力。”

治兵卫口中的老爷子是村田屋的老掌柜。

“我们店里哪些书放什么地方,老爷子全都记得,可说是个活目录。而且书本只要他看过一递,大致都会记得内容。一定帮得上你的忙。”

那位老爷子搬来小书桌和砚盒,笙之介在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坐下。这时听他本人介绍,才知道原来这位老掌柜有个很少见的名字,叫作“帚三”。

“家父是一位作扫帚的工匠,儿子们分别取名为帚一、帚二、帚三。”

“原来如此,请多指教。”

“不过古桥先生……”帚三驼着背,身材干瘪,他用和本人一样干瘪的沙哑声音说道。

“密文这种东西,原本就是在使用者间口耳相传。不会写成文字遗留下来。就我所知,没有记载这类密文的作法和解读方式的书籍。”

这样啊——笙之介颇感失落。

“读物中有几个故事,提到幽会的男女为了暗通书信而想出彼此看得懂的密文。因此,只是一些用来告知幽会地点和时间的简单密文,不过这或许能成为线索。姑且先看看吧。”

帚三语毕后旋即离去,回来时捧着一叠书。“全看完很花时间。我会在上面做记号。”

很难相信帚三真的把这些读物全记在脑中,他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翻页,用浆糊黏上便条。笙之介努力跟上他的速度。确实都是很简单的密文,例如“新月影落掠鸟巢”,其实意思是“卯时在河船宿屋‘新月’见面”。算是一种文字游戏。

“古桥先生,您懂荷兰文吗?”

“怎么可能!我完全不懂。”

“每个人一开始都对外国语言一窍不通。长崎的口译员有本名为《荷兰语诸事解读事始》的著作,书中提到他是如何用心将异国语言转换为我国语言。与密文的解读有相通之处。”

“哦,这样啊。”

帚三将书连同荷兰语字典一并带来。接下来几乎都是这样的模式。帚三接受笙之介的想法,反过来提出另一个问题,导引他从不同的角度来思考。

两人频频讨论。这个赝字没有含意,会不会是只取部首的音来念呢?不,还是得从中解读出赝字的密文与原文的替换规则才对吧。日期和干支有含意吗?三封信的前后关系为何?它的顺序会不会藏有什么关键线索?

“光从音来看,没有特别含意。”

“它的规则也许得跳着看。书信中的某个地方或许会透露规则。”

“整体看来分成左右偏旁的汉字居多,像‘草字头’这种上下分开的字比较少……”

“那只是分成左右两边的汉字比较容易当成赝字来处理吧?”

“会不会只是我个人才疏学浅,所以看不出来,这当中或许掺杂一、两个真正的汉字,只是看起来像赝字罢了。换句话说,这是本国不会使用的真正‘汉字’。”

帚三霍然起身,用不像是驼背的飞快动作走进店内,捧着几本积着厚厚一层灰的书走出。

“这叫作《字监》,是专为解读佛教经典作的字典。”

村田屋竟然藏有这种书籍。

“至于这本是梵字字典。因为我觉得这些赝字当中,有的很像梵字……”

这名掌柜连梵字都懂?

两人翻着书,因上头的灰尘而频频打喷嚏,这个不是,那个不是,一再讨论。

“可是古桥先生。”

“哈啾。”

“写这封信的人,有这么深厚的教养吗?”

“这我不清楚。”

帚三没半句怨言,比笙之介更有耐性。中午时,女侍送来饭团和热茶,尽管休憩片刻,但笙之介脑中塞满各式各样的字。等到夕阳西下,笙之介才不得不认输。

“现在才这么说,或许有点晚……”

“什么事呢?”帚三皱纹密布的干瘪脸庞,不显一丝倦容。

“我们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出来,看来这密文的设计其实很单纯。”

这应该是当事人私下约定,缺乏规则性的‘模仿密文’。简言之,是一种文字游戏。考量到两人书信往来的关系,这就像是相约幽会的情书,就算程度与前面提到的“掠鸟”相仿也不足为奇——看来六助的解读没错。

帚三脸上仍是没带半点笑容。“我也这么认为。”

“真是抱歉。让您白忙一场。”

“别这么说。就算看起来不太可能,在仔细确认前都不能排除可能性。”

“帚三先生。”

“什么事?”

“您这名字取得真好。”老掌柜侧头不解。笙之介莞尔一笑。

“您真的就像扫帚一样。替我从摸不透的大山中扫出尘埃,让那摸不透的山脊清楚浮现。”

帚三咧嘴一笑,嘴里缺了好几颗牙。“谢谢您的美言。”

笙之介离开时正要恭敬地答谢,治兵卫却打断他,递给他一个包袱。笙之介心想应该是可供我参考的书吧,此外不知道还会有些什么,于是满心雀跃地收下。

“是工作。”

“咦?”

“今天出借我家老爷子给笙兄你用,我要你用工作回报。”

这包袱入手沉甸甸。

“助人固然是不错,不过工作也得好好做哦。”

要糊口不是件简单事——治兵卫若无其事地说道。

笙之介似乎颇受神明眷顾,只是分不清到底是工作之神,还是助人之神。这次他整晚都梦见赝字夹杂着梵字,漫天乱舞。武部老师天明时造访富勘长屋。

“才过一天,真是抱歉,希望您能帮我个忙。”为了防止病情继续扩散,他决定让私塾停课几天。“我决定将染病的学生们聚在家中,集中照顾。”

有些父母因为孩子生病而无法出外工作。老师的孩子也卧病在床,得花时间照料。所以老师打算集中照料,让症状轻的孩子帮忙,教导他们明白互助的道理。

“毕竟这也是修身的美德之一。”

“原来如此,好办法。”

“所以我希望笙先生帮忙照料其他健康的孩子。”

地点我已经找好了。

“相生桥前方有家名为‘利根以’的鳗鱼店。店里卖的蒲烧鳗刺多又难吃,店里总是门可罗雀。他们同意让我租用一间二楼的厢房。”

听说是富勘居中协调。

“笙先生,可否帮我指导孩子写字?放心,这并不难。只要指导平假名读写,带他们复习算盘即可。我会让他们自行带文具,你人来就好,顶多四、五天。教科书就算没打开看也没关系。”

虽然是请托的口吻,但武部谈妥一切,容不得他说不。因为没染病的学生此时全聚集在“利根以”二楼。

“我向来严格管教,所以我的学生都很守规矩。笙先生负责监督即可,还可以做自己的工作。虽然对您很过意不去,但还是请多帮忙。您的大恩我会铭记在心。”

就这样,笙之介突然当起老师。

聚在“利根以”的八名学生,从四岁到十一岁皆有,男孩六人,女孩二人。女孩个个像是可靠的邻家大姐,事实上,其中一位是和弟弟一起来。笙之介先询问每个人的名字和住处后,在容许范围内介绍自己。武部老师所言不假,这些孩子果真很守规矩。不过,与他们接触后,笙之介逐渐明白他们如此安分,是因为担心染病的兄弟姐妹或朋友。

“今天要先请你们告诉我,自己学过些什么,又学到什么程度。”

笙之介因为村田屋的工作而抄写过私塾的教科书,也在长屋教过佳代日文假名,但这不表示他一下子就能担任八名学生的老师。就算要摆出架势说一声“我是老师”,但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老师的威严,倒不如和孩子们和睦相处,稍微消除心中的不安就行了。笙之介如此暗忖。

第一天,他只确认武部老师如何教导。身为新手老师的笙之介顺利从最大只有十一岁的孩子口中问出这点,就证明武部老师是位很优秀的老师。下午两点他让孩子们回家,稍微喘口气才猛然回神,然后慌张地返回长屋。身兼多项工作果然辛苦。

他在井边遇见阿秀,气喘吁吁地询问佳代的情况。

“她已经可以下床玩了。发疹子的情况好像也开始好转。”

“真抱歉,我都没注意到这件事。”

阿秀面露诧异之色。“笙先生,你为何道歉?”

“佳代在家吧?”

“是的,我告诉她,笙先生代替武部老师当代课老师哦,她听了一直吵着说要请老师教我,但她现在还在禁足。传染给太一可就过意不去了。这种情形可以用‘禁足’这种说法吗?”

“可以,给你打个圈。”

接着笙之介缠上头巾,处理交期将届的村田屋工作。他忙完后,为隔天的授课做预习,这时太一唤道“澡堂的水就要放掉喽”,他急忙和太一一起冲向澡堂。

“笙先生,听说你在帮武部老师忙啊?”

太一每天忙着打零工挣钱,偶尔上武部老师的私塾读书。老师知道他家里情况,未加以苛责。拜此之赐,他才没染上这次的传染病。

“我还是别请你教我好了。”

“嗯,是我太不可靠对吧?”

“才不是呢。”太一捞起热水,从头淋下。“要是让你教我读书写字,我就会想起你其实是身分比我高的武士。”笙之介不知如何回应,跟着捞起热水洗脸。“笙先生,昨天不知道你在忙些什么,无比投入,处理好那件事了吗?”

经他这么一提,笙之介第一次想起解读密文的事。他压根忘了这件事。如果说现在无暇顾及此事,对长堀金吾郎实在有点过意不去。当真是顾此失彼啊。

“还没呢,因为我分身乏术啊……”

“这就叫作‘穷人没空闲’对吧?”

“是啊。”

太一噗哧一笑。“干么直接承认,好歹说‘勤奋不怕穷’吧。你可是老师。”

说得一点都没错。笙之介也自嘲。

第二天,他请太一跑一趟村田屋,送交交期已满的抄本,自己则怀着比昨天更沉稳的心情做好准备前往“利根以”。昨天匆匆问候几句的“利根以”老板夫妇,今天仔细一看,发现他们的脸和房间墙壁一样又脏又黑,手则和榻榻米一样粗糙。

“当初说好的,二楼的其他包厢可以招待其他客人。”

“好的,您请。”

“请您不要大声朗读教科书。因为这样会让客人觉得扫兴。”

这对夫妇的眼神凶恶,就像鳗鱼一样,给人一种湿滑感。如果他们店里的蒲烧鳗好吃倒还另当别论,但刺多又难吃,难怪店里门可罗雀。

果不其然,别说二楼了,就连一楼的大众席也没客人上门,笙之介和这八名学生不慌不忙地复习九九乘法表。

中午休息完后,笙之介下午起就请这八名孩子各自说出父母的职业。如果是商人,则说明是做什么买卖。是工匠的话,就说在制

造什么。听完后,他明白他们全是赚辛苦钱的穷人家子弟,但个个表情开朗,完全不以为意。而孩子们似乎也是第一次这么正经地说明出身,显得有点难为情,不知所措,不过他们会替彼此补充,或是驳斥对方的说法,开心地说个没玩。

不久,他们问笙之介。“老师的工作是什么样子啊?”

“替租书店誊写抄本,是不是每天都和很艰深的书大眼瞪小眼啊?”

笙之介举以前作过的抄本为例,说明完全不是他们想的那样。想让孩子做些什么时,应该自己先做给他们看才对。我把顺序弄反了,笙之介暗自反省。

他一时谈得兴起,孩子听得津津有味,笙之介心中逐渐浮上一个念头。他原本没这个打算,只是在离开长屋时不经意地将密文放进怀中。虽然此时此刻心思只能放在课堂上,但难保哪个时候不会突然想到什么。

那几张密文看在这些孩子们眼中,不知道会像什么?

笙之介禁不住诱惑,从怀中取出一张誊本。

“各位,你们看一下这个好吗?”

八个孩子全凑过来。八双眼睛频频眨眼。

“与教科书上的字不一样吧?这是你们从没学过的汉字。”

孩子们叫嚷起来。我还没学汉字啦。这么难的字,我不会念。老师,这你会念吗?

“其实老师也看不懂,正为此发愁呢。”

“什么嘛,这样我们一定更看不懂了。”

“老师,你要不要请教武部老师?”

话声此起彼落,年纪最大的女孩刚好就叫阿文,她看了之后说道。

“这字写得真漂亮。”笙之介不禁望向阿文。阿文双眼紧盯着那排赝字。“老师,好美的字啊。”

“嗯,确实很美。”

一名男孩在一旁插话:“怎么觉得这字好像图案哦。”

许多汉字摆在一起,看在不懂含意的孩子眼中就像某种图案。

阿文没理会男孩的意见。一脸钟爱、憧憬的眼神,注视赝字良久。

“武部老师常要我们用心写字。只要用心写,就算功力不够,看起来还是很美。写这字的人一定投注很多心力在上头。”

笙之介不觉得这是什么线索。不过,长堀金吾郎听到阿文刚才那番话应该会很高兴。一定会的,所以笙之介对阿文道:“我也这么认为。谢谢你。”

放学后,笙之介独自留在包厢,重新从怀中取出密文书信。要是不赶快返回长屋处理村田屋的工作就挤不出时间解读密文了。尽管心里明白,但他感觉阿文清亮的声音在耳畔萦绕,他想试着静下心来面对这封信。

——写这字的人一定投注很多心力在上头。

面向走廊的纸门微微动了一下。感觉有人。笙之介抬起头。

鳗鱼店借来的书桌上头有孩子用过的砚台和毛笔。在私塾里,自行洗清笔砚和收拾也是学习的一环,但因为这里无法擅自用水,只好摆着。打开纸门的人整张脸蒙着柿子色的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此人眼波流转,平静地望向桌面说道:

“我来帮您忙。”

她与倒抽一口气的笙之介四目对望,缓缓行一礼。

原来是和香。

她的和服衣袖颇长,看不到她并拢置于膝上的手背和手指。头发和肌肤全覆在头巾下,宛如一块拥有人体轮廓的布静坐其上。尽管如此,笙之介认为从头巾缝隙间露出的一对明眸可充分认出她就是和香。看她这对明眸,可明白和香坐在这里,着实是鼓足勇气。

“谢、谢谢您。”笙之介喉中发出荒腔走板的声音。真是失态极了,笙之介直想当场咬舌自尽……不,是切腹自尽。为什么我不能发出更沉稳冷静的声音呢。

“打扰了。”和香行了一礼,踩在起毛边的榻榻米上走进包厢。脚下套着白布袜。生活在市街的人很少在这个季节穿白布袜。难道连脚背都有折磨着和香的红斑?笙之介坐在书桌前,一颗心噗通乱跳,像个傻子似地想着此事。明明还有其他事等着他细想。

“孩子们的砚台里还留有墨汁。请问墨壶在哪里?”

“哦,在这里。”笙之介急忙微微起身,想拿墨壶。“我来处理墨汁。和香小姐,您可以帮忙收毛笔吗?我拿到下面去洗。您袖子会弄脏。”

听笙之介这么说,和香突然眼神一沉。她不发一语地从袖口取出一条红色束衣带,俐落地缠好衣袖。和香露出的双臂左右手肤色截然不同。

烫伤起水泡后,尽管伤口治愈,皮肤的红疤还是无法消除。和香左臂上的红斑就类似这样。从她手肘到手背一带如果真是烫伤的伤疤,一定是很严重的烫伤,上头有一大片肤色泛红。而且色泽有深有浅。色泽较淡处只是略显暗沉,色泽较深处则是鲜明的红色。

另一方面,她右臂肤质细致白皙。两相比对,确实不忍卒睹。

“这样就不会弄脏了。”和香缠紧束衣带后迅速地说,开始收拾砚台和毛笔。

笙之介不知如何是好。不是因为第一次直视和香的秘密而感到慌乱,只是单纯不知如何自处。因为他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些。

——和香小姐有点坏心呢。

他心里甚至这么想。

——故意让我看她的红斑,想看我露出嫌弃的表情。

才不让你称心如意。

“谢谢您前来帮忙。”笙之介整理起今天让孩子们复习的本子。“不过,您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当代理老师的事呢?”

“村田屋老板告诉我的。”和香将砚台的残墨倒进墨壶里,俐落地答道。“听说村田屋老板是从私塾的武部老师那里听闻此事。胜文堂的六助先生也知道这事。”

大家可真是消息灵通啊。

“村田屋老板建议我,如果要就之前对古桥先生的无礼行径赔罪,最好到这里登门拜访。”

“之前的无礼行径……是哪件事啊?”

和香把脸移开,没回答。

“我去清洗。”和香端着一叠砚台起身走出包厢。笙之介搔着头,把毛笔捆成一束,接着忙原先的工作。今天一样门可罗雀,闲得发慌而打起瞌睡的“利根以”老板夫妇见和香走向井边,顿时颇感兴趣地望着她的背影。笙之介走下楼梯后,他们两人瞪大眼睛望着他问:

“老师,那位是你亲戚吗?”老板贯太郎问。

“老师,看你一脸纯真,没想到还挺有一手的嘛。”老板娘阿道说。

第一个提问姑且不提,第二个提问到底在说什么啊?这么想的不光是笙之介,似乎连贯太郎也有同感。

“你在说些什么啊?”

“哎呀,你自己看嘛。”看她那蒙面头巾——阿道说。“整张脸都遮起来了。瞧她那多所顾忌的模样,我毕竟从事这项生意多年,对于客人在鳗鱼店包厢幽会的事,我才不会说那些不识趣的话。不过老师,你把别人的老婆带进教孩子上课的包厢,未免太大胆了。”

人会张大嘴合不拢,不光只有惊讶的时候,过度吃惊时也会。

“喂,才不是呢。”贯太郎率先开口。“再怎么说,这位老师也没那个胆子在鳗鱼店里偷情。那应该是你姐姐吧?是姐姐吧?”

笙之介脸红过耳,整张脸几乎都要冒火。

“两个都不是!”笙之介气冲冲地回一句,穿上木屐,准备从土间走向井边,这时他才想到该如何解释。“她是我的工作伙伴。来这里帮忙的!”

和香在井边汲水,仔细清洗砚台。笙之介气得双膝打颤。

两人不发一语地清洗。从和香的眼神看不出刚才的对话是否传进她耳中。

“我去拿抹布过来。”和香将洗好的砚台和毛笔放进提桶交给他。笙之介无精打采地返回二楼,而“利根以”老板夫妇维持同样的姿势和眼神注视着他们。

和香返回包厢后,开始以拧干的毛巾擦拭桌面。笙之介将两张桌子移向窗边,摆上以手巾吸去水气的毛笔和砚台。若不事先将毛笔笔尖理好,孩子们粗手粗脚,很快就会变得像扫把一样。

“真意外。”和香擦拭着桌面,仿佛真的很意外地说道。

“我竟然看起来像是古桥先生的姐姐。我明明小您三岁呢。”

原来她听到啦?

“应该是因为您的举止稳重。”笙之介很生硬地回答。“而且看不到您的长相,更会有这样的误会。”

这句话也许不应该说,但终究还是说出口了。

和香拿抹布擦拭的手顿时停下。半边身子背对笙之介,接着又开始用力擦拭起桌面。“墨汁洒出来了。这里是临时租来应急的包厢吧。要是不擦干净,会妨碍他们日后做生意。”

“他们个个都是精力旺盛的孩子,不但会喷溅墨汁,还会吵架。”

笙之介突然想起趣事而笑出来。他不是故意的,平常想到趣事发噱都是如此模样。

和香斜眼偷瞄他一眼。

“学生都知道这家店生意清淡。听说他们的蒲烧鳗吃起来像干货一样。”所以啊——笙之介向和香露出笑容。“今天我们还聊到,要不要大家一起在拉门或纸门上涂鸦呢。”

先前他们在聊父母的工作时,话题不自主地转往这上头。

“如果涂鸦够奇特,也许这包厢便会突然热门起来,尽管鳗鱼难吃,却会有客人上门参观。就算来嘲讽也没关系,有客人上门,老板和老板娘便会拿出干劲,认真烤蒲烧鳗。”

和香停止斜眼瞄他,转而正面望向笙之介,缓缓眨一下眼睛。

“你不觉得这是好点子吗?”笙之介望着她的双眸。“今天我请孩子说明父母的工作。阅读《生意往来》固然不错,但就周遭的谋生方式相互讨论也是很不错的学习。我也从这些孩子身上学到不少。孩子真是不容小觑。”

一打开话匣子,话就说个没完。

“是因为蒲烧鳗难吃才没客人,还是因为没客人上门,老板提不起劲,蒲烧鳗才变难吃呢?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问题不光和做生意有关,也是与万物相通的深奥问题。是因为贫穷才变懒惰,还是因为懒惰才变穷呢?是因为吵架才交恶,还是因为交恶才吵架呢?”

“一定是两者都有。”和香的回答,令滔滔不绝的笙之介就此打住。

“因为两者环环相扣,形成一个循环。所以做些改变,切断这样的循环就行了。”

和香说完后,目光投向“利根以”黝黑的拉门和纸门。

“涂鸦或许是不错的主意,但我希望您能先替他们重写菜单。那几个字我看得很不顺眼。”

和香指的是贴在楼下客人座席墙上的菜单,上头有“蒲烧”“白烧”“肝烧”。

“就只有三个啊。”

“就算只有三个,字还是不行。不适合用它来表示食物。感觉就像摆出一排死鳗,看了之后没人觉得好吃。这对老板夫妇根本就欠缺做生意的干劲。”

和香的声音无比严厉,就像在训斥人,但听在笙之介耳中颇为悦耳。

——挺有精神的嘛。个性满好强的。

“治兵卫先生这阵子吩咐我要改写一本读物,我煞费苦心,现在还想不出可以让治兵卫先生满意的作法。”他指的是押込御免郎的那本读物。因为内容的缘故,他不能向和香透露详情。不过,此时的笙之介恍然大悟。“那也是同样的道理。我身为向租书店承接生意的一员,治兵卫先生其实希望我多拿出一点做生意的干劲来。”

笙之介一副心有所感的模样,自言自语地说道;和香眼中浮现笑意。她那含笑的眼眸照亮笙之介的内心,让他顿时浮现一个念头。

今天笙之介不时有念头浮现脑中,但绝不是什么荒唐的突发奇想,这就和当时跟学生在一起一样,这是在彼此融洽相处的欢乐气氛下,突然产生的愉悦悸动。

“和香小姐,我可以借助您的智慧吗?”

他满心雀跃地从怀中取出密文信,摊在和香面前。

“哎呀。”和香眼睛也一亮。

两人侃侃而谈。笙之介忘了时间,和香也投入其中。

笙之介说明之前的想法。和香一听就懂,她早知道前天笙之介与村田屋的帚三交换意见的事,似乎是从治兵卫那里听闻。

“既然连那位老爷子看了都不知道是什么,表示这赝字真的是有人编造而成。当中也有规则性,而它的规则若不是复杂得吓人,就是简单得令人觉得扫兴,对吧?”

“胜文堂的六大也认为规则应该很简单。否则会变得很麻烦,不方便使用。”

和香的意见,全都是笙之介早在某种形式下检讨后屏除的意见,她因此愈来愈激动。

“啊,真不甘心。”她紧紧握住手指。“本以为好歹可以想出一个您还没想过的意见。”

“那是因为我早你三天思考这个问题。”

最后和香说一句“请您先别说话”,伸手制止笙之介。她在手中的废纸上一会儿写,一会儿删,一会儿数。笙之介静静观看着,心想“和香真有意思”。

这时,包厢的纸门后突然有人靠近。“打扰了。”回头一看是“川扇”的梨枝。她身旁放着一个方形包袱,手指撑在榻榻米上,笑容满面地行了一礼。

“梨枝小姐!”在笙之介这声叫唤下,和香也抬起眼,但她维持手肘撑在桌上沉思的姿势。

“打扰您了。给您送餐点来了。”

笙之介一愣,“您怎么会来这里?”

梨枝抬起手中的包袱,笑得更灿烂。“笙之介先生,您知道孩子放学后到现在过了多久吗?”

笙之介与手肘撑在桌上的和香互望一眼,顿感饥肠辊挽。每次他太过投入就会这样。

“看您的表情,应该完全没发现两小时前,村田屋老板来这里看过你们。”

治兵卫正是没知会便送和香来的始作俑者。他放心不下前来偷看,顺便告诉梨枝这件事。

“因为是临时准备,我仅用现有的材料凑和,上不了台面。但还是请你们解解饥,歇口气。”

我来请老板提供茶水——梨枝轻快地走出厢房。笙之介急忙追上去。

“梨枝小姐……”

“您放心。我从村田屋老板那里收取费用了。”

“可是……”

梨枝停下脚步回过身,凑向笙之介耳边悄声道:

“您要的点心,下次我再好好作,而且用来讨这位小姐欢心的点心,现在看来是不需要了。我看你们完全和好了吧?”

梨枝淘气地留下这么一句,走下楼梯。紧接着“利根以”夫妇从楼梯底下探出头。

“连我们也收到她送的餐盒呢。”

“谢谢招待啊。”

两人嘴里塞满东西,讲起话来含糊不清。笙之介僵硬地转身返回厢房。

和香坐得直挺挺,双肩无精打采地垂落。

“那位女子是谁?”就连询问的声音也没什么精神。

“是我昔日上司常去光顾的一家河船宿屋的老板娘。村田屋的治兵卫先生也认识她。”

戴着柿子色头巾的和香点点头后低语,“这样啊。看来我来这里拜访您,对您很失礼。”

“才没这种事。”

“不管什么时候,用什么形式和谁见面,我都很失礼。因为我长这副模样。”

和香此时不同于先前,改采赌气的负面口吻。笙之介顿时急起来。

——难道是因为梨枝小姐人长得美的缘故?

或许吧。这也难怪。不,难道是因为我这样想,造成和香小姐误会?

思绪至此,笙之介望向和香,发现她的眼神更固执了。这样下去不行啊。

梨枝用大托盘盛着茶壶和茶碗返回房内。看着她笑容可掬的美丽脸孔,和香缓缓坐正。

“谢谢您的费心。我就不客气了。”她就像刚才梨枝一样优雅地以手指撑地行了一礼,接着脱下头巾,折好置于膝上,切发左右摆动。

笙之介顿时停住呼吸。

当真就像半月一样。右半边脸无比白净,但左半边脸到处都被深色的红斑掩盖。尽管鼻子没有红斑,但就像要补足鼻子所没有的部分般,她脖子一带的红斑偏多。

和香的双眸晶亮。眼白甚至微带青色,而左半边脸的眼睛反而更加突显她严重的红斑。

她双唇紧抿,尽管视线投向地面,却未垂落眼皮,像个勇敢又固执的孩子般全身紧绷地露出整张脸,笙之介不敢正视她。他想:我若是移开目光,会不会伤及和香的自尊?但我直盯着她瞧,是不是更过份?笙之介不知如何是好,他完全没想过这种场面。

——可是那时候……

和香站在河畔的樱树下时——确实看起来像樱花精灵。

追究起来都怪笙之介不该那么想,不该脱口说出那番话,打从一开始就是笙之介不对。没想到会让和香就这么出现在别人面前,古桥笙之介完全没料到演变成这种局面,全是他的错。

笙之介一片空白的脑中,蓦然传来梨枝轻柔的声音。

“您在用餐时都会取下头巾吧?我应该先询问您在府上都是怎么做才对。请恕我失礼了。”

梨枝完全不为所动。她高雅地行了一礼后,微微倾身靠向和香说道。

“小店是池之端的川扇。令尊令堂可一切安好?上一代店主会在不同时节光顾小店,真令人怀念。”

梨枝知道和香家。笙之介瞠目,来回注视着她们两人。

和香同样面露惊讶之色。梨枝嫣然一笑,接着对笙之介说:

“和香小姐是富久町和服店‘和田屋’的千金。”

富久町离富勘长屋不远。这么说来,和香在清晨独自出现在那株樱树下就不足为奇了;而阿秀承包洗张工作的那家店好像就是和田屋。

“您知道我家?”和香略带颤抖地问。

“是的,再麻烦小姐转告您的双亲,川扇恭候他们再度莅临。”

此事应该与村田屋有关——笙之介终于察觉。因为治兵卫人面甚广,可能与富勘有关。

和香将置于膝上的头巾揉成一团,丢向一旁。

“啊,真是丢脸。”那不是固执而显得强悍的声音,而是固执而扭曲的声音。“不管我再怎么躲着世人,知道的人还是会知道。真是白费力气。”

梨枝不为所动。“今天见到您,心中不胜欣喜。您现在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您从什么时候知道我的事?”

“从您仍在襁褓中的时候。”

“哦,是这样啊。抱歉,我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呢。”和香固执不让,一副想吵架的模样。“因为我爹娘对我的模样很是担心,都不带我出门。”

“不过和香小姐,您现在不就一个人出门吗?”梨枝的微笑与声音始终都柔中带刚。“今天您是来帮笙之介先生忙对吧。哎呀,笙之介先生开始难为情了。”

笙之介不是难为情,而是不知如何是好。

和香撂下狠话,“古桥先生眼睛不知该往哪摆,都是因为我这副尊容吧。真抱歉啊。”

她就像在嫌弃自己——不对,她这样不对。

这是笙之介第三次察觉不对,和之前两次不同,这次不是突如其来的念头,笙之介全身颤抖。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不是武士的作风,也不是男人的行径,可说是轻率之举,但算了,哪管那么多。想说什么就说吧。憋在心底只会令自己难受。

笙之介一脸严肃地抬起脸说道,“和香小姐,您对治兵卫先生也是这样嘟着嘴说‘因为我脸上有红斑’是吗?还说‘这么一来,那位叫古桥笙之介的男人应该就不会想再见我了’。”

笙之介开门见山说道。和香一脸愕然,紧抿的一字唇形逐渐下垂成倒V,接着高高嘟起。

“古桥先生您才是,您现在的表情才是嘟着嘴。”

“我很不欣赏你说话的样子。”笙之介毫不畏缩地回嘴。“没错!就像你不喜欢这里菜单的毛笔字一样。”

“你喜不喜欢,我才不在乎呢!”

“既然你不在乎,为什么气得横眉瞪眼?”

“谁横眉瞪眼啦!”

这时,梨枝噗哧笑出声来,光用手捂嘴还不够,甚至笑弯腰。

“真是。”她笑得眼角都流出泪。“两位像孩子似的,都嘟着嘴,表情一模一样。”

就像这样——梨枝摆出嘟嘴的模样。

“我、我才没那样呢。”

“梨枝小姐,您别这样。”

梨枝还是笑个不停,取出怀纸擦拭眼角。

“来,快吃吧。两位调整一下心情,别再气了,好吗?”

根本没有调不调整的问题,情绪这东西早不知飞哪儿去了,笙之介与和香之间出现一段空白。

笙之介肚子咕噜噜响。和香则像内心绷紧的丝线突然断了一样,噗哧一笑。

接着三个人都笑了。他们笑得开怀,在梨枝的服侍下吃起餐点。贯太郎和阿道悄悄跑来偷看,但他们浑然未觉。梨枝对散落一地的废纸以及上头的赝字很感兴趣,于是笙之介与和香向她说明。两人说话时起初像在替彼此补充,后来和香逐渐沉默,环视起四面脏兮兮的包厢。

“和香小姐,您怎么了?”

在这声叫唤下,和香又嘟起嘴。不过这次不像生气,而像突然想到一个恶作剧点子的小鬼,满心期待地盘算怎样设计,双眼炯炯生辉。

“古桥先生,就来涂鸦吧。”

“啥?”

“就把这三种密文的文章,大大地写在这里的拉门和纸门上,也请孩子帮忙宣传。到时候一定会有很多人来参观。这么一来,或许有人会发现我们想不透的破解方法。”

这点子还真大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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