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什沃思先生站在门口迎接他的漂亮姑娘,并礼仪周到地欢迎了其他人。到了客厅里,拉什沃思太太同样热诚地接待了大家。这母子俩对伯特伦小姐青眼有加,正合小姐心意。宾主见面一应事宜结束之后,首先需要吃饭,于是门霍地开了,客人们穿过一两个居间的房间进入指定的餐厅,那里已备好了丰盛而讲究的茶点。说了不少应酬话,也吃了不少茶点,一切都很称心。接着讨论当天特意要办的那件事。克劳福德先生想要怎样察看庭园,准备怎么去?拉什沃思先生提出坐他的双轮轻便马车。克劳福德先生提议,最好乘一辆能坐两个人以上的马车。“只有我们两人去,而不让其他人去看看,听听他们的意见,那可能比失去现在的乐趣还要令人遗憾。”

拉什沃思太太建议把那辆轻便马车也驾去,可是这个办法不怎么受欢迎,姑娘们既无笑容,也不作声。她的下一个建议,是让没来过的人参观一下大宅,倒比较受欢迎,因为伯特伦小姐就喜欢显示一下大宅有多么宏伟,其他人也都高兴有点事干。

于是众人都立起身来,在拉什沃思太太的引导下,参观了不少房间。这些房间全都是高屋子,许多是大房间,都按五十年前的风尚加以装饰,铺着亮光光的地板,布置着坚实的红木家具,有的罩着富丽的织花台布,有的是大理石面,有的镀金,有的刻花,各有各的妙处。有许许多多的画像,其中颇有一些好作品,不过大多是家族的画像,除了拉什沃思太太之外,谁也不知道画的是谁了。拉什沃思太太可是下了一番工夫,才把女管家了解的情况全都学了过来,现在几乎能像女管家一样称职地领人参观大宅。眼下,她主要是在向克劳福德小姐和范妮做介绍。不过,这两人听介绍的专注劲儿是大相径庭的。克劳福德小姐见过不计其数的高楼大厦,从不把哪一个放在心上,现在只是出于礼貌,装出用心听的样子,而范妮则觉得样样东西既新奇又有趣,便真挚而热切地倾听拉什沃思太太讲解这个家族的过去,它的兴起,它的荣耀,哪些君主驾临过,多少人为王室立过功。她乐滋滋地把一件件事与学过的历史联系起来,或者用过去的场面来活跃自己的想象。

这幢房子由于环境位置的问题,从哪个房间都看不到多少景色,因此,就在范妮等人跟着拉什沃思太太参观、听她讲解介绍的时候,亨利·克劳福德板着副面孔,冲着一个个窗口直摇头。从西部正面的每一个房间望出去,都是一片草地,再往前去是高高的铁栏杆和大门,大门外边是林荫道的起点。

众人又看了许多房间,这些房间你想象不出有什么用场,只不过是多贡献些窗户税,让女仆们有活可干罢了。这时,拉什沃思太太说道:“我们来到了礼拜堂,按规矩我们应该从上边往里进,由上往下看。不过我们都是自己人,你们要是不见怪,我就从这里带你们进去。”

大家走了进去。范妮原来想象这该是个宏伟庄严的去处,不料却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大房间,根据做礼拜的需要做了些布置——除了到处都是红木摆设,楼上廊台家族的座位上铺着深红色的天鹅绒垫子,再也没有什么比较惹眼、比较庄严的东西了。“我感到失望,”她悄悄地对埃德蒙说,“我想象中的礼拜堂不是这样的。这儿没有什么令人望而生畏的、没有什么令人忧从中来的、没有什么庄严的感觉。没有过道,没有拱形结构,没有碑文,没有旗帜。表哥,没有旗帜让‘天国的夜风吹动’。没有迹象表明一位‘苏格兰国君安息在下边’。”“你忘记了,范妮,这都是近代建造的,与城堡、寺院里的古老礼拜堂相比,用途又非常有限。这只是供这个家族私人使用的。我想,那些先人都葬在教区的教堂墓地。你要看他们的旗号,了解他们的业绩,应该到那儿去找。”

“我真傻,没考虑到这些情况,不过我还是感到失望。”

拉什沃思太太开始介绍了。“这个礼拜堂是詹姆斯二世时期布置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据我所知,在那之前,只是用壁板当座位,而且有理由设想,讲台和家族座位的衬里和垫子都不过是紫布,不过这还不是很有把握。这是一座很美观的礼拜堂,以前总是早上晚上不停地使用。许多人都还记得,家庭牧师常在里边念祷文。但是,已故的拉什沃思先生把它给废除了。”

“每一代都有所改进。”克劳福德小姐笑吟吟地对埃德蒙说。

拉什沃思太太去向克劳福德先生把她刚才那番话再说一遍,埃德蒙、范妮和克劳福德小姐还仍然待在一起。

“真可惜,”范妮嚷道,“这一风习居然中断了。这是过去很可贵的一个习俗。有一个礼拜堂,有一个牧师,这对于一座大宅来说,对于人们想象中这种人家应有的气派来说,是多么的协调啊!一家人按时聚在一起祈祷,这有多好啊!”

“的确很好啊!”克劳福德小姐笑着说道,“这对主人们大有好处,他们可以强迫可怜的男仆女佣全都丢下活计和娱乐,一天到这儿做两次祈祷,而他们自己却可以找借口不来。”

“范妮所说的一家人聚在一起祈祷可不是这个意思,”埃德蒙说,“如果男女主人自己不参加,这样的做法只能是弊大于利。”

“不管怎么说,在这种事情上,还是让人们自行其是为好。谁都喜欢独自行动——自己选择表达虔诚的时间和方式。被迫参加,拘泥形式,局促刻板,每次又花那么长时间——总之是件可怕的事情、谁都反感的事情。过去那些跪在廊台上打呵欠的虔诚的人们,要是能预见终究会有这么一天,男男女女们头昏脑涨地醒来后还可以在床上躺上十分钟,也不会因为没有去礼拜堂而受人责备,他们会又高兴、又嫉妒地跳起来。拉什沃思世家从前的美人们如何不情愿地一次次来到这座礼拜堂,你难道想象不出来吗?年轻的埃丽诺太太们和布里杰特太太们——一本正经地装出虔诚笃信的样子,但脑子里却尽是别的念头——尤其是可怜的牧师不值一瞧的时候——我想,在那个年代,牧师甚至远不如今天的牧师有地位。”

这番话说过之后,好久没有人搭理。范妮脸红了,两眼盯着埃德蒙,气得说不出话来。埃德蒙稍微镇静了一下,才说:“你的头脑真活跃,即使谈论严肃的问题也严肃不起来。你给我们描绘了一幅有趣的图画,就人之常情而言,这幅画不能说是不真实。我们每个人有时候都会感到难于像我们希望的那样集中思想,但你若是认为这种现象时常发生,也就是说,由于疏忽的缘故,这种弱点变成了习惯,那么这些人独自做祈祷时又会怎么样呢?难道你认为一个放任自流的人,在礼拜堂里可以胡思乱想,到了私人祈祷室里就会集中思想吗?”

“是的,很有可能。至少有两个有利条件。一是来自外面的分散注意力的事情比较少,二是不会把祈祷的时间拖得那么长。”

“依我看,一个人在一种环境下不能约束自己,在另一种环境下也会分散注意力。由于环境的感染,别人虔诚祷告的感染,你往往会产生比一开始更虔诚的情感。不过我承认,做礼拜的时间拖得越长,人的注意力有时越难以集中。人们都希望不要这样——不过我离开牛津还不算久,还记得礼拜堂做祷告的情形。”

就在这当儿,其余的人分散到了礼拜堂各处,朱莉娅便让克劳福德先生注意她姐姐,对他说:“快看拉什沃思先生和玛丽亚,两人肩并肩地站在那儿,好像就要举行婚礼似的。难道不是不折不扣地像是要举行婚礼的样子吗?”

克劳福德先生笑了笑表示默认,一边走到玛丽亚跟前,说了一声:“我不愿意看见伯特伦小姐离圣坛这么近。”说话声只有她一个人可以听到。

这位小姐吓了一跳,本能地挪开了一两步,不过马上又镇静下来,强作笑颜地问:“要是你愿意把我交给新郎呢?”说话声比克劳福德先生的大不了多少。

“让我来交,我恐怕会搞得很尴尬的。”克劳福德先生答道,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

这时朱莉娅来到他们跟前,把这个玩笑继续开下去。

“说实话,不能马上举行婚礼实在遗憾。要是有一张正式的结婚证就好了,因为我们大家都在这儿,真是再恰当、再有趣不过了。”朱莉娅毫无顾忌地又说又笑,拉什沃思先生和他母亲也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拉什沃思先生便悄声对她姐姐讲起了温情细语,拉什沃思太太面带恰到好处的微笑和得体的尊严说,不管什么时候举行,她都觉得这是一件极其快乐的事情。

“要是埃德蒙当上牧师就好了!”朱莉娅大声说道,一边朝埃德蒙、克劳福德小姐和范妮站的地方跑去。“亲爱的埃德蒙,假如你现在就是牧师,你可以马上主持婚礼了。真遗憾,你还没有接受圣职,拉什沃思先生和玛丽亚已经万事俱备了。”

朱莉娅说话的时候,在一个没有利害关系的旁观者看来,克劳福德小姐的神情还蛮有意思的。她听到这从未想到过的事情后,差不多给吓呆了。范妮对她怜悯起来,心想:“她听到朱莉娅刚才说的话,心里该有多难受啊!”

“接受圣职!”克劳福德小姐说,“怎么,你要当牧师?”

“是的,等我父亲回来,我很快就会担任圣职——可能在圣诞节。”

克劳福德小姐镇定了一番,恢复了平常的神态,只回答了一句:“我要是早点知道这件事,刚才讲到牧师的时候会更尊敬一些。”随即便转入别的话题。

过了不久,大家都出来了,礼拜堂又恢复了它那长年很少受人打扰的一片寂静。伯特伦小姐生她妹妹的气,最先走开了,其余的人似乎觉得在那里待得够久了。

大宅的第一层全让客人看过了,拉什沃思太太做起这件事来从来不会厌倦,要不是她儿子怕时间来不及,中途阻止了,她还要奔向主楼梯,领客人参观楼上的所有房间。拉什沃思先生提议说:“我们看房子用的时间太长了,就没有时间去户外参观了。现在已经两点多了,五点钟要吃饭。”这是明摆着的事,凡是头脑比较清醒的人,免不了都会提出来。

拉什沃思太太接受了儿子的意见。关于参观庭园的问题,包括怎样去,哪些人去,可能引起更激烈的争论。诺里斯太太已开始筹划用什么马套什么车最好,这时候,年轻人已来到通向户外的门口,门外下了台阶便是草地和灌木林,以及富有种种乐趣的游乐场,而且门开着在引诱他们,大家好像心里一冲动,都想换换空气,自由活动一番,便一起走了出去。

“我们就从这儿下去吧,”拉什沃思太太说道,颇为客气地顺从了众人的意思,跟着走了出去,“我们的大多数花木都在这儿,这儿有珍奇的野鸡。”

“请问,”克劳福德先生环顾左右说,“我们是否可以看看这儿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改造,然后再往前走?我看这些墙上便可大做文章。拉什沃思先生,我们就在这块草地上开个会怎么样?”

“詹姆斯,”拉什沃思太太对儿子说,“我想那片荒苑会让大家觉得很新鲜。两位伯特伦小姐还没看过那片荒苑呢。”

没有人提出异议,可是有好一阵子,大家似乎既不想按什么计划行动,也不想往什么地方去。一个个从一开始就被花木或野鸡吸引住了,喜气洋洋而又独立自主地四处走散了。克劳福德先生第一个向前走去,想看看房子这头可以有什么作为。草地的四周有高墙围着,第一块花木区过去是草地滚木球场,过了滚木球场是一条长长的阶径,再过去是铁栅栏,越过栅栏可以看到毗邻的荒苑上的树梢。这是个给庭园找缺陷的好地方。克劳福德先生刚到不久,伯特伦小姐和拉什沃思先生便跟上来了,随后其他人也分别结合在一起。这当儿,埃德蒙、克劳福德小姐和范妮走在一起似乎是很自然的事,他们来到阶径的时候,只见那三个人在那里热烈地讨论着,听他们表示了一番惋惜、列举了种种困难之后,便离开他们,继续往前走。其余三个人,拉什沃思太太、诺里斯太太和朱莉娅,还远远地落在后面。朱莉娅不再吉星高照了,不得不寸步不离地走在拉什沃思太太身边,极力抑制住自己急不可待的脚步,来适应这位太太慢吞吞的步伐。而她姨妈又碰到女管家出来喂野鸡,也慢吞吞地走在后面跟她聊天。可怜的朱莉娅,九个人中只有她一个人不大满意自己的境遇,眼下完全处于一种赎罪状态,与先前坐在驾驶座上的朱莉娅简直判若两人。她从小受到对人要讲礼貌的教育,因此她又不能逃走。而她又缺乏更高的涵养,缺乏公正地为别人着想的胸怀,缺乏对自己心灵的自知之明,缺乏明辨是非的原则,这在她过去所受的教育中没有占过重要的位置,因而让她陪着拉什沃思太太,心里又觉得委屈。

“热得让人受不了,”当众人在阶径上踱了一个来回,第二次走近通向荒苑的中门时,克劳福德小姐说,“我们中间不会有人反对舒适一下吧?这片小树林真不错,我们要是能进去就好了。要是门没上锁该有多快活呀!不过,门当然是锁上了,因为在这样的大庄园里,只有园丁可以随意四处走动。”

然而,其实那门并没有锁,大家一齐兴高采烈地出了门,避开了那炽热的阳光,下了一段长长的台阶,来到了荒苑上。这是一片两英亩左右的人工培植的树林,虽然种的主要是落叶松和月桂树,山毛榉已被砍倒,虽然布局过于齐整,但与滚木球场及阶径相比,这里一片阴凉,呈现一种自然美。大家都感到一阵爽快,便一边漫步,一边欣赏。过了一会,克劳福德小姐开口问道:“这么说你要当牧师了,伯特伦先生。这让我感到意外。”

“怎么会让你感到意外呢?你应该想到我总该有个职业,而且可能已经看出我既不是律师,也不是军人,又不是水手。”

“一点不错。不过,总而言之,我没想到你要当牧师。你要知道,做叔伯的或做爷爷的往往会给第二个儿子留下一笔财产。”

“这种做法很值得赞赏,”埃德蒙说,“但却不是很普遍。我就是一个例外,正因为我是个例外,我就得为自己做点事儿。”

“可你为什么要当牧师呢?我原以为那只是小儿子所走的路子,前面有好多哥哥把路子都挑完了。”

“那你认为从来没有人选择教会这条路啦?”

“说从来没有未免有些绝对。不过也可以这么说吧,人们常说的从来没有往往是不常有的意思,就此而言,我的确认为从来没有人选择过。到教会里能干出什么名堂呢?男人都喜欢出人头地,干其他任何哪一行都可能出人头地,但在教会里就做不到。牧师是无足轻重的。”

“我想,人们常说的无足轻重也和从来没有一样有程度上的区别。牧师不可能威风凛凛,衣着华丽。他不能做群众的领袖,也不能带头穿时装。但是,我不能把这种职位称作无足轻重,因为这种职位所担负的责任,对人类来说,不管是从个人来考虑还是从整体来考虑,不管是从眼前来看还是从长远来看,都有极其重要的意义——这一职位负责维护宗教和道德,并因此也维护受宗教和道德影响而产生的言行规范。谁也不会把这一职务说成无足轻重。如果一个担任这一职务的人真的无足轻重,那是由于他玩忽职守,忽略了这一职务的重要意义,背弃自己的身份,不像一个真正的牧师。”

“你可把牧师的作用看得过重了,谁也没听说过牧师这么重要,我也不大能理解。人们在社会上不大看到这种影响和重要性,既然牧师都难得见到,又怎么会产生影响和重要性呢?一个牧师一星期布道两次,即使他讲的值得一听,即使他头脑清醒,觉得自己比得上布莱尔的布道,那他的两次布道就能像你说的那样起作用?能在本周其余的几天里管得住广大教徒的行为,使他们的言谈举止合乎规范吗?牧师只是在布道坛上布道,人们很少在别的场合看见他。”

“你说的是伦敦,我说的是全国的整个情况。”

“我想,大都市理应是全国各地的样板。”

“我想,就善与恶的比例而言,大都市并不能代表全国。我们并不到大都市里去寻找最高的道德风尚。不管是哪个教派中德高望重的人士,他们的大德大善都不是在大都市里行施的;牧师们的影响也不是在大都市里最能察觉得到。优秀的牧师受到人们的拥护和爱戴。但是,一个好的牧师之所以能在他的教区和邻近一带起到有益的作用,并不仅仅因为他讲道讲得好,还因为他的教区和邻近一带范围有限,人们能了解他的个人品德,看得到他的日常行为,而在伦敦就很少有这种情况。在伦敦,牧师给淹没在不计其数的教民之中。大多数人只知道他们是牧师而已。至于说牧师可以影响公众的言谈举止,克劳福德小姐不要误解我的意思,不要以为我把他们称作良好教养的裁决人,谦恭文雅的规定者,精通生活礼仪的大师。我所说的言谈举止,更确切地说,也许可以叫作行为,是正当原则的产物,简而言之,是他们的职责应该传授宣扬的那些信条产生的效果。我相信,你走到哪里都会发现牧师有恪尽职守或不恪尽职守的,全国其他地方的情况也都一样。”

“当然是这样的。”范妮温文而郑重地说。

“瞧,”克劳福德小姐嚷道,“你已经把普莱斯小姐说得心服口服了。”

“但愿我也能把克劳福德小姐说服了。”

“我看你永远也说服不了我,”克劳福德小姐面带调皮的笑容说,“我还和刚听说时一样,对你想当牧师感到意外。你还真适合干个好一点的差事。得啦,改变主意吧。现在还不算太晚。去搞法律吧。”

“去搞法律!你说得好轻巧啊,就像是劝我来到这片荒野一样。”

“你是想说法律比这荒野还要荒芜,不过我替你先说出来了。记住,我替你先说出来了。”

“你只不过是怕我说出俏皮话,那就不必着急,因为我丝毫没有说俏皮话的天赋。我是个一是一二是二、实话实说的人,想做个巧妙的回答,却搜肠刮肚半个小时也搜刮不出来。”

接着是一片沉默。人人都在思索。范妮首先打破了沉默,说道:“真奇怪,只是在这清爽宜人的树林里走走,居然会感觉累。再碰到座位的时候,你们要是不反对的话,我倒想坐一会儿。”

“亲爱的范妮,”埃德蒙立即挽住她的胳臂,说道,“我多不会体谅人哪!希望你不是很累。也许,”说着转向克劳福德小姐,“我的另一个伙伴会给我点面子,让我挽着她。”

“谢谢,不过我一点也不累。”克劳福德小姐嘴里这么说,手却挽住了他的胳膊。埃德蒙见她照他的意思做了,并第一次感受到与她这样接触,心里一高兴,便有点忘记了范妮。“你没怎么抓住我呀,”他说,“你根本没让我派上用场。女人胳膊的分量和男人的是多么不同啊!我在牛津上学的时候,经常让一个小伙子靠在身上行走,一走就是一条街那么远。比较起来,你就像只飞蝇那么轻。”

“我真的不累,我也觉得有点奇怪。我们在这个林子里至少走了一英里。难道你不认为有这么远吗?”

“半英里都不到。”埃德蒙果决地答道。他还没有爱得晕头转向,衡量起距离或时间来,倒不会像女人那样漫无边际。

“噢!你没考虑我们转了多少弯儿。我们走的这条路弯弯曲曲的,这片林子从这边到那边的直线距离肯定有半英里,我们离开第一条大路到现在,还望不见树林的尽头。”

“可是你该记得,我们离开那第一条大路之前,就能一眼看到林子的尽头。我们顺着那狭长的空地望过去,看到了林子尽头的铁门,至多也不过一浪地远。”

“噢!我不懂你说的一浪有多远,不过我敢肯定这片树林非常长,而且我们走进林子以后一直转来转去,因此我说我们已经走了一英里,肯定没有言过其实。”

“我们来这儿刚好一刻钟,”埃德蒙取出表来,说道,“你认为我们一小时能走四英里吗?”

“噢!不要拿你的表来压我。表往往不是快就是慢。我可不能让表来支配我。”

大家又往前走了几步,出了树林来到他们刚才说的小道的尽头。路边的树荫下有一条宽大的长凳,从那里可以越过隐篱观看庄园。于是,他们便都坐了下来。

“恐怕你很累了吧,范妮,”埃德蒙一边打量她一边说,“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呢?要是把你累坏了,那你今天的游玩就没有意义了。克劳福德小姐,她除了骑马以外,不论做什么活动,很快就会疲劳的。”

“那你上星期让我把她的马整整占用了一个星期,这有多么可恶呀!我替你害臊,也为自己害臊,不过以后再也不会出这种事儿了。”

“你对她这么关心体贴,使我越发感到自己照顾不周。由你来关照范妮,看来比我要稳妥些。”

“不过,她现在感到劳累,我觉得不足为奇。我们今天上午搞的这些活动比干什么都累人——参观了一座大宅,从这个房间磨蹭到另一个房间——看得眼困神乏——听一些自己听不懂的事——赞赏一些自己并不喜欢的东西。人们普遍认为,这是世界上最令人厌倦的事情,普莱斯小姐也有同感,只是她过去没有经历过。”

“我很快就缓过劲儿来了,”范妮说,“大晴天里坐在树荫下,观赏这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真让人心旷神怡。”

坐了一会之后,克劳福德小姐又站了起来。“我必须活动活动,”她说,“我越休息越累。隔着这堵隐篱往那边看,都把我看厌倦了。我要去隔着铁门看那片景色,想能好好地看一看。”

埃德蒙也离开了座位。“克劳福德小姐,你要是顺着这条小路望去,就会觉得这条路不会有半英里长,也不会有半个半英里长。”

“这条路可是长得很哪,”克劳福德小姐说,“我一眼就看出长得很。”

埃德蒙还在与她争论,但是无济于事。她不肯计算,也不肯比较。她光是笑,光是固执己见。这种行径倒比坚持以理服人还要迷人,因此两人谈得非常愉快。最后双方说定,再在林子里走一走,好确定它究竟有多大。他们想沿着正在走的路线(因为在隐篱的一边,顺着树林还有一条直直的绿荫小道),向林子的一头走去,如果需要的话,也许朝别的方向稍微拐一拐,过一阵就回来。范妮说她休息好了,也想活动活动,但是没得到许可。埃德蒙恳切地劝她不要动,这番好意她难以违拗,便一个人坐在凳子上,想到表哥这样关心自己,心里感到乐滋滋的,但又为自己身体不够强健而深感遗憾。她望着他们,直到他们转过弯去。她听着他们边走边谈,直到听不见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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