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莫名的感觉瞬时填满了内心,仿佛二氧化碳一样,无色无味却沉重。我略微加快了步伐,只觉得手里一紧,低头一看,弘历正被我突然加快的速度,扯得踉跄了一下。

他却一声不吭,头也不抬地努力加快了脚步,我不禁有些歉疚,忙放缓了脚步。弘历若有所觉地抬起头看向我,见我正看着他,他咧嘴一笑,一口细米白牙也是亮闪闪的,我忍不住回他一笑。

“福晋,再走不远就是万字楼了,您看……”秦全儿略缓了脚步,侧过身恭敬地问了我一声。我边走边用手揉搓着眉心,每次见了宫里的人,男也好女也罢,明里暗里刀枪剑戟的,总觉得长此以往,人会短命。

“知道你十三爷在哪儿吗?”我低声问了一句。

秦全儿一愣,又瞥了一眼走在我们旁边的小太监,那小太监忙回道:“回福晋话,奴才方才见到秦顺儿公公拿着十三爷的手炉往戏台子那儿去了,估摸着十三爷应该在那儿。”

“哦……”我慢应了一声。

秦全儿机灵地问:“福晋,要不要小的去请十三爷过来?”

“不用了。”我笑了笑,“回头你去给德主子回,就说蔷儿可能受了风,有些发热,我先带她回去了,回头再来给娘娘请安。十三爷那儿,你看他闲了,告诉他一声就是了。”

“啊,是。”秦全儿一怔,又忙应了一声,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回。我也不在乎德妃信不信,反正她最明白让我今天进宫来的目的,既然皇帝已经看过了我们母女俩,她见不见的根本无所谓吧。

正想着,不远处突然一阵光亮闪动,应是有人往这边走来了。没等我说话,秦全儿已回头跟我赔笑着说:“福晋,走了这么会儿,要不要歇歇?”我不禁一笑,点了点头。秦全儿转身领着我们往旁边走去,那儿有个小小的廊子,被几个奇形怪状的山石半掩着,夜色昏黑之下,还真看不太清楚。

我刚刚踏上了廊子,就听到一阵娇笑传来,脚步不禁一顿,才又慢慢地坐了下来。弘历却没坐下,只是半依在我身边。听着那只听了一晚却再也不会忘记的笑声,八福晋那娇艳的面孔不期然地浮现在了我的脑海。

八福晋那娇媚又带了不容别人质疑的话语声越来越近,叽叽喳喳地无非在说些女人琐事。“福晋,咱们快些走吧,良主子早就陪着宜妃去了万字楼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哼。”八福晋重重地哼了一声,“知道了,就这么急脚鬼似的,就算你婆婆气性大,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八福晋的话一出口,四周立刻没了声音。

我用手轻捋着弘历光滑柔软的辫子,大致能猜到方才那个温和的声音应该就是那一向很少见面的九福晋。以前见过她两次,看着是个温和沉默,少言寡语的女人。

敢在宫里明目张胆说宜妃脾气不好的,大概除了皇帝也就是这八福晋了。想到这儿,我不禁苦笑,要是这样说来,那次在八爷府,她对我还算客气的了。

正想着,就听见外面有人干咳了几声,笑说:“听说今儿的戏不错,那个红角儿不比以前的赵凤初差,嗓子清亮得很呢。”一旁众人刚应和了两声,就听见八福晋哼了一声:“听见这些戏子的名字我就烦,没有一个好东西,说起那姓赵的,我就想起那个女人……”话未说完,她又咽了回去。

外面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八福晋还真是难伺候,别人帮她转话题,她居然一点面子也不给,怨不得八爷失势的时候,连她娘家人都躲得远远的。转念又想起她方才说的话,那个女人,难道是指……

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这些贵妇身上隐隐约约的脂粉香气也随风飘散了过来,我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就这么会儿,风越发大了,我正想回过头去看看蔷儿会不会冷,就听见一个太监细声细气喊了一句:“谁在那儿?”

我扭回头看了看,才发现原来小太监手里半掩着的灯笼猛地被风一吹,竟摇晃了起来,光影闪烁间被个眼尖的看见了。我不禁皱了皱眉头,无论如何,这当口我可不想去见八福晋这个母老虎。

没等我想出对策来,弘历已经站直了身子,对我笑了笑,又躬身行了个礼,转头朗声说了一句:“是我。”说完迈步走了出去。秦全儿冲一旁的小太监一抬下巴,那小太监忙追了出去。

“侄儿给八婶儿、九婶儿请安。”就听弘历恭敬地给八福晋和九福晋问了声安。

“哟,是弘历呀,这黑黢黢的,你怎么躲在那儿,就带了这么一个小太监?”八福晋显然没想到会是弘历,顿了顿才说话。

“是,侄儿方才听戏听得闷,就带着小六溜了出来,可又有些内急,所以……”弘历奶声奶气地答道。

“哼哼……”八福晋不以为然地娇笑了一声,一旁的女人们也都笑了出来。

“弘历,福晋和你额娘她们都在万字楼了吧?”九福晋笑问了一句。

“是,和各位主子在一起。”弘历朗声答了一句。

“天儿这么冷,你就别在外面跑了,小心冻着,让你额娘担心,跟九婶一块儿回去吧,我有好东西给你玩,好不好?”九福晋温柔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并不虚假。九爷那张阴沉的面孔不期然地出现在我眼前,我忍不住摇了摇头,想不到他竟娶了这样一个性子和顺的女子,可那温文尔雅的八爷,却是……

“行了,咱们快走吧,你刚才不是急得很吗,这会子又跟个孩子说个没完了。”八福晋不耐烦地打断了九福晋,说完抬脚就走,花盆底儿敲得青石地面分外的响。

“八嫂……”九福晋低喃了一句,虽然看不见,可我也能想象九福晋那尴尬的面容。倒是弘历清清脆脆地应了声“好”,又追问给他什么好东西,多少挽回了一些九福晋的面子。就听她笑语了两句,带着弘历和一干人等追了过去。

人声越来越远,我又静坐了一回,这才站起身来和秦全儿笑说:“咱们走吧。”秦全儿点了点头,悄没声息地跟在了我的身后。

虽然没了灯笼的照明,可四周隐约透出来的光华,还是能让人看得清路,黑暗所带来的模糊反倒给人一种被保护的感觉,我的心慢慢地放松了下来,在这皇宫中,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平心静气的感觉了。

转过了一个凉亭,秦全儿赶了两步上来,低声说:“福晋,奴才这就去叫人备车,您在这儿先等一会儿,十三爷那边,奴才自会命人去通禀。”

我伸出双手接过了蔷儿,对他笑说了句:“多谢。”秦全儿没再多说话,只打了个千儿,一转身向右侧走去。我看看蔷儿睡得熟熟的小脸儿,不禁一笑,低头轻轻亲了亲她。

抬头看看四周,这儿离着万字楼好像还有段距离,但是戏曲的咿咿呀呀之声不绝于耳,听着挺清晰的,可黑糊糊的也实在判断不出这儿到底是哪儿。想了想,我转身走了两步,半靠半坐在了亭子的台阶下,这儿正好背风,而且就算有个人来人往的,也是我看得见他,他看不见我。

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就越发觉得冷了,我抱紧了孩子,正在心里默默地哼着“为了你受冷风吹……”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了来,我凝神听了听,不是花盆底儿而是靴子的声音,那应该是秦全儿回来了,可再听听,又仿佛不是一个方向传来的。

我闭紧了嘴巴,只是安静地坐在原地等待,要说这些年在宫中得到的教训之一就是,不论你听到任何声音,请不要随便起立走动,不然很可能会踩到雷。

“九哥,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半天了,老爷子那边儿有动静了吗?”十爷刻意压低的声音突然传了来,我身子不自觉地一僵。就听十爷念叨着,“这老十四也真是的,这节骨眼的,一转眼儿人就没了,八哥已经派人去找了,说什么这回也不能让老四他们再占了先。”

“哼,”九爷轻哼了一声,“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吧。”语意带了两分不屑,更多的却是森寒。

我心里一凉,十爷的声音却是一滞,过了会儿,才讷讷地说了句:“你是说他去找……”

“好了。”九爷打断了他,“有什么话回去说,张廷玉他们方才被宣进去了,我送太医出来的时候,刚好碰到,咱们先去找八哥听戏吧,你出来得太久,多少人盯着呢。”

“喔。”十爷愣愣地应了一声。

我平心静气地坐在原地不动,却能猜到他们在说西征的事情,估摸着九爷是刚从康熙那儿回来。在这时分,康熙宣了首辅们进去,自然是去商讨这场自熙朝以来最大的战败了,也难怪一众阿哥都蠢蠢欲动,百万雄兵在手,就等于王权握了一大半,更何况康熙没有再立太子,谁能带兵,自然可以看出所谓的“圣意”。

“哼。”我忍不住低哼了一声,就是因为对这“圣意”的错估,八爷和十四阿哥才会兵败如山倒吧。

“谁在那儿?”九爷突然厉喝了一声。我的心猛地一跳,差一点叫出声来,我没动也没出声,他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没等想明白,就听到一个小太监有些惊恐的声音:“奴才刘贵给九爷、十爷请安。”

我缓缓地吐了口气出来,吓我一跳,还以为……

“唔,你来这儿干什么,鬼头鬼脑的。”十爷大咧咧地问了一句。

“回爷的话,奴才过来找十三福晋,她要的车备好了……”

那小太监话还没有说完,我已经悄悄地站起了身,猫着腰一步步地往亭子上走。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九爷他们定料不到我非但不躲不闪,反而往那最显眼的地方去。

“九哥——”十阿哥低促地叫了一声。

“行了。”九爷轻喝了他一声,顿了顿,又冲那小太监说,“我们没看见什么十三福晋,谁让你来的?”

那小太监恭敬地回说:“是德主子宫里的陆公公。说是小格格不舒服,十三福晋要先回府,吩咐了奴才到翠波亭这边儿来迎,陆公公也没说得太清楚,估摸着福晋可能带着小格格在厢房那边。”我忍不住微微一笑,秦全儿果然精灵得很,知道这种事儿跟四爷越不沾边越好,先去回了德妃,让她再去吩咐人送我回去。

“唔。”九爷淡淡地嗯了一声,“那你去吧。”

“喳。”小太监应了一声。脚步声响起,听着是往我方才来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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